第三章 慌得一匹

风沙过去不多时，那两个从者又找过来了，唐悔吓了一跳，他分明记得，这二位是杀人凶手。

但是这两个从者找到唐悔，见他没事，却是十分欢喜“师父啊，你没事吧？刚才风沙太大了，根本无从躲避，幸得我俩乖觉，这才得脱大难啊！”

另一个从者说道：“师父，咱们还是别走了，咱们回去吧，这西行一路太危险了，一不小心，小命可就没了呀！”

“是啊是啊！”前一个从者说道：“咱们回去吧，这西天取经就不是咱们这种肉身凡胎的普通人能干的呀！”

咦？这话怎么听起来那么耳熟？唐悔反应过来了，这不就是他们曾经说过的话吗？他们忽悠自己放弃西行，当时我也觉得对啊，西天取经关我什么事？我又不是唐僧，于是我就放弃了，谁知这两个家伙就把我给毒杀了？！

那毒可真疼，钻心的疼，全身都疼，到现在还觉得疼。

唐悔当即决定，不能听他们的！

那么，跟他们打一架吗？不行，看他们的样子，怎么说也是护卫武僧吧？再看看我自己？这是唐僧的身体，似乎也练过？别！练过也打不过他们呀！

要不跟他们分道扬镳吧，让他们自己回去，免得现在就被他们干掉了，对！那就干脆赶他们走吧！

主意打定，唐悔坐正说道：“若想退缩，你二人可自行离去，行李之中还有些金银之物，你们分一分，就各奔前程去吧，只把唐王留给我的钵盂，观音菩萨留给我的袈裟和禅杖留下，我……贫僧可独自一人上路。”

既然不能在他们面前暴露身份，唐悔干脆自称起“贫僧”来，这叫做和尚装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打不过他们，遇到两个杀人的和尚，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唐悔想得很透彻，这两个人会下毒的啊，千万不能听他们的放弃西行，你们那么厉害，干脆把东西给你们算了，你们拿了东西走你们的，我随后看情况再溜，但是唐悔知道钵盂、袈裟和禅杖的珍贵，可不能便宜了这两个龟孙。

“师父！师父您是要赶我们走吗？”谁知唐悔一说这话，悟德和悟理这二位反倒激动万分，一左一右抱住唐悔大腿，哇的一声就哭了，搞得唐悔一阵恶寒，当初要走的是你们，要杀我的也是你们，现在抱着我不让走的还是你们，你们究竟要怎样？

唐悔心一软，刚要答应了他们，忽然想起之前二人谋杀自己的狰狞样貌，心中就开始打鼓了。

有心一口回绝，回头再一想，又怕彻底激怒了他们，万一他们现在就动手把自己给干掉了可咋办？现在，两只大腿被抱着，唐悔的心中慌得一匹。

“好吧好吧，既然你们又不想走了，那就留下来吧。”唐悔心中一叹，看样子，这二位是不会走了，只能硬着头皮，走一步算一步了，再这样下去，万一真的激怒了他们，那可就完蛋了。

没办法，只得虚与委蛇，先答应下来再说了，谁叫我只是个弱鸡和尚？

两个从者抹着眼泪取回了风沙吹跑的行李，帮唐悔找了马匹，一起扶他上去，三人重新上路，朝着前方走去，也不知这二人心中各自想着什么，也不知这二位从者是真的后悔了，还是心中默默在骂着人呢。

作为一个和平年代成长的大学生，唐悔头一次身处如此危险境地，却只能硬着头皮与他们斗智斗勇，他心中阵阵压抑，就如同被绑匪劫持的人质，几乎被黑暗和害怕吞噬。

不多时进入了一个山岭，风沙之地竟然十分短暂，到了这个地方就需要拔草而行了。

三人一边拔草一边寻路，只觉此处说不尽的崎岖难走，三人走得小心翼翼，又怕遇上猛兽，又怕走错了道路。

正在寻路，忽然脚下一滑，三人连人带马一起跌入坑中，三人手忙脚乱就要往外爬，却听得这坑坎的更深处传来一阵高呼声：“有人闯洞，拿了进来！拿了进来！”

只见狂风滚滚凭空出现，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五六十个妖邪，将唐悔和两个从者当场逮住，揪了进去。

唐悔挣扎了两下，发现那小妖邪力大无穷，单手拎着自己纹丝不动，唐悔当时就颤抖了起来，头脑一片空白，只想得起最近看的那些书，于是，他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阿弥陀佛。”

“绑了！”最上方那个魔王说了一句，于是众妖齐上，将三人用绳索绑上，唐悔又挣扎了两下，发现完全挣脱不了，于是他只能闭目默念“阿弥陀佛”，说也奇怪，这四个字似有魔性一般，念在心中，唐悔似乎就不那么慌张了，就连一直盘踞心中的害怕感都少了许多。

两名从者呢？他们早吓得骨软筋麻，动弹不得，任凭处置了。

众妖乐呵呵地将三人绑回洞中，笑呵呵问道：“大王，三个活人，怎么分哪？”

“哈哈哈，那当然是……”

“报——！”大魔王还没说完，当时就有妖来报：“熊山君与特处士二位来也！”

唐悔抬头一看，走在前面的是个黑汉，这黑汉子膀大腰圆多胆量，健硕身形逞威风，真是又胖又大又沉稳，唐悔却感觉自己在哪里见过他；走在他身后的那位也是又胖又大又结实，头顶巍峨双角冠，身穿性服青衣，脚下不是鞋，却是一双牛蹄。

“阿弥陀佛。”唐悔想起来了，前面那个黑汉子不就是黑熊罴吗？上次自己和两个从者逃离西行之路，吃鱼之前曾遇到过他，就是那是个口吐人言的黑熊罴啊……完了，这下死定了，唐悔忍不住心中又宣一次佛号，闭目不再言语。

这二位摇摇摆摆走入里间，那魔王急忙出来迎接。

壮大黑汉熊山君说道：“寅将军，别来无恙，看你的气色很好啊。”

特处士也抱拳笑道：“寅将军丰姿常在，令人羡慕，可喜可贺啊。”

那魔王哈哈大笑：“谬赞，谬赞了，二位兄台近日如何啊？”

熊山君摆摆手：“唉，还不就是那鸟样？天天吃素，淡得难受。”

特处士摆摆手：“我没事，我本来就是吃素的。”

真是个不好笑的笑话，三人却被逗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却闻到一股味道，二人抬头一看，却见唐悔三人绑在那里，唐悔自行念佛，心中逐渐安定了下来，两个从者却吓尿了，自然有一股骚味传出，引人耳鼻。

“咦？”两个壮汉问道：“这三人哪里来的？”

魔王寅将军答道：“嗨，是自己送上门来的，原以为他们要闯洞，谁知根本不懂抵抗，我们就抓了他们，刚要吃，你二位来了，赶得可真巧了。”

“哦？”特处士吸溜溜咽了一口唾沫，笑道：“可能待客否？”

“瞧你这话说的。”魔王寅将军大喜：“你们可是求之不得，请之不至的贵客！小的们！”

“在！”

“把这三人活剐咯！”

“是！”

“唉，等等。”熊山君忽然说道：“将军，天道有常，不可去尽，吃两个，留一个吧。”

“哦？天道有常，不可去尽？学到了学到了。”魔王寅将军笑道：“依山君之见，该吃哪两个，留哪一个呢？”

熊山君托着下巴瞧了瞧，两个从者吓尿了，骚味很重，唐悔是个现代大学生，见过很多动物，此刻虽然也吓得不轻，但他念着“阿弥陀佛”时，却还算镇定，没尿。

于是他说道：“就吃这两个吧，我喜欢有点骚味的。”

“哈哈哈！善！”寅将军说道：“小的们！听到山君大王说的话了吗？动手！”

“是！”就这样，众妖当着唐悔的面，将二位从者生生剐了，将心肝和首级献与二位客人，将四肢献与魔王寅将军，其余的骨肉由众妖分了。

“哧。”一点红色的液体溅到唐悔脸上，他全身一抽，却没发出半点声音，只睁着眼，呆呆念佛，耳边只听得啅啅之声，真好似虎啃羊羔。

上一次，这两个人毒杀了自己，唐悔对他们真是又恨又怕，甚至跟他们同路都觉得心慌意乱，但是此刻，他们却在自己面前被妖怪活剐，再生生分食了。而自己只是运气好，妖怪没有选上自己罢了，眼睁睁看着同路人被妖魔吃掉，唐悔真不知自己应该作何表情。

虽然只是一夜，唐悔的心智仿佛发生了某种蜕变……这里是西游世界，这里不是自己所生活的时代了，道德、仁义、虚伪统统被撕开，剩下的只有两个字是“吃人”！

糟糕的是，唐悔就是很可能被吃的那一个。

……

终于，天亮了，东方渐渐发白，那熊山君与特处士二怪打了个饱嗝，站起来抱拳说道：“今日打扰了，容我等日后厚待。”

“唉，二位兄弟哪里话？我们兄弟就该常来常往。”魔王哈哈大笑，真是宾主尽欢。

说完，这两位壮汉同时瞄了唐悔一眼，熊山君回头就走，特处士还笑着说了一句：“这和尚吓傻了吧？可惜，可惜了，告辞。”也不知他在可惜什么。

“大王，这和尚……”小妖们吧嗒吧嗒嘴，瞧着唐悔，还有些意犹未尽，毕竟他们刚才吃的只是些边角料。

寅将军摇摇头，说道：“还是别动他了，熊山君有些神异，听说他和一些大妖都有往来，他的话，不可不察，也罢，今日算是个人情，绳子不必解开，把他扔出去吧。”

就这样，唐悔被放走了，不及舔尝自由的滋味，只知必须尽快逃离这个地方，哪怕跌跌撞撞。

迷迷糊糊之间，唐悔只顾踉踉跄跄往前疾走，终于因为双手反绑，血脉不畅，头脑愈发昏沉，不知跑了多久，唐悔摔倒在地，只觉呼吸急促，喘得他全身生疼，唐悔心想：想不到妖怪放了我，我却要死在这儿？

真是欲哭无泪，此时的唐悔多想发自内心地说一句：“我是唐悔！不是唐僧！我看佛经真的只是爱好啊！为什么要我做和尚啊！”

但是不行，自从成为唐僧之后，他根本得不到辩解的机会，风沙会杀人，妖怪会杀人，从者也会杀人，偏偏自己还手无缚鸡之力，在这样的世界里，一个凡人根本没有人权！

唐悔忽然想到，唐僧也是一个凡人，他是怎么不死通关，西天取得真经的？难道他也是死后复活，死了又死？想想自己的处境，真是细思恐极。

忽然，一个老公公手持柱杖缓步而来，走到唐悔身边，用手一拂，绳索皆断，他再轻轻吹了一口气，唐悔立刻清醒过来了，从浑浑噩噩中醒来，终于看到一个慈眉善目的，仿佛可以依靠的老大爷，唐悔当时就感动得想哭，他当场下拜：“多谢啊！多谢老公公救我的命啊！”

“哦？你自称‘我’？你不是东土而来的僧人？”老人点点头，微微一笑：“是我年纪大了，眼花耳聋，不中用认错人咯，请。”

说着，这老公公转身消失不见。

唐悔眼睁睁看着老人消失于眼前，他怔愣了许久，终于长长吐出一口气：“啊？神仙哪？”

神仙……吗？这个世界真的有神仙吗？这真的是书中的西游世界？是有神佛，有妖魔的西游世界？嗨！想什么呢，我不是才从妖魔的山洞中逃脱吗？既然有妖魔，当然应该有神仙啊，我死而复生的时候就早该想到的。

既然这是神魔的世界，以我这点能力，我能行吗？现在从者也不在身边，妖魔也放了自己，神仙也走了，不如……逃吧？

唐悔越发觉得自己没能力在这种地方混出头来，他四下打量了一番，随便寻了个方向下山，亡命而逃。他现在什么都不去想，只想保住自己一条小命，这才过去多久啊？自己被风沙吹死过，被从者毒死过，被妖怪……嗯，妖怪倒是没吃我，赶紧走吧，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唐悔赶紧找地方下山，但他没走多远，脚下一滑，“啊！”顺着陡坡就这么一路滚到了山脚，等他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满身是血，遍体鳞伤。

唐悔吃力地翻了个身，心想，秋虎炎炎，深山妖穴又近，我这种手无寸铁，就算有铁也无缚鸡之力的假和尚，这该怎么活啊？别说，自己不是已经死过几次了吗？

于是，唐悔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个念头：接下来，我会怎么死？

不行不行！唐悔摇摇头，别死别死，最好别死，死什么死？阿弥陀佛的，僧言无忌，大风吹去，吹去……吹去个屁！我又不是僧！我是生，是大学生！我没出家呢，那么应该是生言无忌？呸呸！我是正常大男孩！那就是孩言无忌？呸呸呸，我在胡思乱想些啥？

但是，如果自己真的成了唐僧，该怎么办？这取经之行可是热闹得很的，一路上能见到满天神佛，各路牛鬼蛇神，那么多人盯着自己，如果自己真的成了唐僧，能跑得掉吗？

如果真的走不掉，要不要干脆就好好取经去呢？那样至少是一条活路，万一真能取到真经，即便没法弄个正果什么的，带回长安去至少做一辈子高僧，那也不错啊？

正果？何为正果？不知为何，想到“正果”二字，唐悔脑中忽然有各种念头纷至沓来，佛说一刹那间有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九念，一念又有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九变，一变之中又有十九万八千七百六十九岔，走过念、变、岔之后还不偏不倚的，方为正果，因此，经历三五七九层层劫难，依然不偏不倚，不受蒙尘者，才可得正果。

不料想到这里，唐悔脑中忽然出现了一些画面：

“天上地下，唯我独尊。”世尊如来佛自出生时就全知全能，前世因今生果，因果有循环；

“我成佛之时，万千生灵往生极乐，永享太平。”阿弥陀佛双眼微闭，万千信众紧紧相随，场面何其壮观；

“我心明处自心明。”竟然还有拈花一笑的迦叶尊者，此人拈花一笑，道果自成，给多少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羡煞旁人。

“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忽然，一阵微小却坚定的声音飘荡而来，唐悔惊住了，是因为那句“地狱不空”。

读佛经时，他最喜欢地藏菩萨，地藏菩萨虽然并未成佛，他留下了这一句几乎无法完成的宏愿之后，去地狱建道场，从最根源处拯救众生，感化地狱的恶鬼，直到现在，直到不可知的未来，他几乎无法成佛。

地狱不可能空，恶鬼只会越来越多，地藏菩萨即便能度化死后的恶鬼，也不能阻止生灵在生前作恶，即便在地狱里受苦的恶鬼，也不能时时感化，因为他们的“正事”是受苦，只有受折磨的间隙才能传扬佛法，如此困难，一个地藏菩萨又能感化多少呢？既然地藏菩萨未成正果，我为什么会想到他？

等等！唐悔猛醒，我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是和尚，我想到谁都不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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