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廷尉丞崔鹏上奏,巫氏心怀不轨,策划云舟之乱,太后大怒,下令立斩国师及相关人等,查抄家产,族中之人不论男女一律罚入奴籍。
又命卫尉卿朝辞率青云卫前往净山,处理此事。
巫氏之财可暂解燃眉之急,至于事情真相如何,又有谁会在意?
是以在这件事上,难得群臣达成一致,无人反对。
从前与巫氏交好的官员纷纷撇清干系,世态炎凉,可见一斑。
朝辞临行前,去了朱雀宫辞行,牧风烟大大方方的请他在殿内奉茶。
他身上还穿着朝服,坠着银印青绶,意气风发的模样,与从前矫饰出来的洒脱风流已是大大的不同。
“卫尉卿,净山巫氏之财富甲天下,抄家灭族之事本应由廷尉处理,太后却将此重任交付于你,想来不久之后,又另有封赏了。”
牧风烟看着他,嘴角挂着别有深意的微笑。
朝辞与她对视,脸上再无当初嬉闹调笑的神情,他很清楚,眼前这个沉静的女子,比大多数男人都要可怕。
他微笑着开了口:“九陌一生所求,便是要巫氏跌落云山,践踏成泥,为此不惜一切代价。今时今日,求仁得仁,心愿已了。待九陌归来,自会去皇陵与他相见。欠他的,无法偿还,唯有以命相抵。”
他的笑容,也不再清澈明亮,却带着一丝萧索。
牧风烟愣住了。
她猜到朝辞与巫氏大有渊源,不料竟是死仇。
她笑了,笑得有些苍凉:“区区一个巫氏,如何值得你以他为阶,弃他不顾。”
巫氏表面风光,倒台却是迟早的事。
云汉建国之初,仰仗巫氏神权统治百姓,压制属国,但时至今日,经过历代帝王励精图治,君权日盛,巫氏却仍旧不知收敛,倒行逆施。
矿场本为国之所有,巫氏开设净山矿场,视为一族私物,甚至未曾缴纳税赋。
君权之上,岂容神权?
汉国近几任帝王大肆扶植世家势力,恐怕便是为了拔除巫氏做准备,若是圣武帝尚在,此刻北胡已定,属国臣服,巫氏灭亡之期就在眼前。
崔太后虽不及圣武帝铁腕强势,但她的推波助澜,也一定会让这一天到来。
惺惺相惜,同生共死的朋友,就因为一个注定灭亡的巫氏反目,太不值得。
朝辞默然无语,站起身来向外走去,牧风烟又道:“他要你的性命,自会来取,你若是真为他好,就不要再去见他。”
崔太后显然有意扶植朝辞,他活着,比死了有用。
而且他若死在赵玄弋面前,只会带来麻烦。
朝辞停住,却并未回头,只说了最后一句话:“我与他,从来就不是断袖。”
牧风烟怔怔的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却想起那个夏夜,两个青年月下相邀的情形。
他们二人,一个如朝阳初升,锐不可当,一个似暮霭层云,变幻不定。
但在那个夜晚,却不见锋芒,没有算计,只是一人酿酒一人饮,凉风吹起秋月白。
如此而已。
“公主,她醒了。”宫女秋夕的声音唤回她的思绪。
“我去看看。”
昏睡多日,乱葬岗捡来的那个女子只能进些粥水,气息奄奄,但终于睁开了双眼。
她的瞳色,是青翠晶莹的碧色,玲珑剔透,犹如一湾春水,映衬着眼角的朱砂痣,艳光四射,柔媚入骨。
天下间的男子,恐怕没有几个能逃得过她那勾魂的眼波。
果然是漱风胡姬。
她开口,只能发出嘶哑的喉音,无法正常说话。
她掩住嘴,满脸痛苦之色,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却没有落下。
“你暂且住在这里,待腿伤好了再说。”
牧风烟叫过秋夕,命她好生照料,便要出去寻找欢歌。
她很清楚,过了这么多天,落水之人定无生还可能,但她总会想起欢歌挣脱她时,那坚定决绝的目光。
那目光,令她无法放弃。
没想到还未离宫,欢歌就回来了。
看见她,欢歌就红了眼眶,跪在地上,哽咽着说:“公主,婢子回来了。”
“回来就好。”
牧风烟扶起她,上下打量。
她的衣裳整齐干净,看形制似乎是哪个贵族世家的丫鬟服饰。
“是谁救了你?”
“明珠公子。”
牧风烟听过这个人。
公孙玥,小字明珠,丞相公孙齐幼子,公孙珹的哥哥。
传闻他自小多病,后来请国师卜筮相命,改了女子之名才得以养大,冠礼之时圣武帝赐了小字明珠,故称明珠公子。
云舟之乱时他正在洛水泛舟,救了欢歌和公孙珹就回了丞相府,刚好与牧风烟错过。
欢歌溺水太久,醒来时浑浑噩噩,神志不清,直到今日才想起来自己是谁,便与公孙玥辞行,回了朱雀宫。
牧风烟听完,又看了看她,见她双眼清明,这才放下心来。
几日后,崔太后发下诏令,云舟受辱贵女不得以失节视之,违者轻则掌嘴,重则施以杖刑,随后崔氏公子迎了王瑟灵牌入府冥婚,云舟之事便算了结了。
各大贵族世家或多或少都有女子受辱,是以此事无人反对,崔太后也博得不少赞颂。
牧风烟听了,却只是淡然一笑。
崔太后身居高位,却并不是个城府很深的人,用相命识人之术,很容易看出,她虽有野心,却没有足够的魄力。
失了这个契机,要想让那些受辱女子堂堂正正,不被人嘲笑鄙夷,已是无望。
又过了大半个月,牧风烟备了厚礼,带着欢歌去丞相府拜谢。
当然,她是穿着男装去的。
丞相府在东城的西北角,与皇城隔了一条泷水,据说在宫中最高的凤阙上,可以看见丞相府的全貌。
是以丞相府的建筑看上去并不如何华丽辉煌,而是透着一种古朴典雅的厚重感。
见到公孙玥时,牧风烟愣了一下。
欢歌并未形容过公孙玥的容貌,牧风烟就自然而然把他想象成男装公孙珹,华贵而张扬。
但眼前之人,风仪落落,凛然如生,一身白衣胜雪,肤色却更胜白衣。
他明明就坐在眼前,却给人一种镜花水月的虚幻之感,仿佛根本就不属于这个尘世。
就如同画中谪仙,飘渺出尘,虽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
“早已耳闻公主之名,今日一见,果真不凡。”
他的脸上浮现出客气有礼的微笑,却并不会让人想要亲近。
就好像靠近他,都是一种亵渎。
“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尘世中一俗人耳,怎敢在公子面前论起不凡二字?”
公孙玥轻轻咳嗽了几下,脸颊染上了病态的殷红,平添了几分烟火之气。
“公子的咳疾,似乎是娘胎里带来的。”
牧风烟记起,公孙齐的身体也不太好。
“失态了,公主莫怪。”
“咳声带喘,公子似乎肺气不宣,可曾试过华盖宣白术?”
“公主所言,可是医书《素问》上提过的秘术?”
“正是。”
“只可惜《素问》上只是一笔带过,并未详述。”
“百越蓝氏一族世代行医,秘传医书上便有此术的记载,我曾有幸得见,请借公子文房四宝一用。”
一旁的仆役见机,早已将笔墨纸砚取来,恭恭敬敬的放在牧风烟身前案几上。
牧风烟提笔蘸墨,在纸上写下药方。
“服用此方,再辅以针灸,饮食上慢慢调理,当可治愈咳疾。”
公孙玥起身行礼道谢。
牧风烟又问:“府上可有懂得针灸之人?请来有话交代。”
公孙玥点头,丞相府中自然有医工,不多时便来了。
牧风烟示意欢歌上前,道:“宣白术的针灸之法,我让欢歌先演示一次,请医工务必看仔细了。”
随即她便让公孙玥坐在榻上,欢歌为他施针。
天府、合谷、臑会……银针精准的刺入穴位之中。
医工在一旁看着,冷汗涔涔,几次欲言又止,待到欢歌手中银针落到颈部气舍穴时,他几乎要惊叫出声。
忍到针灸完毕,他才开了口:“此针灸之法,小人不敢用。”
施术之后,公孙玥觉得肺气顺畅了许多,呼吸时脏腑也不像往常那样疼了,闻言不由问道:“为何?”
医工答道:“气舍穴周围血脉遍布,稍有不慎,便会伤害公子,而且入针足有半寸,若是一时失手,后果不堪设想。小人自认无法拿捏准确,还请公子另请高明。”
牧风烟:“既然如此,让欢歌每日来给公子施针便是。”
公孙玥:“这如何使得?”
“公子救了欢歌性命,如今不过是施针而已,请让她略尽心意。”
欢歌也跪伏在地:“婢子受公子大恩,难以回报,请公子成全。”
公孙玥只好点头应允。
牧风烟见事情已了,也不便多留,告辞离去。
回到朱雀宫,与欢歌二人独处之时,她才叹道:“你可知,你的付出,到最后都是没有结果的?”
她撩开欢歌的袖子,手臂上布满了针眼。
她原本只是打算备些礼去道谢便罢,是欢歌求她帮忙,请她医治公孙玥的咳疾,她这才送了书信去百越,讨了药方和针灸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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