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寒烟朝暮平

翌日清晨，还未出门，崔太后的诏令就到了，宣牧风烟入宫。

时值初秋，三重罗衣还可勉强接受，但沉重的高髻依旧令她苦不堪言。

想到来年入宫为后，便要天天如此，顿时斗志全无。

进入凤仪宫，行礼参拜，经过欢歌多日唠叨，她的动作已无可挑剔。

崔太后的声音也极为和蔼：“免礼，赐座。”

所谓的赐座，自然不是让她同坐榻上，而是给她一个放着羽垫的雕花木枰，跽坐在下首。

牧风烟谢恩，安静的坐着。

“云舟之事，吾已听闻，是你带着公主跳入洛水，才免遭毒手。你立下大功，理应封赏。想要什么，但说无妨。”

“想要什么都可以？”

“只要你说得出，任何赏赐皆可。”

“那我以后出行，可否穿着男装，不梳高髻？”牧风烟伸出双手托着发髻。

她并未请求太后下诏找寻欢歌，因为她知晓，崔太后决不会为一个宫奴，下这样的诏令，甚至还有可能惹她不快。

这个难得的机会，她要用来让某些人，付出早该付出的代价。

崔太后失笑道：“只是如此？”

牧风烟点头：“我在百越从未梳过这样的发髻，实在难以习惯。”

崔太后：“来人，替凤华公主重新梳发。”

一旁的宫人走上前，替牧风烟拆掉高髻，梳了一个简便的朝云髻。

牧风烟向崔太后报以感激的表情。

“你是未来皇后，却不能随你穿着男装招摇。除了大婚之日，你想梳什么样的发髻皆可。”

“多谢太后。“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

“朱雀宫锦衣玉食，我没有什么想要的了。”

“真的没有了？”

牧风烟想了想，似乎回忆起什么，脸色大变，立刻起身跪伏在地，说道：“有一件事，请太后恕罪。”

“何事？”

“那日在云舟上，那些贼人直直向我冲来，我一时情急，错手杀了人，若非如此，也不会激怒他们，连累公主与我一起跳入洛水。”

崔太后凤目之中闪过一丝利芒：“你是说，那些人追的是你？”

“这只是我的猜测。”

看见崔太后的神情，她便已经知道，自己的目的达到了。

净山巫氏，即将土崩瓦解。

从表面上看，都城之中，只有巫氏因她失势，对她恨之入骨，崔太后也一定会想到这一点。

而且巫氏位列九州十姓之首，向来以神族自居，族中女子自视甚高，从不去参加各种宴会，所以云舟之中，亦无巫氏贵女。

“此事我会派人去查。”

“另有一事，我想求太后一个恩典。”

“说。”

“云舟受辱的贵女，皆是无辜，她们却因此被唾弃、退婚。我想请求太后下诏修改律法，女子受辱，为男子之罪，并非失节，若以此为由辱骂退婚休妻者，以死罪论处。”

话音落下，殿中死寂一片。

崔太后缓缓开口：“你可知男尊女卑，自古皆然？你可知自己所言，大逆不道？”

“自古皆然，却未必正确。太后亦是女子，何来男尊女卑？想要改变现状，此事便是契机。若是要因此问罪于我，我也绝无怨言。”

她早已看出崔太后颇有野心，这些话不过是投其所好。

“此事于你有何好处？为何要以身犯险？”

“我虽出身百越小国，却也知晓大义当前，虽以身相殉亦在所不惜。女子生而为人，哪里不如男子？在我百越，女子可采珠织绣维生，不必依附于男子。即使成婚，也可和离，自行抚养儿女。百越尚且如此，何况大汉天朝？”

激昂慷慨之声，凛然豪气不输男子。

“据吾所知，百越女子亦是依附男子为多，自立门户却少。”

“那是因为百越律法苛待女子，女子无嫁，则需额外缴纳数目庞大的独身税，无子还要另缴无丁税，同样的工作，女子所获酬劳却只有男子的一半。采珠织绣所得，除去税赋，便所剩无几。这一切皆因律法为男子所定。”

牧风烟抬头看着崔太后，继续道：“汉国则不同，太后雄才伟略，辅政监国，可在律法修订时摒弃这些压榨女子的条文，待到时机成熟，更可兴办女学，准许女子入朝为官，将来这些人，必会成为太后左膀右臂，天下女子，也会对太后感恩戴德。”

惊世骇俗之言响彻大殿。

崔太后惊觉眼前之人并非夷越小国的和亲之女那么简单，这才第一次正眼看她，面上神色复杂，半晌才开口：“广陵公主想要见你，你去青鸾宫一趟吧。”

“是。”牧风烟伏身行礼，退了出去。

牧风烟的身影刚刚消失，殿内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

容颜如玉，温婉可人，正是崔昀。

她看着牧风烟离去的方向，满脸艳羡之色：“那日殿内情形，确实如她所说。昀儿此生，从未见过她那样的女子，临危不乱，直言不讳，可谓惊才绝艳。”

“你很喜欢她？”

“昀儿羡慕她。昀儿便没有她那般果敢，若不是学着她跳船，昀儿恐怕也要步弦音妹妹后尘了。”

崔昀回想起云舟那地狱般的景象，仍旧后怕。

“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所幸你和璎儿平安无事，否则……”

崔昀见崔太后一脸怜惜的望着自己，忽然跪在地上：“姑母，昀儿有个不情之请，望姑母成全。”

“你且说来。”

“请姑母将昀儿赐婚与……”崔昀停顿了一下，鼓起勇气继续说，“燕然侯。”

“什么？！”崔太后凤目之中透出杀意。

“姑母，昀儿倾慕燕然侯已久，请姑母成全。”若非遭此剧变，又亲眼目睹牧风烟的勇敢果决，她是不敢开口的。

崔太后大怒：“赵渊双目已盲，如何配得上你！”

“昀儿心甘情愿。况且燕然侯的封地在临州，势必不能一生住在都城，终究是要娶妻就蕃的，有昀儿在，他的一举一动皆逃不过姑母的掌握。而且，天下人皆知姑母疼爱昀儿如亲生一般，姑母此举，定会为万民称颂。”

崔太后沉吟不语。

江余生开了口：“太后，此举也未尝不可。”

太后想杀燕然侯，他是知道的。

但以燕然侯的威望，杀了他便会受万民唾骂，届时再有人稍加挑唆，云舟之乱就会重演。

云汉一朝，皇后大多出自崔氏一族，太后虽对崔昀寄予厚望，只是她出身不高，难以让各大世家信服，所以才不得已暂将后位许与天命凤临的百越公主，指望将来崔昀入宫，诞下龙子，便可执掌宫中诸事，延续崔氏荣光。

但人心既变，难以掌控，不如顺水推舟。

崔太后揉了揉眉心，挥手道：“你先退下。”

“是。”

崔昀离去后，江余生便说出了自己的理由，末了又道：“朝中有三公制肘，太后不宜为了私愤，因小失大。”

崔太后叹了口气：“罢了。让他瞎着眼过一辈子，也算是解恨了。他的封地税赋今后也是昀儿的，可让她一生荣华，也够了。”

她的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色，又夹杂着几分哀伤和愧疚。

江余生看见她神情便知道她想起了故人，宽慰道：“太后对西陵县君恩同再造，已足够补偿菁娘了。”

“再多的名利，又如何能补偿性命？”

崔昀的亲姑姑崔菁，是她一同长大的女伴，虽然同为崔氏之女，崔菁却是出身旁支，家中没落，被父母送入崔府的陪侍，只是名义上好听些，实际不过是丫鬟而已。

崔太后大婚前夕，在别院泛舟时不慎落水，崔菁伸手去救她，不料身子单薄，反而被她拽入水中，后来她被江余生和其他家仆合力救起，崔菁却溺水身亡。

此事崔太后心中一直耿耿于怀，后来回博陵省亲，无意间见到年幼的崔昀，容貌酷似崔菁，便带回了宫中。

江余生那时就知道崔昀出现在崔太后眼前绝非偶然，但补偿崔昀，可宽慰崔太后之心，他也就没有说破。

“太后，眼下紧要之事，是重建南城安抚灾民，否则后患无穷。”

“国库空虚，抄了那几个废物的家也于事无补，哪里还有银钱去建？！”

圣武帝穷兵黩武又好大喜功，在位不过四十一年，却足足免了五次税赋，她监国之时，国库早已所剩无几，又加近日水患四起，简直雪上加霜。

她连皇室私库少府的银钱都动用了， 也只是杯水车薪。

“太后，还有巫氏在呢。”

巫氏延续七百多年，比云汉帝国存在的时间还要长许多，又拥有净山矿场，族中财物数不胜数，比之皇族尤甚。

“真的要赶尽杀绝？”

崔太后有些后悔。

当初为了设计赵渊，才让国师劝说圣武帝纳凤华公主为妃，没想到却埋下了隐患，折了自己的臂膀。

“形势所迫，不得不为。况且巫氏为外姓之人，只是利之所驱才投靠太后，日后也随时会倒向他人。既然如此，何不取之用之？”

“那……以何名目？”

“巫氏暗中操弄云舟之乱，其罪当诛。”

“可是，巫氏为何要这样做？”

“警告，或是威胁。表明巫氏仍能号令万民。”

崔太后默然不语。

凤堰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