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Sirius(3)

决定好了以后，立即付诸行动的格雷，拉着青叶在城里转了一圈。晚餐过后，吹着十月夜间清爽的晚风，乘上前往东南部莱斯特蒙苏的列车，此时正急速穿梭在一望无际的田野之中。

“怎么突然想到要去格林威治天文台了？”

坐在座位上随手翻看旅行指南的男孩，颇为不解的问道。

“看了刚才天文台旧址里博物馆展示的一些天体照片，你不觉得非常感动吗？”

青叶托着下巴出神地望着窗外的天空，她在说话的时候，并没有把视线从外面转回格雷身上。

对方脸上浮现出向往般的安静表情，让格雷觉得在这个时候干扰她的“星空畅想”有些不合时宜。

不过嘴巴上——

“只是一些精密仪器拍出来的照片而已，你还真是容易被感动到啊。”

“所以说才要去能够拍出那么棒的照片的地方嘛，”青叶反驳道，“如果是能亲眼通过天文望远镜观察星空，感觉上一定是和照片完全两样。”

“我可没把握能让你如愿。”

“不是说你在那儿有熟人吗？”

“又不是由他说了算，”格雷事先给青叶打预防针，希望女孩不要报以过分的期待，“那是正规的研究机构，不像天文台旧址一样作为旅游景点对外开放。而且碰巧晚上是他们一天当中最忙碌的时候，总之能带我们进去参观一趟，就算是很高级的待遇了，至于其他进一步的想法，我看你还是不要奢望为好。”

“知道啦，反正到时候不会给你丢脸就是了。”

“......”

这种明显是敷衍般的回答，仍旧视线注视着窗外的女孩，格雷明白她是不会那么轻易就妥协的。

在乘了一个半小时的火车后，到达莱斯特蒙苏的两人，眼前的房子并没有青叶想象的那样气势恢弘，而是一幢看起来不怎么起眼的典型西式建筑——普通别墅般的外部造型，只有中间巨大的圆球状顶部，才让人多少有点这是世界上最为著名的天文台之一的实感。

格雷说的熟人，是他已经去世父亲的朋友，以前经常到他们家来做客，在他很小的时候就混熟了。

在那起意外之后，他对格雷的生活还是非常关照，因此直到现在，两人还保持着定期的联系。

“我倒是没想到你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出现在了我面前，而且竟然还带了一个可爱的小姐过来。”

领着两人穿过门厅的研究员，礼貌的微笑中同样有着耐人寻味的意义。

这已经是今天的第二次了，格雷明白他和维弗雷多不同，已经懒得解释的男孩，简单地说明了此行的来意。

“为了满足我身边这位就在今天下午变成天文台爱好者的同伴，我们才会那么晚了还赶过来，她可是对你们拍摄的照片感动万分，这次是想亲眼通过望远镜观察星空。我已经告诉过她你们晚上很忙，可她还是一定要来。”

就这样格雷把所有“责任”都推到了青叶身上，不动声色地朝同伴使了个眼色，而没办法现在发作的女孩，只能忍气吞声般低下头。

善良的研究员显然是会错了意——

“对于志同道合的爱好者，而且还是懂得欣赏美丽星空的小姐，我们怎么可能会拒绝呢，”他露出了礼貌的笑容，“你们来得正是时候，今天晚上是猎户座流星雨的极大日，到时候通过望远镜，保证会看到让你终身难忘的壮观景象呢。”

“真的吗？！”

和格雷说得不一样，对方很随意地就答应了她任性的要求，并且听到还能因此看到难得的天文奇观后，青叶就更加兴奋了。

“当然了，不过在这之前先要去和其他同事打一声招呼，那之后我再带你们去上面的观测台。”

说着已经走到走廊尽头的三个人，走在最前面的男人打开了面前的门，那里面正是他们通常聚集在一起，进行数据分析的地方。

在打开的瞬间，正巧从门的另一边，有人想要离开这里。

就这样和他们面对面的男人，差不多三十多岁的样子，是个身材高大的西方人，他的身后，还有一个看起来相对年轻一些的女性。

“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男人点了点头。

“突然有些急事，错过这次观测真是可惜了。”

相互道别后，男人和他身后的女性，擦肩而过时，对方还礼貌地向男孩点了点头。

“刚才那两位，难道也是和我们一样的观光客吗？”

“为什么会那么认为？”

“因为看起来就和你非常不一样，倒是和我们很相像。”

“他的确不是天文台的人，算是和我们的关系比较密切。因为常年在外的缘故，经常帮我们完成一些各地的测量工作。”

“是吗.....”

“他们这次退出，对你们来说是一件好事，这样就能获得更多的观测机会了。”

“一句话来概括就是，好事情都让我们给碰上了。”

格雷笑着看了一眼青叶，显然女孩现在的心情非常好，这个夜晚，她是可以一饱眼福了。

————

直到抵达最后一站前，索提斯.阿尔珐德，与他的助手迪尔维亚.斯特兰特斯之间，都没有进行只言片语的交流，而是各自看着窗外度过了三个多小时，看起来乏味无比的火车之旅。

火车在终点站温德米尔停了下来，此时已经快接近凌晨12点，索提斯下了火车在月台站定，远远地望到了此时正在黑夜中安静沉睡的温德米尔湖，还有更远处若隐若现的群山，这些都是他过去再熟悉不过的景色。

“为什么要离开呢？”迪尔维亚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这样事先被打乱了的行程，不是变得毫无意义了吗？”

“是我的任性，”索提斯向助手道歉道，“原本以为去了那里就能重新得到些什么，或者说是彻底放弃，但现在看来，也仅仅只是些自我安慰罢了……”

“……”

虽然他这么解释了，可迪尔维亚还是完全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索提斯就是这个样子，老是对她说一些意义不明的话，而本人却毫无自觉。迪尔维亚已经习以为常，毕竟她与他之间的合作已经持续了那么多年。

“流星什么的，比起通过窄窄的镜头捕捉，还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用自己的肉眼亲自仰望比较好。趁这个机会，在去亚兰宁之前回家一趟，算是难得给自己放一次假。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行程还是在计划之中，并没有被打乱。”

迪尔维亚对流星一点儿也不感兴趣，同样没有索提斯像旅游一般的闲情逸致，就算此时此刻，她满头满脑子考虑的，都是关于之后任务方面的部署事项，以及对过去行动不足的总结。而在考虑到这方面时，她突然想起了那个让她非常在意的细节——

“最近几次，好像你非常热衷于用炸弹来完成任务，在我的印象里，这不像你的作风。”

“我在你心目中一贯的作风，是什么样子的？”索提斯反问道。

“冷静又直接。”

迪尔维亚并没有被他的话所压倒。

“如果照这么理解的话……”走在前面的索提斯突然停了下来，“的确是有些不够直接，可我只是选择了最有效率的方式，而且老是神经紧绷的话会让人受不了，偶尔也要选择轻松一些。”

“轻松的方式？”

“难道不是吗？炸弹可是最轻松的杀人工具——真正执行的时候，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用做，仅仅是闭上眼睛等待在一旁，顺其自然就可以了。”

“……”

见迪尔维亚突然沉默了，索提斯调转了方向，朝湖边一侧的斜坡走去，随后他毫不介意地一屁股坐在了沾满露水的草地上。

“像这样坐在这里抬头仰望天空，不知道已经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好像并不遥远，又像是隔了很长时间一样。”他在一边喃喃自语道。

他转过头，对着还呆立在原地的迪尔维亚发出了邀请：“机会难得，就当是短暂的休息吧。”

迪尔维亚也和索提斯一样在草地上坐了下来，与索提斯的兴致相反，现在秋季的星空之上，因为观察方向不是指向银河中心，而且亮星不多，所以整个天穹之上，显得稀疏而黯淡，除了偶尔从眼前划过的流星，实在是找不到让人为之欣喜的景象。

“果然，北半球秋天的星空并没有什么好看的……”

明明是这个样子——

“那我们就……”

在迪尔维亚准备起身之前，索提斯摇了摇头，他非但没有要走的意思，反而更进一步地，整个身体平躺在了草丛之中。

“Betelgeuse(猎户座α星)，Rigel(猎户座β星)，Procyon(小犬座α星)，Arcturus(牧夫座α星)，Regulus(狮子座α星)......”

凭借着依稀的记忆，他随手指着天空中的几颗一等亮星，而在这以前，他完全忽略了应该先找到作为星空导航的秋季四边形，这是他天文上的启蒙老师经常犯的坏习惯。

从南到东，再顺着东面逆时针向上往正北方向，索提斯发现了意想不到的收获，他的表情，突然变得开朗起来。

“这个季节的这个时候，没想到还能看到。”

循着手指的方向，迪尔维亚看到了两颗即将隐没到地平线以下的星，可亮度上丝毫不逊色于那些作为秋季主角的一等亮星。

“Deneb(天鹅座α星)，还有Vega(织女星)......可惜Altair(牛郎星)是看不到了，不过要是快11月份了，还能在这种中高纬度地区完整地看到夏季大三角的话，也不算是秋天了。”

“要看星星的话，果然还是夏天，或者气候干燥、天空透明度高的冬天比较好。”

在沉默了许久后，说出这些言论的迪尔维亚，她的用意仅仅是想让这段无聊的时光尽早结束罢了。

会错了意的索提斯，以为同伴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

“我也最喜欢夏季的星空，从东北一直横跨到南方的茫茫银河，一片星光灿烂的样子，光是看着就觉得好像自己被整片光芒包围了。银河西岸的Vega、和它隔着银河相望的Altair，以及银河之中展翅的Deneb，在中国的神话中，它也充当着Altair与Vega（牛郎与织女）一年相会一次的银河之桥的作用，由无数的天鹅所组成的桥。然后由Vega向Altair连线，并往东南方向延伸，是不太容易找到的摩羯座。沿着Deneb与Vega的连线向西南方向，看到的是武仙座。南方天空上，里面壮观的天蝎座头朝西面，尾巴朝着东面。天蝎座的东面是人马座，最后是靠西的牧夫座、室女座、狮子座和最上面的大熊和小熊......”

就算是没有亲眼所见，索提斯还是像“背课文”一般，一边说一边用手指向那个曾经是它们出现的位置上，而现在，那个虚拟的假设之中，并不存在任何过去留下的痕迹。

“你可记得真清楚......”

“那是当然了，”露出寂寞笑容的索提斯，“以前每年夏天，爱丽克丝就会在这儿和我不停地念叨这些，就算没有兴趣，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被强制灌输进了脑中。而现在就算是想忘，估计也忘不掉了.......”

就像是往常那一天所发生的事，夏风怡人的那一夜，繁星闪耀的那一夜，现在还能回想起来。

站在漆黑的世界抬头仰望，夜空的繁星仿佛伸手可及。

她拉着他的手，兴奋地指向银河的中心。

(“那是Deneb、Altair还有Vega......”)

伸手指向夏季大三角时，神情专注的她，而他同样神情专注地看着她的侧脸。

现在，即使在漫漫长夜的另一端，在他遥远回忆中的她，依然伸手高指着星空，依然有着清澈的笑容。

但已经回不到那一刻了。

“众星随手挥就的传说遍布浩瀚难寻的宇宙，在我们眼中闪烁微光。”

从口中说出的话语，并不是仰望星空的索提斯的即兴感悟，而是爱丽克丝以前经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克莱恩的话吗......”

“是那家伙最喜欢的句子之一，虽然标榜自身为严谨的科学工作者者，可在我看来，她更像是一个星空之下的浪漫主义者。”

“从事天文工作的基本都有这个毛病，我倒觉得这才是正常的，”迪尔维亚看了身旁的索提斯一眼，“而我认为不正常的反倒是你，一开始拿到你的资料的时候，你的履历把我吓了一跳，不过最让我吃惊的，还是你会在当时那种条件下，选择和一个普通女性结婚，所以我断定你是一个彻底的浪漫主义疯子......”

“那只是理性与非理性的问题。我以前深信，只有她才能填补完我的另一面，包括我的人生。如果一个杀手和另一个杀手结合，两个人相互寻求的，只不过是在精神上的相互扶持以及最低限度的安慰而已，就像如果你总是以一贯的方式进行思考，那么最后得到的，总会是一贯得到的东西......”

“但和普通人结合，也并不能说是我们能更好地‘生活下去’的条件。”

“这点我倒并不否认，因为我就是一个失败的例子。”

起码在那之后，他自认为他的人生还算不上幸福，或者说是幸福的时间太短，根本没办法撼动他原来的生活方式。

“Sirius（天狼星），刚才你好像忘了把你自己介绍给我了。”

对于散发出孤独与寂寞的蓝色光芒，同时也是全天最亮的那颗恒星，索提斯摇摇头。

“要成为星星，就必须承受永恒的压力，要活得像星星，就必须永远过着走钢丝线般的日子，而陨落是唯一的结局......”

“这次又是马丁.科恩。”

“他指的单纯是星体规律，并没有别的意思，可我觉得他的话同样映射出了我的矛盾，如同我的名字一样，现在的我，没有办法成为真正的Sirius。”

“既然这样，为什么你还......”

露出不解表情的迪尔维亚，从草地上站了起来，然而她刚问了一半的话，就被索提斯的另一个问题打断了。

“你知道在以前，当我问起她为什么喜欢我的时候，她回答了什么了吗？”

“.......”

“是名字。”见迪尔维亚一言不发，只好自问自答的男人，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一般人都不会这么回答的吧。现在回想起来。她本身就和这片星空一样难以琢磨，不过要是那是她所追求的，我理想的样子，起码最后能实现这个愿望的话......”

这就是他到现在为止，还继续呆在FOS的全部原因。

索提斯对这份感情近乎疯狂的执着，迪尔维亚无法理解，更无法体会到一丝丝理性。

但毫无疑问，这是他精神上的根本支柱，也是他在自己眼里一直保持强大的根本原因。

作为结尾语，索提斯缓缓地从草地上站了起来，望向远方的深邃之中，没有丝毫后悔的眼神——

“如果由于过去的全部不幸，而得到的回报是我和她当初相遇的话，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值得的。就算现在已经失去了，也无所谓。”

“.......”

看着这样的同伴，不知道该怎么说的迪尔维亚，而索提斯已经恢复了以往的表情。

“虽然原意是看星星，话题却好像有点扯远了，让你陪着我，还强制灌输那么多怀旧男人的唠叨，真是不好意思。”

“如果知道我辛苦的话，就赶快回去吧。”

.......

这次换成了迪尔维亚走在前面，两个人保持着一前一后的适当距离，静静地走在弯曲到草地尽头的小道上，远处漆黑的夜空之中，两颗流星正悄无生息地，从他们身边一闪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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