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地在一个土坡上,离得不远。旁边还有一座小茅屋。 按制,父母丁忧,为人子的要守孝三年。过去这三年陈恪两兄弟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这间小茅屋里,半个月前才满三年之期,恰好陈恪又生病,便从茅屋搬回家住。 因为时常清理,坟上没有什么杂草,陈焕从茅屋里把香烛纸钱、三牲果饼等供品一一拿出来,放在墓碑前。 墓碑的正中刻着“显考陈公讳清玄府君佳城”,刚好是十一个字。左上方刻着“大明崇祯十三年岁次庚辰清明男恪焕泣血纳石”。陈恪的父亲陈清玄是崇祯十二年七月去世的,照惯例,都是死者去世的第二年清明前后立碑。 “爹,我们来看你来了,前段时间大哥生了病,所以隔了半个月才来看你。你不知道,大哥前段时间病的很重,好几天昏迷不醒,我都吓坏了,幸好有七爷爷七奶奶帮衬,先请了马大夫,治不好,后来顾老将军找了神医‘陈一帖’,吃了几天药,大哥就没事了。银子呢,也花了不少,不过爹,你别担心,我们也长大了,会照顾自己的。等我中了举人,日子就好过了。” “爹,今天青临大哥也来了,他还带了壶青屋居的好酒,要五钱银子一壶呢。爹,你在世的时候喜好喝酒,却很少能喝到好酒,今天要好好醉一回,不过你平日在阴间还是要少喝酒,你常常肝痛,大夫说了,喝酒伤肝的。不止有好酒,还有好菜呢,七奶奶今天鱼塘捉鱼,送了我们两条鲤鱼,大哥做了两道菜,一道红烧鱼,一道鱼豆腐汤。大哥居然会做菜,你信不信,我要不是亲眼所见,我也不信,平日里他都不进厨房。大哥不止会做,还做得很好,鱼我们还没吃,但闻着很香,带过来让你先尝尝。” 陈垣跪在坟前,双手端着酒杯,声音有些哽咽:“老师,不成器的弟子来看你来了。”他将酒杯小心翼翼的摆在墓碑前,又恭敬的磕了三个头。 “爹,你在阴间,见到娘没有呢,你要是没见到,就不要找了,找来找去的,少不得要冲突那些阴司鬼差。奶奶曾说你一根筋,我的话,你多半是不听的。我也经常去看娘,跟她说说话。娘这辈子受了那么多苦,大概早就投胎去了。娘那么心善的人,下辈子肯定会托生在好人家……”陈焕烧着纸钱,早已经泣不成声。 陈恪行过礼,把弟弟扶起来,他第一次用兄长疼爱的目光看着这个弟弟:“来,把眼泪擦一下。” 这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 陈恪道:“外边风大,我们进屋吧。” 茅屋里有一块小木板,三人摆来当桌子。 酒倒满。 “来,我们满饮此杯。” “真醇!真厚!过瘾!”陈垣重重地把杯放下。 “痛快!”陈恪一杯酒落肚,感觉这半个月来自己头上的阴霾一扫而光。 只有陈焕吸了一下嘴,“哈,太烈了。” “男子汉大丈夫,就该喝烈酒。再给你满上。”陈垣接着倒酒。 “青临哥说的是,诗酒趁年华,你也满上!”陈焕也心生豪气。 酒过半酣,陈焕突然问道:“你们知道这酒是怎么来的吗?” 陈恪笑道:“你也真能忍,憋到现在才说。” 他虽然跟陈垣接触时间很短,但有句老话,白发如新,倾盖如故;意思是说有的人相处到老还是陌生的,有的人停车交谈便一见如故。陈垣虽然为人有些浮夸,但有豪气,就阿嬷那件事,也能看得出陈垣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陈恪是理工男,他做事习惯制定计划,计算风险与收益,坚持原则。如果他不认可陈垣这个人,这杯酒他是不会动的。 “哈哈哈,我跟你们说,这其中的故事,你们一定猜不到。我从绍兴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伙人,他们想借我的船运几个麻袋。你们猜猜,麻袋里装的是什么?” “等一下,”陈恪轻声打断他的话,然后走到茅屋外面四处看了看,野外只有“骚骚”的风声,并无一丝灯火。 陈恪这才转身回屋坐下,他轻声笑道:“是私盐。” “咦,你怎么猜到的?”陈垣万分惊讶,他的印象中,陈恪兄弟俩都是读书人,出门的日子也不多,不可能知道江湖上的事。而身边就算有贩私盐的村民,也常常把事情做得很隐蔽。 陈恪笑笑,不说话。这并不难猜,古代暴利的行业不多,大多是官府所垄断的资源性行业,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盐。 自西汉盐铁专卖以来,每个朝代末年,都有私盐泛滥的现象。而明清两朝,尤胜于以往,一个重要的原因是逐渐大面积改煮盐为晒盐,使制盐的成本大为降低。而官盐的正课杂课各项税费又很高,导致官盐的定价居高不下,官盐定价越高,私盐的利润就越大,使私盐愈加泛滥,最终使盐政崩坏,朝廷的盐税一天比一天少。 在明末这样的乱世,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贩私盐反而是一件很有前途的事业。 陈恪只经历过太平日子,对战乱的年代,虽然没有亲历,但读史书看新闻,也知道战乱的生活有多残酷。现在已经是崇祯十五年七月了,距离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皇帝煤山上吊,只剩下不到两年;距离南京陷落,弘光皇帝被俘,只有不到三年时间。陈恪忽然有一种急迫感,乱世生存,不能没有本钱,必须要抓紧时间! 私盐也许就是一个机会! “你哥又走神了!怎么感觉他这几个月变了许多?” “你当时不在场,我哥昏迷那三天,真是十分凶险,神医‘陈一贴’也说他行医半世,从未遇见这样的情况。我哥犹如在鬼门关走了一圈,换成你我遇到这样的事,大概也会有许多改变。”‘陈一贴’是海宁的名医,他经手的普通病症,往往能够药到病除,所以有个外号叫做“陈一贴”。 “说得也是,只可惜我当时出门在外,不能帮你的忙。”陈垣拍了拍陈恪的肩膀:“敬庭兄,你在想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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