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存活,明天会怎样」
一.
古时候皇帝日理万机还每天翻牌六宫粉黛真的不会身体出问题吗?
方阿米陪妈妈来旅游的,人多太阳毒的皇宫景点区,方小姐走到脚板变成铁板。从人群中踮脚呼吸一口新鲜空气,有从蒸锅里脱身而出的解脱感。
清朝历代秀女入宫就在脚下这一条街,君主挨个端详她们的容貌来挑选。她听着前面导游在扩音器里的介绍,在鹅卵石上来回踩了几次。
风还是东南西北来的风,走在风里的人换了一波波。没有人永远有青春容貌,却总有人在豆蔻年华。
“妈妈我要吃棒冰。”小孩哭闹的声音让方阿米想起小时候学校对面的小卖部,冰柜里带巧克力外壳的冰棍要两块,一个月只能吃一次,妈妈说女孩子吃多了冰凉的东西对身体不好。
时间总是那么快地流逝掉。她转过去跟上队伍,走过那条秀女入宫的路。
二.
景点区的出口像沙漠绿洲,每个人都竭尽全力朝那一块阴凉挤进身体。
方阿米打着伞跟随人流,公交车站离自己已经不远,再往前一些就可以得到氧气和空调了。前方一个衣衫褴褛的老人逆着人群十分显眼,脸上沟壑纵横反射日光,驼背挂着破布包。方阿米余光看他一眼,身体下意识侧过去继续往前走。
“哎——”
后面有呼喝的声音,她回头看见老人一手捂着左眼。“姑娘,你的伞把我眼睛戳坏了可晓得?”
“不好意思。”她弯着背连连道歉,正要转身又听后边吼一声。
“站着,你跑什么啊?”
方阿米一时间有些懵,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过来,我这眼睛疼着呢,你说怎么办?”
几种可能性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基本判断之后方阿米慢慢反应过来。好不容易旅游一趟,惹谁不好惹到上了碰瓷儿的。
“真不好意思啊大爷,”她走近些,“我帮您看看眼睛划到哪里,我是学医的。”
手刚刚伸过去被一巴掌打开,“我怎么知道你学医是真是假。你给我两百块,这事儿我就跟你算了。”
方阿米缓了口气拿出手机:“好,不信我是学医的,我打电话给警察让他们给您请医生。”
太阳下看手机很吃力,对面老人忽然暴躁起来,一口一个脏字指着鼻子骂,方阿米怒气往脑袋上涌的时候他忽然从怀里掏什么东西,拿起来的竟然是水果刀。
尖叫声中条件性反射往后退,腿软着却没法迈步,身后斜插进来一只手臂捉住老人的手腕,刀尖快速扭过去掉落在地发出叮的脆响。
人群发出惊呼,方阿米没来得及看身后是谁,老人往后不停退缩,转过去就跑得没有影了。
田柾国弯腰捡起刀丢进垃圾桶,面前的女生腿微微弯曲,转过来面朝自己时还在大口呼吸,眼睛红红的已经吓哭了。
“谢谢,真的谢谢。”她朝他鞠躬,手背在抹眼角。
“没事。”他低头看自己脚尖,“女孩子一个人小心点。”
三.
方阿米站在车站拿小圆镜子补口红,手指还有点抖。如果没有路人出手帮助,这张脸蛋就要送到南韩改造了。
那人是做什么的?身手敏捷,动作熟练。可惜他走得太快没来得及看清脸,有机会碰到要好好感谢。
公交车驶过来,她跟着刷卡上车,在人群里往后挤抓住上方的吊环。
北京绿化建设非常发达,一路看过去都是护眼的颜色,方阿米在公交车空调下面稍稍平复了些心情,还有一站到旅馆。
一个刹车,她左手拿着手机和遮阳伞,右手在吊环上没抓稳人就往旁边甩过去,直接坐在后边座位的人腿上。
方阿米整个人绷紧说对不起,刚刚用力站起来又一个刹车。
司机后脑勺长眼睛了吗?
田柾国脸正对着女生的后脑勺上的发带,人坐在他怀里一转头马尾就扫到他鼻尖上。
“不好意思,”她窘迫地抓着扶手站起来,眼睛没看他的脸,目光只停留在他脖颈以下衬衣的口袋。
“没事。”抿嘴把笑憋回去,“这里公交车司机开车都很急。”
方阿米顺着视线往上,他斜靠在座位上一只耳朵上挂着耳机,衬衣下面露出的小臂是刚才在她身后捏住刀柄的曲线。
车到站了。
她转过去往车门口挤,头顶有他呼出的温热气息,余光看见他就在自己后面下了车。
想了想该怎么开口,结果身后人喊了她小姐。
方阿米转过去,他耳机线在脖子旁边晃来晃去,脸上带着笑:“是不是也住富山青旅?”
“是的。”她准备好好感谢一下他见义勇为,顺便夸奖他反应迅速身手不错,可他好像忘记完全岔开话题了。“对面是咖啡陪你,一起坐坐吧?”
方阿米独自一人的时候有过于敏锐的警觉。和陌生人保持安全距离是首要,其次看清周围的环境方便意外时逃走。
人大多有第六感,大脑皮层神经安静下来的时候代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安全。她跟在这个男人后面的时候很安静,有那么一刻体会到人们所说的无条件信任。
酸奶华夫饼摆在自己面前,“谢谢啊,今天本来应该我请你吃东西。”
“没事。”对方叉了一块松饼,侧脸转过来。
“你怎么老说没事啊。”
“能有什么事?”他耸耸肩,“三十块钱,你的微信都比这个值钱。”叉子在手指里转了一圈。
四.
田柾国来旅舍住一周就走,和朋友见个面顺便看看以前住的老房子。
读军校的时候这个城市还没有那么多沙尘,现在进去的学生训练都会呛几口灰土进去。
九零幺号,射击搏斗榜首。
2010年起,每个春夏秋冬写在红榜上的名字周围总会围一群学生。【怎么年年都是他,以后直接进特种算了。】
田柾国记得最近一次别人那样称呼他,九零幺前辈,是在前年冬天同学聚会,已经毕业的学妹红着脸拿酒杯过来敬他。
人们对佼佼者的敬慕注定只是短暂停留。
漂亮的人收到赞美后无法接受自己容颜老去,成功的人得到金钱最终只能用来做更好看的墓。所谓活着只为了经历,是因为没有谁会被永远铭记。
他回过头,面前这个女生咬着吸管眼睛睁大看着自己。
真名和微信名居然一样。方阿米?
没有见过这么随便的,姑娘长得干干净净像朵花似的怎么名字起得像根没爹没妈的草。
“你好啊,我叫田柾国。”他手伸出去,“他们以前都叫我九零幺。”
“为什么这么叫?”
“一个编号,没什么意义。”他说,“军校里每个人都有号码,跟你们大学学号差不多。”
方阿米低低啊了一声,原来是军人出身。心里多少有点波澜,“那你现在做什么呢?”
“画画啊,我出过连载书,你说不定还看过。”
“军旅爱情故事吗。”
田柾国觉得自己今天出门碰到这姑娘应该是撞邪了。“……军营一般不谈恋爱,只搞基。”
五.
在首都的第六天,方阿米准备带单反采风。
妈妈爱的地方是百货商场,母女俩总是分道扬镳各搞各事。
她早上在沿街拍,顺路去水果摊买了点山竹和水蜜桃。结账的时候看见马路牙子蹲了一只大黑狗,那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想吃桃吗大兄弟,我不给。
“汪。”
谁家的狗没人牵,她嘀咕一句低头装水果。
“老七你干什么,给我过来。”
方阿米转头看见来人一只手伸出去掐狗脸,“公共场所拉稀,出息了啊你。”
“田先生。”
“好巧好巧,米老板。”
耳熟,好像是国产食物链底端的某商品。
方阿米眯着眼睛看他给狗栓圈子,巧个屁,溜狗溜到水果摊,长得帅的都爱骗人。
“你给你家狗吃了什么,肠子都快拉出来了。”
“听见没老七,”田柾国低头训了一声,“跟你说了金针菇和鱼香肉丝是人吃的,狗吃了会变异知道吗。”
狗委屈地叫了一声,水果铺的老板也笑了。
“啊对了。”他转过来左手插在口袋里,“我今天正好有空啊,看你一个人好像也有空。带你溜一圈?”
两个人走在路上,老七规规矩矩跟在旁边。方阿米时不时停下来拿单反咔嚓,田柾国手里提着她买的一大袋子水果。
百褶短裙下的女孩子,穿连帽衫牵着黑色大狗的男孩子,一高两矮,走在路上频频有人回头注目。
对街拐进去那条胡同很有味道,方阿米拿起单反对准,镜头里出现了两个小孩子。
“等一下。”田柾国挡了一下她手臂,她抬头看过去。小孩朝院子里跑过去,前面矮凳上坐着一个老人手里拿两袋烧饼。
“街口刚买的,你俩最喜欢的味道。”
“爷爷不吃吗?”
那天手里拿着水果刀满身戾气的乞丐,在这里是面容慈祥的长辈。
方阿米下意识往田柾国身后站了一点,“怎么是他。”
“别怕,他看不见我们,跟孩子说话呢。”
有多少人在小说中电影里做着杀人放火十恶不赦的事情,观众对他们简直气得咬碎了牙齿。
电影院里孩子问,妈妈,他是好的还是坏的?
母亲总会回答,他是坏人,他不会有好下场。
世界上分为好人和坏人,坏的十恶不赦,好的十全十美,这是人们儿时接受的人格教育。
事实却是没有人会背负纯粹的设定。
被包养的小三,苦苦算计的同时白了半边头发。吸了毒品的明星,做过的慈善活动被一笔购销。待人凶恶且爱拖欠工资的包工头,对着镜子穿上西装转过去问妻子好不好看。
这个世界明明就是一杆秤,稳稳停在平衡点,没人能说它不公平。
方阿米突然开口,“如果以前做过很多不好的事,你会怎么办?”
田柾国低头看她,和一个人思绪共振,就好比摘下耳机发现对面人哼的是同一首歌,巧合原来是这么甜蜜的。
“你知道忘记和原谅的区别在哪里吗。”
“嗯?”
“忘记的时候被迫抹去伤痕,原谅的时候却已经看清真相。”
那个男生平静地说这话,他身后梧桐树叶簌簌落下来,此刻便是北京的八月。
六.
2016年灾区抗洪,沙袋皮艇和口号声。
作为一分队的总队长,指挥手下官兵救出了无数困在危房中的人们。
险情扩散的时候上面通知紧急撤离,运送物资的军车轰鸣驶过,田柾国远远看见靠河中央的亮黄色。
占据射击榜首的人,一双眼睛和鹰眼无异。
通知队友有人还在水里,大部队需要撤离只能自己去救人。跳进河里离中央越来越近,直到手指触碰到泡腐的木板,孩子睁开了眼睛。
田柾国一边把救生绳拴在他的腰腹上,因为逆流游泳而筋疲力尽,胸口剧烈上下起伏。
孩子应该是吓坏了,小手冰凉地攀在木板边缘,目光呆滞。
【一分队队长,上面通知撤离,凡事以大局为重,现在立马给我回来。】
田柾国没有理会传呼机那边的命令,绳子的另一端系在自己手腕上,四周浪越来越大,如果再不快点就是两个人都死在这里。
【一分队队长迅速归队,河口救灾需要指挥。】传呼机里的声音变成吼的。
一个人的命和一群人的命。
人们总是把小的和大的放在一起比较,落单的东西会被舍弃,没有原则和道德可讲,因为每个人都想存活。
孩子趴在他手臂里慢慢抬起头,
【哥哥,你流血了。】
他低头看一眼手腕,附近水已经被染红。怎么会不流血,手上做着人命关天的事,流下的眼泪都能变成血水。
绳子从手腕上解下来,他推着木板游到中心的一棵树边,把孩子和树杆牢牢系在一起。
【在这里等着,哥哥马上就回来。】
田柾国游上岸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孩子一只手抱着树干,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着自己。
河口救灾十分顺利,除去他归队之后被上级痛斥一顿。
一个村子的人基本上都救上岸,幸存的老婆婆握着他的手眼泪婆娑,说自己回家之后要做绿豆汤犒劳官兵。田柾国在嘈杂的感谢致辞中频频弯腰点头,带了几个人加速往回跑。
河中央的树枝断了一截,孤零零立在水里。浪一波接一波,麻雀哑着嗓子叫。
【头儿,人已经冲走了。】
每个人谈起死亡都只有惧怕,只有亲眼目睹的人能体会空荡与绝望。几分钟前站在自己面前的东西被抹去,一条河,一个没有生命的东西杀死了一个生命。
灾区抗洪过后田柾国辞掉了工作,跳槽几次后在家开始画画。军旅题材的漫画,出书之后销量不错,粉丝喊他小田警官。
浪起浪平,他顺着洪流走到今天,此刻站在这里,2017年八月的北京。
七.
方阿米觉得这世界上很多人都是传奇,站在自己面前的也算一个。
“真羡慕啊,”她笑着,“碌碌无为的人都很羡慕功成名就。”
“功和名是人家说的,我说了又不算数。”他两手背在身后往前走,鞋跟上沾了些灰土。
方阿米小跑着追上他,一前一后出了胡同。
他要在北京多留几天,自己也要回家了。
……
在机场门口下车,妈妈跟新结识的朋友说话,赶飞机的人不知道有多闲。
方阿米拎着行李箱在一边叹气,低头玩手机,太阳太大她眯着眼睛。
“老七,去找姐姐。”
她抬起头,白T恤的男孩子牵着黑色大狗,棒球帽下的眼睛朝她微微笑。
“田先生啊。”
“这回不巧,我来找你的。”他说。
“上回也不巧,我知道。”
他一愣,笑出声来。方阿米蹲下去摸老七的脑袋,才发现它脖子上挂了一只生锈的勋章。
“老七是军犬,在水里呆多了,勋章也锈了。”
“勋章锈了也好看。”她扶着膝盖站起来,“老七是条好狗,以后再吃鱼香肉丝和金针菇,就别打他了。”
两个人面对面沉默了。
“田先生知道忘记和原谅的距离在哪里吗?”
她声音清脆,“忘记了依然活在真空里,原谅了却可以得到氧气。”
“你需要我给你一个拥抱吗?”
田柾国看着她没说话,人已经踮脚过来,头发蹭到他的脖颈。她身上有沐浴露的香味,他心跳咚咚地震在胸腔。
“你不是想知道真相吗?”声音软软的在他耳边,“真相是你的命也很贵重,你要好好善待它。”
肩上扛得太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小时候总被告知男儿有泪不轻弹,眼泪只能变成血汗蒸发出来。那些日夜活在口哨中的日子好像就在眼前,每个人疲于奔命,救援中有一丝闪失不仅是勋章蒙灰,更是自己每晚噩梦的始端。
“加油九零幺。”手臂再次抱紧他的脖颈,她抬头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再会。”
亲吻还留在脸上,他反应了几秒,隔着眼里一层水雾看她连衣裙的背影。
北京原来就是他的生活,给他高峰给他低谷,还有突然溜进来的清澈溪水。
人没走几步又气鼓鼓地回过头:“你不打算回亲一下吗?”
“以后机会多的是。”他一手插在口袋里挑眉,脚边老七汪了一声。
“如果你愿意等我的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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