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冥想

最近一直没有更新，除了生活的忙碌，更重要的原因在于，之前答应过写一篇如何冥想的文章。

满以为冥想的经验算得上是丰富，这篇文章写起来会格外顺手，然而真实情况并不是那个样子的。

真正开始写作的时候，要讲的东西，随着写作的过程，越来越多。因此也不得不反复修改与斟酌。

可与这种复杂化倾向相对的，是冥想其实是件再简单不过的事——

无论任何宗派，任何哲学体系，虽然都强调过冥想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意义。可冥想概括起来，无非只是三件事：调整姿势，调整呼吸，调整意念。

随着冥想经验的增多，我越来越体会到，如何冥想，并不比如何理解冥想更重要。

因此，在这篇文章里，我会把冥想的姿势与呼吸方式放到最后。

重点讲述的，是“调整意念”的部分。

当你明白了如何调整你的意念，你就会明白冥想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它带给你的价值，比起只是采用了“最好”的冥想姿势与呼吸法，要多得多。

也就是说，无论你是否有足够的条件，找到一块可以安坐的地方，有没有闲暇调整你的姿势，你都可以立刻开始你的冥想。

当然，有整段的时间去集中练习，会更好。

任何一个运动员，在赛场上的好成绩，也都来自于他在赛场下的集中训练。

而冥想这件事，与赛场上的运动最大的不同，在于生活本身既是检验成果的赛道，也是绝佳的训练场。

【冥想都要想什么】

很多人都问过我这样一个问题：冥想是不是什么都不想？

当然不是。

什么都不想有两种状态，一种是混沌的。与其说是什么都不想，不如说是一个人虽然心里生出了种种想法，但他对此全无觉知。是十足的混人。

另外一种状态，则是一心湛然，了了明明。似用力，似不用力。心中有任何念头，都能被他立刻感知到。感知到念的升起，亦感知到念的灭去。

后者是冥想能够让一个人抵达的结果，但并不是冥想本身。

如同指着手指的月亮并不是月亮本身一般。

冥想这件事历来都有。尤其是一些宗教。

把冥想说得玄之又玄者有之，譬如随着把意念集中在身体某个地方，能够产生的奇妙感受——集中意念守在两眉之间或头顶的上窍，人会随着经验的增多变得面有红光。但这不是什么好事，意念集中在哪里，能量就会涌向哪里，是身体的自然机能。

气血上涌固然会面有红光，但有引发脑溢血的危险。

譬如冥想能够让一个人通神，预知未来的事——这种例子并不稀奇，少食少睡，心中宁静的时候，你确实会有所感应。但对大事的预测并不准，顶多你会感应到谁会来找你。沉溺其中，鲜有不簸弄精神的。

不过，抛离开这些玄之又玄的东西，中国传统的儒家哲学之中，历来也是主张冥想的。

但儒家哲学的冥想，既不为长生不老，也不为脱离苦海。

它没有任何宗教色彩，也没有丝毫的神秘。只是“诚意”的事。

要理解儒家的冥想，必须要理解什么是“格物致知”。

《大学》关于修身有四条目：

正心、诚意、格物、致知。

然而，这四条目，正心只是结果。功夫到了“诚意”这一节，才有实实落落的下手处。

儒者的冥想，只是在这一天里，抽出一小段时间来，专注去做诚意的事。

那“格物致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所谓“物”者，事也。不只是你正在经历的事，也包括你心中所想之事。意念从无着空，必会落于事物。也就是说，念，即物。

所谓“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其正，谓之格。

所谓“知”者，良知也。是每个人的天赋秉性，正与不正，他人不知，唯你心中那份良知能知。良知觉得不正了，就要去“致”，做你认为对的事。

因为一念发动，即为一物。因此，即使只是心中的意念，也不能失其正。如此，就必须要“诚意”。

也就是在心中“格物”。

读到这里你会明白，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这四条目，实为一事。

只不过修身的功夫详细周密，不能不分开去讲。

譬如一个人，想要从云南步行去拉萨。当他在冥想的时候，意念落到了这件事上，就用他的良知将此物格正了。

他思考着自己将要遇见的困境——譬如饥饿，譬如寒冷，譬如身体的疲惫，譬如一路上的狼狈等等。

然后让自己在心中去战胜这些困境。无论风餐露宿，都不改初心，定要抵达。

如此，便是在做诚意的事了。

当他开始他的行程的时候，会在现实的世界里遇见这些困境。

在心中的战胜只是开始，他还要在现实的世界里战胜。

只有在现实里战胜，才是真正的“格物致知”——理解这一点很重要，否则很容易养成喜静厌动的毛病。

当你能够集中一段时间安安静静的诚意，随着你经验的增多，即使你没有在静坐，而是处于忙碌的状况里，也能够让自己的每一念都至诚无息。

譬如至亲卧病在床，你在旁边陪侍。不免要接屎端尿。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心中有不耐烦之心，厌恶之心，只要升起，就会立刻因为这份至诚消弭于无形。

而这一颗纯粹的孝心，也必然会达于面貌。

也就是《论语》中所说的“婉容”，这样的“和颜悦色”，加上你的孝行，能够为你的至亲带来巨大的宽慰。

如此，就是良知与良行的合二为一。

也就是“知行合一”了。

那么，诚意要诚到什么地步呢？

《大学》里也早就给了一个再明白不过的答案：

“如好好色，如恶恶臭。”

一个人，看到好的美色，他什么都不必去想，立刻就已经喜欢了。

一个人，闻到那恶臭，他也什么都不必去想，立刻就已经厌恶了。

诚意，就是要诚到这个地步。

你良知认为的好，要诚到不必去想，就去笃行。

你良知认为的错，同样也要诚到不必去想，就已经厌恶。

诚意，就是要“想”，也就是禅宗所说的“有为法”。

诚意到心正了，就由着这颗正心放手去行。就不用去想了。也就是与之相对的“无为法”。

是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当生则生，当死则死。

是正果。

然而，一个人必须要先经历“有为法”的磨炼洗礼，才能抵达“无为法”。

安住在他那一刻时时刻刻，不必去想，就能够无违良知的光明之心里。

【诚则明，明则诚】

现在你已经明白了儒家的冥想，到底是在想什么。

但我还是要多说一些。

《大学》中的原文是这样的：

“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

为什么同样一个修身的流程，要用这种反复的形式表达？

还是举刚才尽孝的例子。

一个人他在尽孝这一事上诚意，接着他在现实中格孝之一物，也就是为他的至亲尽他的那份孝心。无论是物质上的奉养，还是病榻前不在意繁琐脏臭的照料。

在心中诚意，他感到自己是志向坚定的。可现实中他必然会遇到困难，这没关系，他还是勉力去做到了。

当他做到的时候，他于心中再去诚这份意，就会愈加至诚。

他在心中愈诚，实下手去做的时候就会越正，越不消费力，仿佛自然而然就能够如此。

所谓“诚则明，明则诚”，正是此意。

同时，这也是内转外推的双向循环。

内转，是格心中物。

外推，是格手上物。

这种双向循环，像踩着一个内在的不断向上的阶梯，让一个人节节拔高，步步生莲。

一刻有一刻的进境，一日有一日的进境，一年有一年的进境。

内转到极处，就是内圣。

外转到极处，就是外王。

这就是一个儒者最后的理想：

是从心所欲不逾矩。

是由内转外推，致出个内圣外王来。

【静坐澄心】

在这篇文章的开始，我提到过，越是写作，越是感到要表达的太多。

在冥想中诚意，只是治病的药。病去药停，若执著此法，反而会因药生病。

譬如一个在心中格饮食一物的人，他已经不求好味了，可仍旧一心念着，念念要克食欲。

那好味本没有了，又被提领出来，占据心头。

大约正是因此，禅宗之中，才有“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的谆谆告诫。

因此，你还要知道如何“澄心”。

又或者不如说，用你的良知，去捕捉那份澄心的状态。也被称之为“灵明觉知”。

那是一种万物一体的状态。

到了这里，很难用语言去形容。但随着用功时间愈久，你的良知自然会知。

那是诚意的结果，干干净净，了了明明。

你的身心如明镜然，无论外面出现什么，都清清楚楚地显现在你心灵的镜面上。是绿色就是绿色，是黑色就是黑色，不会有任何变形走样。

当你心中干净无比，清凉无比，你听到身边细微的声音，你感知到了你的呼吸，你看到你眼前的光明。

就安住在那里。

也许很多年你才能够抵达那样的状态。

但没关系，你必然能够抵达。

当心中思虑扫荡，空空静静，就是你平日里那应事接物的心。

【冥想的坐姿与呼吸法】

好了，接下来是冥想的坐姿与呼吸法。

好的坐姿，与呼吸法，会让你更精神。

人精神了就容易开悟。

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道理。

冥想的坐姿方法，有几十种之多。

在这里我不想一一介绍。

只讲我自己经常用到的坐姿：

结跏趺坐。也就是常说的双盘。

把左足放在右大腿上，然后把右足放在左大腿上。脊梁挺直，左右两肩稍稍张开，微微下沉。

头正，前颚内收，但不是低头。

左右两手圜结在小腹下面，平放在胯骨部分。

两手手心向上，把右手背平放在左手心上面，两个大拇指轻轻相拄。这种手印，在禅宗中被称之为“三昧印”，也就是定印。

假如暂时做不到双盘，单盘也可以。只需要把腿放到另一边的小腿上即可。

不需要放在大腿上，否则身体不平衡。双盘则应该放到大腿上。

调整姿势后，就是调整呼吸。

调整呼吸的技巧同样有很多，比如数数法，比如让吸气和呼气的时间相等，还有用鼻子吸气，憋几秒再用嘴呼出等等。

我自己使用的呼吸方法很简单，只是深呼吸。

深深的吸气，同时小腹隆起。

然后再深深的呼气，小腹收缩，把气呼尽。

如此反复数次。再开始冥想。

【冥想与意志力的关系】

麦格尼格尔在几年前出版了一本十分畅销的书籍，叫《自控力》。

在这本书里，她将一个人自我克制的能力，分为三个要素：

我要做，我想要，我不要。

掌管这一切的，是一个人的前额皮质。也就是额头后面那一小片地方。

前额皮质是人类几百万年进化的结果，满足自控的要求。

它控制着人类的原始脑，在你愤怒的时候，不会因为原始脑的本能，去真的与对方拼死搏斗——尤其是在这个文明的社会里。

你会用更智慧的方式，去处理你的愤怒。

前额皮质左边的区域，负责“我要做”的力量。

它能帮你处理枯燥、困难或充满压力的工作。比如当你想吃个甜甜圈的时候，它会让你继续呆在无聊但对你身体有益的跑步机上。

右边的区域则控制“我不要”的力量。它能克制你的一时冲动。

当你开车的时候没有去看短信，而是盯着前方的路面，就是这个区域的功劳。

以上两个区域，一同控制你“做什么”。

第三个区域位于前额皮质中间靠下的位置。它会记录你的目标和欲望，决定你“想要什么”。

这个区域的细胞活动越剧烈，你才去行动和拒绝诱惑力的能力就越强。

也就是说，“我想要”，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决定着“我要做”和“我不要”。

在这里，你可以把“我想要”，理解成你的志向，你的思想。

“我想要”的力量越坚定，你就越容易控制自己的行为。

然而，每个人的心念，都如大川奔流，没有片刻之停。

常常一个念头在这里，转眼又到了别处。

在一些冥想的教学之中，会让一个人在冥想的时候，守住一个念头，或者一个意象不放。

譬如不停念诵某句经文，或观想某物。

用“一念代万念”。

通过这种“一念代万念”的训练，那些杂念会慢慢开始沉淀。

但假如，你学会如何把“一念代万念”，与意志力科学中“我想要”的理论结合起来，会比只是观想某物或者念诵经文，为你带来更好的结果。

在前面的文章里，写到“正心、诚意、格物、致知”虽分做四条目，然而实际上只是一件事。

阳明先生把这四条目，概括成了“致良知”这三个字。

并曾经说过，只要把“致良知”这三个字时时刻刻念着，日用常行之间，自然能够事事不违良知了。

冥想的时候时刻致良知，自然能够知道哪些邪念想要降服。

与此同时，也是在锻炼“我想要”的力量。

动时念念致良知不容易，静时念念致良知还是容易的。

当静时的功夫打成了一片，动时的功夫就不会再困难。

随着时间推移，一心凝聚在这件事上，那么“我想要”的力量，就会变得格外强大。

它统帅着你的“我要做”，以及“我不要”，并且让你不会轻易被邪思枉见侵袭。

譬如你的良知会告诉你，健康苗条的身体是好的，“我要做”的就是锻炼，“我不要”的，就是垃圾食品。

譬如你的良知会告诉你，对伴侣忠诚是好的，“我要做”的就是与其他异性拉开距离，“我不要”的就是花天酒地。

同时，意志力科学也观察到了这样一件事：

一个长期冥想的人，会让更多的血液流进前额皮质。

大脑里负责控制注意力、排除干扰、控制冲动的区域之间增加了许多类神经元。相应大脑区域里的灰质也会增多。

让你能够减轻压力，拥有足够的能量，指导大脑处理内在的干扰。

也就是说，即使你不想成为一个儒者。

冥想也会在漫长的时间里，增加你的意志力。

所谓静为躁君，重为轻根。

静坐冥想，是自然的功用。

在自然界中，一切生命功能的源泉，都在“静”中生长。

譬如一朵花，一粒谷子，一颗大树。

它们都在静态中成长，安静扎根，最后破土而出。

又在动态中凋谢。

人亦是如此。

一个人往复不绝的生命动能，是依靠充分的休息，才得到了日新又新的生机。

冥想，就是让你有意识的去休息。

有意识的让心沉淀下来，去探寻你精神的本源。

大约正是因此，《道德经》中，才有这样一句话：

“夫物芸芸，

各复归其根。

归根曰静，

是谓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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