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陆长君
我回首,望着她廓线柔和的侧颜,云天缀满叠叠如浪的烂霞,霞蔚潲入她那双时常为人诟病的细眼,便流漩出一段瑰色的梦涡,援引我跌了进去。在那水湄山巅之处,我仿佛看到她赤裸着双足自水潭淤泥之中摇摇站起,在天水一线光影接驳的崖侧,幻出一对结实的翅膀,白色的,初生的,她昂首微笑,便逆风而起,飞跃至刻薄之人永远无法涉足的水乡泽国。
楔子
我找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是我的女儿在遭受霸凌的一周之后,施暴者已沦为阶下囚,而我的女儿也已康复出院。
冬日里,简单朴素的白色小洋楼静静矗立在我的面前,不加分毫赘余的修饰,像是稳坐在黑白边界的一樽雪塑战将,正巍然将人间一数不公一应敛纳入眼。听法律行业的朋友说,这家事务所的钟律师是校园暴力案件的金牌律师,如果有她助阵,我的女儿一定可以得到应有的正义。
我按响门铃走了进去,垮过低矮的门槛,在接待小姐的带领下走上长长的走廊,走过白色瓷砖的地板,在一间向阳的办公室里看到了一位冲我微笑的美丽女子。
“您是一位好母亲。”她点着头对我说。
“那是很久远的一件事了,久远到还没有人发明出‘校园暴力’这个词汇。”
我看着她,而她正出神地看着窗外一只孤飞的白鸟,目光柔和而迷惘,像是在回忆什么。
“是青春,让我们的生命被逼出痛苦的原型。”
“流浪是生命的固有形态,只有赤足踏过丛生的荆棘,才能通往成长。”
“ ‘任地狱火炼、利鞭抽打、短刀剜骨,而后弃置于漫漫黑夜的草野。’ ”
“我们,都曾是青春的弃儿。”那时她说。
……
1
我转学到新学校的那一天,天上飘起了细细的小雨。
日薄黎明时分,城市已自浅眠之中悠悠醒转,天空呈出凄迷的鸽灰色,铅板似的,沉沉压将下来。浓重的黑云滚翻出隆隆地吼啸,像是黑夜里饥火烧肠的瘦狮,间或有几道白光自乌色的云头接连劈下,银刃宝剑似的,将这座城市穿腔刺过,沥带出来透明色的血雾,飘扑成斜飞如玉屑的冷雨。
我坐在父亲的车上,看垂目的天神泣下失望的水泪,坠落凡间,在玻璃窗上淌成无数条蜿蜒的川流。窗外熟悉的世界被眼前无数道密布的流淌着的细水割碎成无数块,澄黄的路灯一打,便摇曳成破碎的光影,如何也拼凑不起我那斑驳扑离的韶华岁月。
父亲坐在驾驶座上,一壁开车,一壁叮嘱我去新学校要注意的一干琐事。什么普通高中不比贵族中学,同学争高低的只有成绩;什么新学校离母亲的租房较近,我便无需办理住校,这样每月便可省出一些伙食费;什么要努力学习,放低身段,今后母亲和我能依靠的只能是我自己。
我不欲去听他“苦口婆心”的嘱咐,那些单薄而冗长的字字句句,毫不留情地掀开了我心底那个久经摧蚀无人问津的衰败木箧,盒盖一翻,灰色的尘埃乍然如出穴蝙蝠,四散飞去,漂浮在空气中,发出呛鼻的霉败之味。那盒子原是我精心敛起的衣冠冢,腐朽的木料之下,埋葬着父母那场变质枯死的婚姻。
而此时,那将母亲的青春风华全数接承又亲手刃杀撕裂的刽子手正在将我叮嘱,于我而言,这浮动在空气中的每一个字皆不过是一个背叛家庭的中年男子为自己加封的特赦令,伪饰而起的短暂慈祥,只为更体面的推卸。
一月之前,这个男人还在法庭之上拿出商场征戈的夺人手势,手持方天画戟,肆意劈划道德与良知的疆域,鞭笞我的母亲。一月之后,我与母亲一同被自华丽的巢穴中流放,如荒漠高原之中两匹迷途的瘦马,亡走至城市的另一端。
我如何不去“感恩”父亲?他“体贴”地为我办理了转学,从育华贵族中学到普通的市一中。他又体贴地为我和母亲打算好了未来,在租赁而来的窄小房屋里,握着他“恩赐”的补助金,过我们母女“平凡的小日子”。
晨曦微吐,愈加多的车子以灯光为剪,裁破涌动不止的忙碌的洪流,跻身奔走的行列。于是这条钢铁大河便淌的愈发奔腾,淘洗摔打着无数堪堪自梦境折返的旅人。
我抚摸着胸前簇新的校服,是陌生的柔软而刺鼻的纤维质感,这纤维正织成罗网,网囚住我与我的母亲,掷弃于扑朔迷离的雾域前途。窗外愁雨未息,嘈杂的汽笛渐次穿鸣成热烈而急切的前奏,吟送人们赶赴生活崭新的审判。我摸出耳机,插上手机,让父亲的嗓音淹溺在大提琴悲怆的低咽里,舒缓的旋律壅塞入耳,将我与俗世隔绝,入蛊的音符挟着我,溯往幽静的古典王国。喧嚣,却也亘古荒凉。于是我在天光乍泄里,在水音缠绵里,悼忆起了童话寂灭之前的空无。
半个小时以后,父亲的车子稳稳地停在了新学校的门口,我走了下来,撑开伞,挡去噬人衣衫的冷雨,也挡去父亲为这场苦心经营的别离撑持而起的亲昵。陌生的灰色教学楼横在眼前,战挫的武士一般潮腻在婆娑的雨雾里。我抬起头,刚巧看到了一只湿漉漉地白鸟架上了秋的第一潮冷锋,高唳着,摇摇晃晃地飞往天上去。
2
搬至新家的第三日夜里,我做了第一场噩梦。
许是为棱角分明的人情割伤了心肺,这夜竟拢不起丝毫温意,那个长夜酿的格外浓稠而沉重,于是便只得借缄默来倾吐悲愁。
我放课回家,家里未亮灯,只有母亲的卧房里一盏昏黄的床头灯在无声地悯惜着一个为觅得新偶佳人的丈夫弃置于灰暗角落的可怜的中年女人。我朝半掩的门缝望了进去,看到母亲正箕踞在房间一角,颤抖着身子,淌着满脸不堪又懦弱的冰泪在看手中的一纸文书。
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是事业有成的父亲大笔签下的一张离婚协议书,上面白纸黑字,字字锥刻,无比精准地裁计着这场失败婚姻的利益得失。善于以慷慨来伪饰凉薄大抵是父亲之流的成功人士的最大优点,我自然是看过那叠白纸的,黑色的油墨打印下的上千个宋体字精心排列出逻辑刁钻的法律术语,每个字的背后都匿着一把尖锐锋利的小刀子,每读一次,都如满口尖牙的小蛇伏弹而出,让我的母亲血肉模糊。
当金钱织成了抚慰良心的华丽谎言,那个被父亲大笔签下的让人不知是悲是喜的数字,便算是为母亲曾经付出过的全部年华定下了价码。论斤称两,再无价也只能贱卖。
沉默,往往是绝望的面具。我看到母亲弓起的脊背上正有一排直竖的尖刺顶肉钻出,无花无果,抽长成天地俱焚的荒凉。我知道母亲的情绪终于偾张如岩浆爆发,离婚的这些时日她违心撑持而起的坚韧,不过是在拼命捡拾自己散落一地的严尊,女人就是这样可笑的物种,宁愿以卑微邀买感情,用胡闹掩饰脆弱,而只有在无所转圜的绝境之中才会原地蛰起,迸发出无穷的能量。女人是永远无法像男人一般把爱情置于谈判桌上估价剖尸的,在女人那画地为牢的世界里,永远没有一颗遗忘的甜果,只有一杯忍咽了多年的血酒。
是母亲用她死去的婚姻教导了我,女人原是一只盲了双眼的羔羊,兀自让不再丰美的肉身流浪在婚姻这片一望无尽的荒芜牧场上。
我转过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在阖紧房门的那一刻,有一声嚎叫似奔雷惊电,骤然自母亲房间里传出,如受伤的将死雌狮,铿然撕裂黑暗。那是巨石滚落、大厦倾颓的声音,是母亲面对剧变之时匆忙矫筑而起的精神花园终于在无人之处怦然塌陷的声音。
我躺入被窝,宿在割席绝游的静寂里,用力将身子裹紧。这世间很冷,秋已熬的深重,风轻的近乎懦弱,一钩冷月悬上冥空,泣下莹泪,将窗外无数只张牙舞爪的枯枝髹成亮银色,那枯枝嚣张地钻入我的卧房,拖我坠入黑暗的泥沼,刺破我含苞待放的玫瑰园。
于是那一夜,我便梦了魇。
那是一片阒黑如死的迷蒙幻境,我欲逃,脚步一挪,却坠入了更无尽的深渊。
……
“钟春!醒醒。”
我醒来之时,下午的课间休息已过了一半。我眠的很沉,以致衣衫左侧为斜刮入窗子的细雨打的濡湿也不知。
耳边轻唤声声相连,拽我从梦中挣扎脱身,抬起头,看到聂小凉正趴在我的桌前,同几个同班的女同学一起,扬笑望着我。
“我们要出去买东西,钟春,你一起去么?”
我望着这一张一张看似单纯的脸庞,终究没生出分毫亲近的心意。于是我的头脑立时便陈开一本即兴表演的剧本,细致入微地甚至囊括脸部神情,于是我跟随着那剧本,先做出一副惊慌样子,再回身看一眼钟表,而后大梦初醒似的“哎呀”一声站了起来。生动而妥帖,不露端倪,如牵线木偶一般,任由天生的表演天赋援引着,即兴排演出了一个几乎让我自己都要信以为真的谎言。
“恐怕不行了,老师说过,要让我这个时间去找他对学籍呢!天啊,怎么会忘记呢?我居然睡着了!”
于是下一秒,我便得以顺理成章地做出一副慌慌忙忙的样子,从桌洞摸出雨伞,再从教室奔出,临走之前还不忘回身与几个笑我糊涂的女孩子道歉。
我自然是未去找班主任的,阶梯路过办公室的时候,我未做停留,而是顺着依然向上延伸的余阶拐了上去,走向顶楼。那里是我昨日才发现的静谧所在,是这所学校里我唯一讨我欢心的地方。
*********
3
父亲离开以后,我便开始喜欢独处。
也是父亲离开以后,我开始享受游离于人群之外的奇妙感觉,仿佛任灵魂抽离,飘至半空,俯瞰自己的肉身从这个笙歌燕舞的世界一点一点剥离,抽丝剥茧一般,兀自徙流于天地,远别喧嚣,回归岑寂。
亦如现在,我站在天台之上,远眺都市,在秋的泣涕里自我放逐。
远处是一片居民楼,雨丝冲打着斑驳灰白的墙壁,留下层次分明的水痕。柏油马路蜿蜒在楼宇之间,像是在雨季出猎的灰色大蟒,寂寞而危险。在独处的时光里,静静流动着的时间便会碎解成微小的尘埃粒子,自毛孔钻入皮肤,噬入心肺,带起闲适的痒,怡然更多于落寞。我还记得,从前我并不是个好静之人,在父亲为我衔筑起的那个华丽巣窠里,我亦曾啁啾躁动如雏鸟,惧怕静默,乐于结伴,欢愉而天真的活。
然自父母变故之后,我爱上了独处的时光。那意味着我无需再置身于人情纠葛的漩涡深处,任世事淬打如迷途的孤舟,我无需在敲锣打鼓地豢养痛苦,无需面对为人拆解的恐惧,兀自一人大嚼大咽,也就无所谓吃相难看与否。
我并没有告知我的同学我是一个被父母的爱情流放的孩子,早在来学校之前,我就用我出类拔萃的编撰故事的能力,编织好了一个美丽的幻想。于是我告诉我的同学们,父亲早已在我幼年时便已死去,我与母亲原本也该死在那场车祸里,可父亲牺牲了自己,用血肉横飞换回了我们母女。
窥视所带来的喜悦植根于人性原欲,恶毒的揣测亦然。世人需要有人来为他们扶正赏析的眼镜,若一定要沦为话料,我宁愿选择被怜悯。我不过是需要一个让我得以昂首走过人群侧目的父亲,我也自信于自己的谎言永远不会被戳破,正如我深信父亲并不会再出现在我的世界里,这一场车祸埋葬了他,也埋葬了我走上法庭之前对父爱的可笑的期盼。
我努力享受着独处为我带来的片刻安宁,是故起初那个女孩子出现在我身边时,我并未察觉。
我察觉她时,她不知已在天台边上站了多久,久到半身已为秋雨濡湿,久到几乎僵直成生命长河中的一棵老松。
老松,我不知我为何会用一个这么悲凉的词汇来形容她,大抵是因为那双眼睛罢!我从不曾看过这样一双眼睛,幽怨着、木然着,像是在万籁俱寂的夜里,萤火森诡、众蝉凄切,有一只冤死投江的水鬼从江底飘升而起,她拨开浮萍与杂草,用那双森森绿眼,刻骨刮挠着这世界的脊骨。
我想我是认识她的,她是我的同班同学,我观望了好一阵,才辨别出她的样貌,只因这一个星期以来,她是班里最不起眼的存在,不起眼到我几乎不曾注意过她。噢,她好像叫纪鱼,多么可爱又可悲的名字?可悲的是,旁人编织的所有与她名姓相关的玩笑,无论锋利与否,都显得理所应当起来。人,最擅长以嘲谑他人脆弱为藉,以为自己所犯之罪开脱。
可是此时我却不得不无视她的存在,因为她站的太过靠前了,靠前的让我手脚发紧,于是我走了上去,不由分说便拉了她下来。
她用那双幽怨的眼将我望了一眼,而后转过身,望向天空。我也顺着她的目光望了过去,在很远很远的天空里,有一只正在骤雨涡旋中颠沛求生的白鸟,那鸟的羽翼已为这场秋雨打的湿透,挥动地毫无生气,她在雨中挣扎着,高高低低,忽而猛地撞上了灰色大楼的侧壁,于是就那么轻灵灵地、直直坠了下去。
我转身看向纪鱼,才发现她的身上密布着斑斑点点的泥泞,一身校服湿透了近大半。她的额发也坠着混了泥灰的水珠,一双眼半掩在发帘下,难以辩琢的情绪。她是这样瘦弱且哀怨,以致猛然眼光相接的刹那,我便感到她心中的那股悲戚便如电流一般刺破了我的疆域,这悲戚如捆如锁,竟把素不相识的我与她缠系在了一起,呼吸同动,血脉同流。于是我不由得握住了她的手,那双手真是冷,又冷又白的,如暴风雪横尸荒野的无名白骨。
“你可是跌了跤?应该找个地方换身衣服的。这样下去,会冻坏。”
她抬头,迅速地凝望了我一眼,揣着三分让我几乎要捕捉不及的感激,而后转身跑下了天台。
“哎!你别跑!”
我追寻着那片脏而湿的衣角下了楼,我也不知道我为何想去跟着她,想去追随她,或许是她方才站在楼顶时望这世间的眼光太过幽怨罢!幽怨的只一眼,就让我无法忘怀她。
她越跑越快,楼道里荡徊着的“嗵嗵”的脚步声像是心脏在爆裂之前的狂跳,我也不由得急急催动着双腿,盯着向下延伸的阶梯又盯着那片衣角,一直追出了大楼——
天光亮起的时候,脚下忽然有泥水溅起,我本能地一跳,躲过了那钵几乎溅上鞋袜的脏水。我抬起头,看到纪鱼正跌坐在满是污泥的水洼里,一盆一盆的脏水,正被肆无忌惮地泼了下来。
视线再次上移,是聂小凉和她的同伴们正捧腹大笑,手中端着塑料水盆。我终于明白,纪鱼的衣服缘何会那么脏。
4
那场雨后,我与纪鱼成了挚友,顺带也成为了这个班级里第二个被无视冷落的人。
那一日,我将纪鱼从泥沼里扶起,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许是神明奢渡予我的潜藏于血海深处的那分善念总算在亲历人心凉薄之后幡然觉醒;许是父亲的虚与委蛇、胆小懦弱的脾性引我胃浪叠翻,不屑仿效;许是纪鱼站在天台边上的单薄身影深深地触动了我的心脏。我并没有离去,而是将她拉至身后,与聂小凉说:
“此时此刻,我同情你更甚于她。”
我不记得聂小凉对我说过什么,我只记得她离去前不屑勾起的唇角和她那双挤弄出眼白的眼睛,举手投足皆张泄着人性原欲的腥。
我与纪鱼成了顶要好的伙伴,而她也成功晋升为了我见过的最淳朴善良的姑娘。我惊讶于这位瘦小的姑娘体内博积而起的巨大能量,她会为春天的小鸟寻砌温暖的巢穴,用少的可怜的零用钱为路边的猫狗买干净的火腿肠。她可以写一笔极为瑰丽的文章,文采卓著,哲思丰富,其中对词语的掌握的老练与精到,绝非同龄之人可比。
她是那般简单、天真、善良,纯粹质朴的无需我动用一丝一毫对于人性之恶的揣想,清透的像一汪泉水,悲喜俱在脸上,在脏污纳垢的人世活的无愧天地,朴素无华。
她让我想到水晶,那种被高温强压成就的原始矿石。我时常都在深夜之时代她向星空发起诘问,世人珍爱水晶,追捧水晶,为何却无人珍爱她?捧赏她?身受同类的铁蹄挫碾自尊的脊骨,却不为原罪所驱,愿效清风垂露。璞玉浑金一般的女孩子,难道不比自然之力无心造就的美好更引人神往吗?
时日久了,我也总算知道聂小凉为什么喜欢欺凌这样一个女孩子,只因纪鱼的长相并不很出众,眼睛略小,又正处发育期,脸上生着几颗痘痘,且生来孤僻,不很爱说话。如何不让我感愤呢?这桩桩件件钩织的明明是一个鲜活独特的生命,是星河滚烫里的一束明光,竟也可罗列成了世人手中的一纸可随意加以凌辱的罪状。
从前我始终坚信着,善意原是深深植根于人类本能沃土中的一颗胞种,只待为醇厚的温血所抚摸洗养,萃取心脏迸射而出的鲜红炽热的柔芒,便可以嫩弱之驱顶破三悲八苦的僵土,抽长出咄咄不可逼视的苍翠。
可我错了,成长至今,我所想的一切都是错的,我忘记人心和心脏原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
她们欺辱她,在众人面前嘲谑她的长相,挖苦她的身材,用涎液的侮辱话语给她洗脸、剥她洋葱。她们撕毁她心爱的本子丢到厕所里,在大雨天推她入满是淤泥的水坑,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是那些针入时光每一寸毛孔里的长满尖刺的嘲谑与侃弄,总会在她毫无戒备时欻然侵袭。每当她走过人群之中时,便会有杂沓的奚落之音“不经意”地响起,她们躲避她如蔓延的瘟疫,似视她身上有传染烂疮的恶疾,在那些人夸张地尖叫着、触电一般闪躲开的时候,丝毫不曾思考过自己的一言一行将会给一个手足无措的青涩灵魂加碾上怎样的懵惑与曲委。
可我始终不明白的是,缘何暴力会从一个人遍染至一个群体?后来我才慢慢懂得,或许施以恶行是人取乐之本能,植根于劣性深处的恃强凌弱的恶种从未泯于文明的洪流,不过暂敛锋芒,只待伺机而发。我们惯以上帝之姿垂瞰蛮荒野兽相杀相残,却忘记在亿万年前,人也是野兽本身。一个活泼好动会妆会扮,且善于邀买人情;一个看似蠢蠢笨笨沉默寡言,且生来的松竹本性,不知弯折。人做出的选择,竟然是惹人觳觫的一致。而剩下的一些窥至本质却微不可察的不平因子,除了顺从,也便只能沉默,如何也无法扭转乾坤。
“你经历了这许多,如何却不知反抗呢?告诉老师家长便好了,让她们狠狠挨一顿骂。”
“父母从来都不会过问这些事的,他们的眼里只有我的成绩罢了,我也曾试图假做无意的讲起,可是他们不过是满不在乎的让我‘不要去理’罢了。况且,挨了骂又能如何呢?春,我不愿因为自己惹得那么多人跟着不快。你可能会觉得我懦弱,何其可笑?纵然无数个夜里我也曾恶毒的诅咒过,可是到头来我还是不愿真的去报复谁。”
“春,一个人真的太苦了,我实在不愿谁再像我这样苦。”
我如何不知道纪鱼的家庭是怎么样的呢?奉行“成绩至上”的教育理念的父母,执拗地认为只有吃好穿好了孩子就没有学不好的理由,代际隔阂就像是一条横亘于脚下的万丈深渊,他们教会了纪鱼发奋,自小学起就施让刻苦的锁链囚桎起了青春的翅膀,他们用冷漠的铁面冰封了人之本性的懵弱,从业教育的人将自己的孩子包装成了揽纳金钱的广告牌,让她生来便背负满身欲望与颜面的恶果,在她纯粹的还不知道欲望究极是什么、颜面有何意义的时候?我想起纪鱼曾与我说过,她六岁就独自乘着火车去外省参加英语比赛了,七岁第一次因为期末考的成绩不佳而给父母下跪,小学的时候也曾多次因为没有考到95分以上而用弱小的心灵为两个成年人的颜面埋单。在她五年级的时候,曾有一次她的数学成绩只排在了班级的中间位子,于是她的父亲那铁扇一般的手掌便落在了她稚嫩的脸蛋上,烙成数条狰狞可耻的红痕,第二日她就带着那满脸的伤痕,任同班的男生恶意的笑声剥刮着她瑟瑟的鳞甲,剥出屈辱的果实踩在脚下,碾出腐败的汁水。幼女那尚不成熟的可怜自尊也被无情曝露于无孔不侵的紫外线之下,连带所谓的童年与青春的尸骸也一并晒在了身边,晾成干尸。
一个人,如果自有记忆开始便开始被迫独自行走冷风砭骨的暗夜里,又如何懂得拥抱朝阳,酿出明朗的根芽?不幸原是温养罪孽的培养皿,可纪鱼却愈加便得善解人意了起来,岂不比罪孽更让人心痛么?我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她说望女成凤原是世间所有父母的心愿,她的父母不过是图她一个好前程而已。她说聂小凉其实也很可怜,揣着满兜的零用钱,却闻不到亲情的花香,故而至今仍未触摸到善意的暖光。不过她愿意等。
我回首,望着她廓线柔和的侧颜,云天缀满叠叠如浪的烂霞,霞蔚潲入她那双时常为人诟病的细眼,便流漩出一段瑰色的梦涡,援引我跌了进去。在那水湄山巅之处,我仿佛看到她赤裸着双足自水潭淤泥之中摇摇站起,在天水一线光影接驳的崖侧,幻出一对结实的翅膀,白色的,初生的,她昂首微笑,旋即逆风而起,飞跃至刻薄之人永远无法涉足的水乡泽国。
有那么一瞬间,我希望她变得坏一点,再坏一点,用长满尖刺的棱角去勇敢地扬出锋刃劈碎所有不公,可我知道她不会,一朵长于苦海的金莲,愈逢雪虐风饕,却愈加慈悲真诚。
我看着她,瘦弱的脊背,倔强的鹿瞳,还有常年寡肃着的一张小脸。如何让我想象,世上竟有人乐以在这雪质冰清的灵魂之上勒筑起杀生为乐的修罗场,她们掀起她的衣襟,烙下触目惊心的红印,暴虐的笑谑,足以击碎她每一个无法入眠的长夜。而在这副精心伪饰的坚强神容知下,又匿藏了多少触目惊心的灾厄与苦楚?透过那双死寂的眼,我仿佛看到了她涸尽的泪潭,在这副苦苦撑持起来的皮表之下汩汩悲泄着的,是她那为人肆意刃杀的青春喷涌出的绛红颈血。
我终于无法抑制,张臂抱紧了她,在冬日里那侵蚀席卷人间每一寸缝隙的冷风里,像是两个不幸堕生于冰河寒窟里的卑微生命,我的眼泪淌进了她的领窝里,而她,却用她那满目疮痍伤痕触目的破碎灵魂,奉予了我无限温暖。
青春原该是美丽的、甘甜的,可是,我的小鱼儿,为何我们的青春却是这般破碎割喉?
5
我最后一次见纪鱼,是在高二上学年的最后一天。
高二的第一学年开始,纪鱼下定决心好好刻苦,她说要让父母不再有任何冠冕堂皇的借口对她施以冷落和拳脚,她那双闪烁着碎星的细眼开始憧憬起了一个更美好、更宽容的世界。她想变成一个优秀的人,拿尽量高的分数,如此才能乘上火车去一所好一些的大学,去追她的文学梦,去走入一个谁也不认识她的地方,努力成为一个真正让人喜欢的人,重新开始。
纪鱼真的开始默默努力,非常非常努力。像是一头日薄崦嵫之前犹在勤恳耕耘的老黄牛,虽然笨拙,却仔细而谦卑地游走在她的乡间田野,以坚韧为笔,心血为墨,一笔一划地勾勒出她心里那个美好未来的模样。
我从未见过那么努力的纪鱼,不过我很是为她高兴,优秀可以点亮自信的萌种,我仿佛从她多起来的几分笑容窥视到那个多年之后的她,文华累身,海棠标韵,一派温和与从容,站在水田相接的地方,兀自将一切痛苦与黑暗绽成一朵璀璨星芒,别在衣襟上。
无仇恨做梗,无瞠怒截路,这腔纯粹而清亮的诚善将沛然地流成丰蜜的奶河,哺育她那静好而和谐的山川平原,哺育她眼中那抹不掩自盛的动人光芒。
高二的期末考试,纪鱼一整年的努力总算得到了应有的偿报,总成绩年级第三十,多项成绩名列前茅,其中历史成绩更是夺得了年级第一的宝座。
在我们那所市重点高中里,这样的成绩意味着她那看似触不可及的杳渺梦想对于如今她的来说不过是探手一捞而已。
发布成绩的那一天,我看着纪鱼从座位上站起,走过神情各异的一束束目光相互推衍之中走上讲台,领取她的历史成绩单。这个柔弱的少女终于用她稚嫩而柔弱的手指硬生生将命运这张狞笑的大网撕开了一个口子,去年的期末考试,她的成绩还是年级倒数,如今已可昂首阔步,自信为人。只有我知道,她是用超乎常人的意志在寸草不生的冰崖植出了一片绿茵,在那些个严重休息不足的日夜里,没人能听到在她干瘪、羸弱的身躯之下,正有一个正待拓植开疆的的世界正在顶破禁障,萌发出孵育新生的禅音。
我看到了纪鱼点头喏喏承下老师夸奖时那捧着手成绩单强做镇定却仍微微隐颤的手指,我亦看到了在她矗立的云头之下有多少双眼睛射出嫉恨的森芒,无所歉然的将她啮咬。可是我竟也不很生气,因为纪鱼告诉过我,众生皆贺的繁华不过只是无意义的喧嚣,真正的精彩永远都惯披着孤独的衣氅。在决意追赶之前,她便早已预测到了今日的种种情状。
可是在历史老师点名指摘聂小凉时,我和纪鱼的心还是齐齐起了波澜。
我看向纪鱼,而她也正看向我,一壁也在暗察着聂小凉。历史老师一句褒扬她、一句责骂聂小凉的声音交然徊响在教室上空,流淌成诡谲又阴森的交响曲,铮然撞击着我的耳鼓。
晚自习时分,夜色攀入教室格块分割的铁窗,与昏黄的路灯一并落照在眼前的练习簿子上,晃出幽然的层次感,冥域鬼眼一般。我不安地回头,看到一双精致的眼睛里正射出了让人皮肉发紧的寒芒,刻骨刮凌着一个瘦弱的背脊。那道目光如此割肤,鞭抽皮骨,让我恍然间生出一阵十分不详的感觉,我猛然觉得或许纪鱼这一生的未竟之愿、未偿之恩,都终将无法善终,便是入棺封殓也无法瞑目。
明日便是期待许久的寒假了,我已与纪鱼约好,要邀请她去我家做客,我要把她引荐给我的母亲,她是班上唯一一个知晓我父母真相的人,始终信守着为我保全秘密的诺言,十分让我感念。母亲也已从情痛之中康愈了,她说她新学了一道什锦锅仔,一定要在纪鱼来的那一天才肯亮出手艺,我假意醋她不认我这个女儿了,她说,小鱼儿就是她的女儿,是她流浪许久总算归家的女儿。
我转过头,看到天上飘起了飞雪,在视线尽头那抹濛濛的天光里,我仿佛看到有冰封千里正欲压垮一朵平野盛放的空谷百合,它得逞了,于是世间再无十里仲春好颜色,我在飞雪之时唱起祭祀之歌,这场风雪终究还是囚禁了季节。
*********
尾声
在案件发生的一年之后,曾经霸凌过我的女儿的三个女生终于得到了应有的惩处。一切尘埃落定之后,我最后一次往事务所去拜会曾为了给我的骨肉讨回公道而四处征戈的钟律师,顺便听她给我讲完那个可怜的女孩儿——纪鱼的故事。
钟律师告诉我,纪鱼终究还是走了,带着满腔滚烫又无助的恨意,化身为一只划破冬的灰蓝色冷空的南去的白鸟,悠悠荡荡地,零落在破碎的寒风里。
钟律师说,她是在事发后的第二日下午才得到的消息。那是在一个冬日里,寒风冷煞如恶鬼,无情刮扯着怯弱的冬阳,将其从天的臂弯里撕下,又狠狠掷碎在冰冷的地面上,掷成了满地的斑驳与凄怆。她踩着满地的冬之日华,走过长长的街道,走去事发地点。
在十五年前的那个雪夜里,纪鱼被聂小凉引领着的一群社会青年围堵在小街的墙角处,他们剥光了她的衣服,肆无忌惮地拍下视频,在风雪里嘲笑如雷,用难以入耳的恶毒话语笞责她发育不良的身子,他们还丢她在污秽的阴沟里,任她在女鬼一般的嚎哭之中孑然凋零。
于是就在当晚,不堪这般屈辱的纪鱼爬上了27层高楼的楼顶,而后毅然跃下。
钟春说,在纪鱼出事的一公里外,她抬起头看到了一只正欲徊往南方寻春的白鸟,那鸟儿挥着翼,迎面驾上了冬的第一潮冷锋,它是被秋遗忘的孩子,亦是冬的弃儿,它欲生,却为同伴踩丢入泥沼,为命运勒束住了修长的白颈,它欲逃,逃往那梦一般的十里暖春,拖尾刃裂了冷寂的冬的天幕,于是冬将它罚处,大手一挥,便拖拽它坠入深不见底的寒凉。
钟春是在一处新建成的高楼下窥到了纪鱼的倩影,是警官用白粉笔勒划出的一圈瘦模,那瘦模躺仰在冬日冰凉的水泥地上,畸扭如枯树折断的变形的枝桠,又似阿姥那本泛黄的书篇里绘描的阿鼻鬼魅,挣扎抽搐在生与死滚烫的边界里。
钟春说,她以为纪鱼会化身为自由自在的鱼,尾鳍一摆,便摇曳着滑溜的身子晃入叠叠白浪,去赴春水娇娘的芳约。却不想纪鱼竟将自己掐成了一只断了翼的鸟,鹤唳着直冲入云团,又重新跌落在人间的尘埃里,跌的惊天动地。
那日下午,警官上前迎接钟春,盼她为死者证验身份,记者们拥上来,欲拍她恸悲失声的模样,为今日新闻填上配图。而钟春却泯着笑意,矮下身子,伸出食指去点蘸残存的血迹,而后走进人群里,将那指血迹点在了一个名叫聂小凉的女孩儿那惨白如纸的雪腮里。
她用纪鱼的口吻对她说:“你闻,是纪鱼回赠你的礼。”
枯叶破碎在寒风里,为冬的最后一抹曜光所一点,便与女孩疯癫的喊声,一并跌落至寒江的清波里,不过堪堪埋祭了断了翅的白鸟遗落在水面上的翼羽。
钟春说,她明白纪鱼永远不会原谅那个叫做聂小凉的女孩子,而她也不会。
往后余生,聂小凉终将夜夜宿在纪鱼用一死为她罗织成的幽冥晦森的梦魇里,她合该日日忏悔,受尽良心的鞭挞,为那个被她欺辱打骂过的死去的少女。因为原是她, 咎由自取。
纪鱼走的那一天,冬的女使挥袖降下了第一场大雪,雪瓣浸做了颗颗饱满的水露,润湿了枯干的眼廓。春抬头,看到有一尾游鱼化作了白鸟正飞往天上去。
故事落定了结局,我看着钟律师那张秀丽姣好的脸庞,不知其味。如今已经三十多岁的女子虽然青春不在,却愈发端庄优雅,气场雍和,沉淀了岁月的安宁与从容。她如今已是校园暴力案件这个领域里首屈一指的律师,她在法庭冷静扬戟的飒爽模样让人无比钦佩折服,可是她却至今未婚。
我不知道是否是童年的变故让她变成如今这样一个无比惧怕婚姻的女子,我只知道往后余生,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我要带着我的女儿去旅行,去边疆,去一片有玫瑰盛开的广阔沃野,看蓝天碧水,看白鸟旋飞,看这个世界重新被点亮。
还能祈求什么呢?我只希望我的女儿不会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为青春的痛楚疗伤。
我走出事务所,看到有一只孤单的白鸟,正悠悠地飞往天上。
兰因记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