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唐折黛尚未及笄时便时常听人交赞,她的姐姐唐盼春是苏州最好的绣娘。
不知究何时而起,这样的夸耀早已不再惹她心悦,间或听入耳中,她也不过是妥帖地牵出一记得体柔婉的笑与那说话之人,端出一副民国女学者的派头,谦逊而彬彬地冲夸口不绝的人行颔首礼。可她的心却是提不起波澜的,飞挑的眉黛间漪动着被春的苹风吻过得清明与近乎冷漠的镇静,恰是段浴在日华之下却倔强敛蕊的梅枝。
唐折黛从不以这样的称赞为傲,只因她与姐姐的母亲便是以这样的一个名头,让她们这对诞放在第一场冬雪中的孪生花引傲了整个韶华。
母亲,原也是苏州最好的绣娘。
季春的艳桃绽的跋扈而热烈,凌冬将锋寒的冰刃纳入鞘中,袖袍一振便归隐入山林。于是春的女人便于万籁息寂之中垂垂醒转,芳唇细细吻扫过万千山峦,散落于人间的千万株桃红似得了神的令使,扑零零抖撑开丰美的裙瓣,卖弄起忍匿了一个酷冬的娇俏。
云山蓝的穹幕恰是绣娘手中的一匹光影流转的水缎,撒一把金屑似的春晖,便缀成了无数细密的针脚。唐折黛正于厨室内预备午食,不经意间一扬首,目光便掐做断了线的纸鸢自窗棂翩飞而去,恰恰落在那栖坐在一树桃色下的女人的身上。
唐盼春一身水碧色及踝绸制旗袍,玉手捻银针,正缝补着唐折黛的新式校服。那是民国的培华女子中学分发下的澄新的套装,天空蓝的立领斜襟收腰上衣,下身是过膝的玄色中裙,沿革了传统的诗韵,也初露了自由的端倪,优雅而清婉。唐折黛喜欢到心坎里去,迫不及穿在身上。唐盼春抱着臂用绣娘独有的挑剔锐眼将她打量了许久,随即掏出针包,硬要补改一番。她十分坚持,唐折黛也只得隧了她的意。
作着绣活的女人席坐在眠于春桃粉冠之下的一块石凳上,水碧色的衣襟处迤逦着几支绿梅,顺着腰身盘缠而下,蜿蜒成青石上的几绺苔丝,一双绣惯了千金绝品的玉手正缝绣着妹妹的衣裙。徊归的燕拖曳着剪尾划过廊下,立在棂上啁啾,唐折黛在燕鸣中遥遥望着那舞线弄丝的人,日光蓦地一晃便推她坠入梦涡,衣裙轻盈,那拿针的人体段也纤薄如不堪针刺的丝帛,唐盼春将锐利的针尖刺进妹妹的帛,抽挑出连串的精美的伤痕,缀成孪生之花相倚为生趟渡而过的落魄年光。
唐盼春昂首,择下一瓣艳桃嵌绣入妹妹的衣襟上。
贰
纵然唐盼春以千万副绣品供养了姐妹二人的衣食,供养了她连案累牍的书卷,待她如姐如母;纵然她二人曾珠胎共宿,血脉勾结,同卵而生,唐折黛也很是不喜这个容貌生的与自己近乎是一模刻出的女子。甚至,她有些憎恨她,只因她太像她们的母亲——那个曾让她们为人指点唾笞了多年的女子。
唐折黛记得,在那桩震动水乡的丑闻传出之前,她的母亲还是一个好母亲,一位让垂髫小儿的她引以为傲的苏州绣娘。
母亲出身刺绣世家,祖上出了数辈贤才,皆是得了旧王朝皇家御封的美名。姑苏城历年进贡入关的匹缎,有近半数出自母亲的母家。唐折黛曾听阿姐讲起过,在大清国尚还兴隆昌盛之时,那些乘车马辘辘驶入京城的布匹中曾有一块丝帕,落入了宫里一位极得圣心的主子娘娘的手上。
而出为这世家的第三代的母亲,生来便承袭了家族的衣钵,那双白细纤修的美手直至诞下孪花之后,犹还残烙着儿时学绣所挨的挞痕。幼年时的折黛,曾不止一次为那双慰抚自己额面的手上的痕疮而心惊。
唐折黛也曾深爱过母亲,爱母亲那双无所不能绣描的手。自儿时起,她与阿姐的衣裙便缀满了母亲精巧的心思,丝丝缕缕皆传神入微,惟妙惟肖。她自小喜爱雪白玲珑的软耳兔儿,母亲便绣了一小只在她的袖口上,那兔儿毛丝分明,目如玛瑙,白如雪团,她爱不释手,带着怜爱的小手抚了千百遍,不经意地一翻面,兔儿的另一面竟是一枚簪花小楷的字样——是她的小字:眉。
不单是袖口,领口、衣襟,还有女娃儿家穿的缎面小鞋子上。母亲的爱恰是春风化雨,露水一般滋滴润淌在她触目可及的生命的各处,而她便是那被爱意灌浇而起的新苗,兀自长得恣意又骄傲。
双生花岁及髫年的那一年,稍大她一盏茶工夫的姐姐在妈妈的牵引下走入了家族的绣坊,那时太湖之滨的山桃开的正盛,蒸腾在山巅的霞蔚恰是母亲搽了胭脂的面靥,朵朵大放的乱针绣一般堆叠在环翠的山头,如簪留在新妇人钗冠上的珠花。薄暮时分,母亲牵着阿姐的手走入那间四方窄小的屋室,而那与自己一般相貌的阿姐回头望她,小巧而精致的眉眼里已然可窥出母亲的三分丰仪。
后来她才知,是阿姐用终生的银针不辍换得了她入读私塾的契机。厥后是蓬勃的革命浪潮撕扯去了旧王朝的破衣衫,生来敏慧又熟通经史的她升入了民国的女子中学,而后是西洋人创办的女子大学,再后来她总算位列了苏州寥若晨星的才女诗人。
唐折黛至今仍无法忘怀那个让她的命途改弦易辙的秋日。时值傍晚,学堂放了课,她背着小书包从私塾归家,绣着锦鲤戏水图的小鞋子踢踏着跌碎了满地的夕色,她轻哼起童音的歌谣,蹦跳如灵动的雏雀儿。那一日的风很轻,荡飘如白羽,托撑着唳鸣着北归的雁鸟的玉身;那一日的水也很清,澄澈如璞翠的太湖款旖着绿波,层叠的波间漾泛着她的韶华岁月最后一束明光。她如以往无数个日子一般归家,却在离家遥遥数步之外嗅闻到了浓重的腥臭,她的小鞋子踩过蜿蜒了满地的苔花,妈妈留下的绣样蹁跹在湿草的巢窠里,她翕动着鼻翼垮过门楣,便看到了毕生无法忘怀的景象——是她那婉约娆绰如夏之莲一般的母亲正手拿着刀斧,劈剁着她多日不曾谋面的父亲的残身。
她欲哭嚎出声,却蓦然被身后一双残烙着疮痕的手蒙遮住了眼眶。
叁
旋即是簪缨世家的一对娇小姐跌破了锦绣的云头,母亲的一把柴刀劈碎了父亲的一身腐骨,亦以摧枯拉朽之势踩碾一对孪花入泥沼。
纵然是已为民国法理的枪弹夺去了芳魂,水乡的居民们犹还不吝尖酸地唾骂着她的母亲,她和她的姐姐。父亲与母亲的家族蒂起了世仇,皆以她二人的血脉为耻,昔日矜傲娇贵的小姐一夜之间成了野孩子,姐姐早已在累日不休的习练刺绣里学会了温吞与隐忍,可唐折黛却日日要受世人那血淋淋的笞责挫碾着她高傲的冰脊。
“眉黛春山,秋水剪瞳。”
盼春与折黛,这对原是父亲颂赞母亲芳容的闺名,成了悬于头顶日日俯视嘲弄她的笑话。
唐折黛欲更名,一向沉默寡言的阿姐却像是支一夜间生了利刺的白蔷薇,抖颤着帛缎一样纤瘦的身子指摘着她的不孝,那双已横夺母亲八分情态、与她的眉眼几乎是同模而刻的水瞳迷离着绸缪如丝线的雾气,泫然出连串的冰珠,颗颗砸烫在她近乎涸枯如一汪死潭的心上,积做了说道不清的千山万水。唐折黛透过那双山迷水雾的泪眼,仿若看见她的母亲那抹无奈曲委的倩影,那样温柔婉顺如夏莲一般静好的女子,终于在丈夫积年的不忠与责打之下裂迸出了血的悲歌。
她在唐盼春的指责声中掷门而去,却未再提更名之事。可是秋日里那道血的梦魇与寸寸噬入她高傲皮骨的骂声已滚滚烙烫入了她残缺不全的自尊里,她的姐姐依然刺绣,无数次借着昏黄的豆灯将锐利的针尖刺入脆弱的帛缎,她的绣图却在无声无息之间颓败在了心底,片片皆是捡拾不起的残破。
她欲继续憎恨母亲,恨意却在阿姐的声讨之中愈显无力。无力到她的匕首一刺,却只刺到了怜悯。于是她用尽了一生的气力去恨阿姐,恨那个和她同胎而生却越来越像她母亲的女子。她亦厌透了母亲前半生的柔懦沉默,于是一生但求活得恣意潇洒,丽逸的咄咄逼人。她渐长成了媚态婀娜的女郎,受上流社会阔太太们的熏染,爱搽浓重的胭脂,口脂也选正红色,眉黛勾的细长飞挑,又袭大红色绣牡丹的开叉金边旗袍,蔻丹亦涂做猩红,整个人凛凛然如一支锋利刺人的红玫瑰,由皮到骨,她将自己体内的柔软尽数拔除,干净利落,没留下一丝一毫母亲的痕迹。可唐盼春却一天一天缄默了下去,愈加柔顺婉绰,袭浅色的旗袍或是轻布裙,与她一模一样的眉眼之间积淀出了云雾一般的从容与谦和。唐折黛看着她,在这朵雪莲的配映下,这身艳骨似为人生生剥皮剔肉,被她苦心埋葬在心灵深处的幼年疮痕再次为露为曝。
于是满腹才情的唐折黛学会了吸烟、酗酒,这支原本纯粹鲜活、只会在姐姐的香怀里索取温暖的小娇花彻底将自己伪装成了逡巡在交际圈里的名媛。
肆
唐折黛的愤懑淌泄如潺潺的涓流,滚滚不息,却到底是同胎而生,这恨意犹还残带着三分亲情的忌惮,未敢一任其趵突如泉眼。可是唐盼春却已从中嗅出了端倪,那腔早已缠扯不清的姊妹情愫已如妹妹时常饮下的西洋苦酒,酿酝着每每相对无言的一点一滴。
唐盼春发觉唐折黛开始晚归,且日日身上勾留着酒气,艳媚绝伦的裙摆洇溅着她畏于去触及的异世界的颓靡。
总算,在唐折黛第四次晚归之后,唐盼春再也无法隐忍。
暮春与初夏接驳之夜,夜色像噬人的记忆之海,沉浮着负心男人辨不清面目的尸块;又像是纠缠不清的枯朽的绣线,团团凌乱在斑驳不堪的绷面上。一身奶白色暗绣云纹旗袍的唐盼春栖坐在浓墨晕染的暗色里,手上的绣样早已因乱麻一样的心境而不辩其形,定是要拆了重绣了。时钟已经敲过了午夜的乐章,可是那外出的人却仍未归来。
如坐针毡一般,唐盼春总算按捺不住,搁置下明日便要交清的绣活,欲去寻那外出之人的芳迹。
堪堪欠身而起,门却骤然为人大力推开,紧跟着便是一股扑面浓重的烟酒气,是自光摇金碧的笙歌夜宴之中抽身而退的颓唐之味,那人跌撞而入,云鬟乱洒,领口敞露出精妙玉白的锁骨,满面的春色酣浓,腮如霞光飞染。
唐盼春忙接上去,玉臂环住那人摇摇欲坠的身子,愁眉锁如连绵的川峦,“你怎么此时才归?你去哪里了?”
“要你管。”唐折黛一臂横开那接过来的人,足下一个踉跄,索性便一脚将跟鞋甩蹬开了,赤裸着一双玉足。
“我自是过正常人的日子去,谁要与你一样,守着这活死人墓?”
“绣!整日的绣!”
不顾唐盼春惨白的脸,唐折黛一把扯开微敞的领口,手指着挂了满室的精美的绣图,唾的声声高吭如恨郁填心的孀妇。
“妈就是这样,绣来绣去!如今你也是,倒是学了个十成十了!这叫什么?满墙的旧道德、旧迷信!可惜啊这大清国早就亡了!这些取悦人的烂东西也早该丢的干净了!!”
她该是真的醉了个通透,以致分毫不顾唐盼春愈加惨白的脸,雪莲一般的女子高扬起了手掌,却迟迟未打下去。
“妈未叫你学绣,是要你读书的,你读着读着,怎么连祖宗是谁都忘了?!”
“妈长妈短的?妈又在哪儿呢?!妈早死的干净了,她自己要死不算,还要带着爸一起去死呢,你我是什么?不过和这些没用的玩意儿一样,通通都是她不要的东西罢了!”
唐盼春愕望着和自己生的一模一样却又十分不一样的亲妹,她借着酒精的淬养疯癫毕露,涕泗决堤,吐字无拦。她欲拿出长姐的风范抬手教训她,却又良久地犹疑了。她的宣泄恰如当头泼醒她的一盆冷水,让她全数托寄在针法中的神魂霎时清明。她并不知她竟忍咽了这般多的偏执的苦楚,秋日里那血肉模糊的一幕到底还是留存在了年少的记忆里,像是刺在帛缎上的凄悲的绣图,纵然是她费心拆卸,熨烫平整,却照样遍布着肉眼难窥的细密的针孔,满目疮痍。她以为她的个性是不像母亲的,可其时其刻她的愤懑却又倾泄的这般猝然,这与从前向来缄默柔婉却选择提刀弑夫的母亲,又有什么两样呢?
于是满腔的怒意终究融碎进了浓于水的血脉里,唐盼春将那歪倒的人扶起,抱着她的瘦腰将她送上鸾床,又除尽她身上的首饰衣装,洗尽一身铅华,裹她入绣衾,自己也解襟敞怀躺卧其中,伸出玉白的藕臂,将那人的一把芳骨揽入怀里。她的手指划过她冰凉的玉身,鼻尖萦绕着她发丝的芳馨,纠缠不清的两叠瘦影,交颈而卧的并蒂之花,是同胎而生的一双玉女,又似坦诚相对的天塑情偶。
唐盼春落下泪来,这泪滚滚渗入唐折黛的发丝里,烧穿孪生花的心肺,却让她愈加难以割舍。
瑶月赐下一帘寒光,串做一桁冰珠围拢成幔帐,又似婆娑的银雾清晖勾织成春鸟为饲雏而衔枝筑起的巢穴,偶有一簇的遗落,便白丝线一般缠牵起孪花叠交的尾指。
唐盼春在默然的垂泣中沉沉睡去,梦里是那年秋日里,母亲挥刀亲手劈断的一匹一匹裂帛,和遍地残破碎败的绣样。
——
翌日清晨,唐折黛被秋阳的第一缕熹微吻醒,她望向犹在沉睡中的阿姐,眉眼冷如冰塑霜凝,不带分毫情愫。她游鱼一般滑入了朱红色的绸面旗袍,随身揣带了几件衣装,便远去的燕似的头也不回地翩入了初秋的凉雾里。
唐盼春醒来之时,身边的绣榻已泛凉。她无声无息地起了身,无声无息地捡拾起了她遗落下的满地狼藉,而后执起旧日的绷子,欲把残破的绣样重新补苴。她是流离在人间的娥仙,手上可成就百万里山河,恍然之间她忽觉母亲并没有走,是早已死去的母亲,吻醒了她一双灵巧宛如天赐的双手,是母亲留存在绣屏上的魅影在频频的回顾,用潋滟痴迷的眼神指引她的针尖刺破旧日的丝帛,将一滴一滴的颗颗饱满的泪痕细细地纹绣在心头。
伍
梦境是苍白泛黄的布匹,处处烙凝着岁月的疤痕。唐盼春梦见自己化成了一缕银色的绣线,灵蛇一般游信在白茫茫的迷雾里,那雾影是母亲遗留下的绝品,是母亲的针法,母亲的手技,是她无论如何也仿效不来的水溶溶的缠绵。
她绣了这许多年,却依然绣不来母亲的神韵,她辜负了丝线,辜负了手下的好山河、好颜色,辜负了一匹一匹昂贵的绣帛,也辜负了妹妹的倚重,母亲的寄托。
唐盼春溺堕在乳汁一般的雾影里,这雾很大,似母亲的严苛与冷冽,奶浴着她,纠缠着她,不欲让她脱身。她在雾的丛林里踟蹰、勾留,欲无助地哭泣,却又觉眼眶干瘪,已无泪可淌。于是她只好乱扑乱撞,脚下趑趄,她伸手抓挠,水乳似的雾汁却自她的指缝里流渗而过,恰似童年时翩飞在梦境里的纸鸢,母亲寡淡的眉眼凝盯着她瘦弱的脊背,于是她只好亲手研磨掉自己未泯的童心,执起那剪不断理还乱的针线。
“嘿,走下来,到妈这里来。”
白绡弥蒙,她突然听到在烟波缥缈的深处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唤她,她往那声音的源头奔了去,看到在大雾深处的光影里曼立着一个中年女人正向她张开双臂,那个女人的衣襟处尚还残留着父亲的颈血,刺目的猩红,女人将那血痕绣纹成了一簇簇恨紫怨红的花样,任其永世翻滚在浮光层叠的裥浪里。
“刺绣是绣娘的命,你是妈的女儿,要做好绣活。”
“你还是姐姐,也要照顾好小妹。”
照顾好小妹,照顾好小妹。她将小妹照顾的很好,甚至不曾尝味男女之情,将深沉的爱眷悉数付与。母亲告诫她要做好刺绣,照顾好小妹,可是无人告诉她谁来看顾好她,谁来接呈她手中这衣钵,她绣了那么多精美的图样,却始终绣不好自己的命轨。
唐盼春欲将自己溺死在这稠雾里,她箕坐在原地,却看到头顶光影浮碎如水纹,色浪漾荡如霞霓,像是水线灵活的滚针绣正刺破帛缎,抽挑出幼时血淋淋的绿窗风月与绣阁烟霞。她仿佛置身于水潭之底,透过层层的叠纹看这红尘泄尽光华,水雾灌入她的口鼻,她欲张口呼吸,却被人捞拽着不知拖往何处去。
唐盼春自睡梦中悠悠转醒,破入眼的首先便是小妹通红的眼眶。
唐折黛婆娑着泪眼看榻上昏迷了两日的阿姐总算醒转,终于忍抑不住哭出了声来。
“你却也太过拼命。纵然是生我的气,又何苦不眠不休地把自己绣昏去了呢?”
“书濂与我说你是最好的姐姐,是我唯一的亲人。阿姐,这些年,原是我不懂事了些。”
唐盼春艰难地抬起头,目光越过小妹瘦削的肩头,看到她身后那个著西洋格纹装的男子。他的笑容很儒雅,眉眼间颇有民国新青年的风采,他的举止很是温和从容,回望她的目光带着丝恰到好处的浅笑,也不失敬重,是一个瞧上去很妥帖的人。她选了这样一个人在身边,也算是对得起母亲。
“阿眉,让姐为你绣婚服。”
尾声
唐盼春不愧为姑苏最好的绣娘,那一尾朱红色绸面婚裙上的金凤祥云图暗藏了针法无数,拖曳着彩尾的凤鸟蹁跹于云霓之上,以珠翠为瞳,金线为羽,背有霞虹为映,曜光为景,熠熠流芳。翻面再看却是一副国色天香图,牡丹雍容,烁似红灯,浩态狂香。整副图浑若天成,堪称是流光溢彩,出神入化,羽仪无双。就连一向不为这技艺所动的唐折黛看了,也不禁叹赞连连。
不日便将婚嫁的女儿一面不吝盛赞,一面精心妆戴,灵雀儿一般嚷着要进城去捧回首饰店最精细的头面,才配得起阿姐赠予她的绣样。唐盼春听了不过微微泯笑,也便由她去了。
天是一缎鱼白色的水绸,悠悠然荡着浮花潋滟的纹浪,凉风吹送着纸鸢旋飞上枝头,秋的日华破开团絮似的流云,沥沥撒下了细密的针脚,散碎成了陈陈铺满太湖的金叶子。唐盼春抱着绣成的珍品,欲往湖边做最后一次的浣洗,让那金翼的彩凤在太湖水的润泽下焕出新生。
她抬首痴望着那只断了线的纸鸢,日光一曜,眼前蓦然便焕出母亲慈爱的神容,唐盼春心里猛地一滞,手指便松了下去。冷风瞅准间隙,化作促狭的顽童猛地一拽,怀中的彩凤便也似纸鸢一般抽身飘了出去,唐盼春心中一急,紧步去追,却不料脚下蓦地一空,纤薄的身子零落在空中,似任凄风苦雨摔打颠簸的枯叶,轻灵灵地坠了下去。
是迢递远去天国仙境的母亲向她敞开了怀抱,接她宿进了翠湖洇润的清波里。
她坠入涡旋,冷煞人的湖水争抢着蹿入口鼻,母亲在池下做了她的接引人,欲渡她往彼岸去。她置身水潭之底,透过层层的叠纹看这红尘泄尽光华,而那帛缎上的彩凤早已自碧波清澜之中振翼而起,自她怀中抽离、抽离,一直飞往天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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