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灯

“我的灯不见了”叶枫跪在那片已经被完全夷平的废墟上，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埃，他在瓦砾中不断反循着，干燥的嘴唇笨拙的抽动着，反复喃喃道，“我的灯不见了……”

叶雨涵在一边静静地注视着他，只觉得有些心酸，她望了望西边那抹渐渐消逝在云霭间的残阳，在踌躇了一会儿后，缓步走到叶枫的面前，爱怜地轻抚了一下他那渗着汗珠的额头，征询似的轻声念道，“该吃晚饭了，我们回家吧……”

叶枫没有抬头，翻着瓦砾的手停了下来，“灯还没找到……”他抬起头，稚嫩的童颜上，泪水与汗水交杂在一起，和着尘土，脏兮兮的，唯有那双泛着泪珠大眼睛反而显得更为清澈，“我想……我想找到我的灯啊！”

叶枫说完，便重新俯下身去，疯了似的在废墟中挖掘着，而就在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揽住了。

“我们回去吧……”一个温柔的声音轻轻吹入了他的左耳，温暖得让他觉得恍惚。叶枫的手也忍不住停了下来，他直起身，转过脸，正对着叶雨涵，眼中依旧是他们初次相见时的那份哀戚与茫然。

“可是我的灯……”

叶雨涵笑了笑，“没关系的啦……”她捋顺叶枫额前杂乱的刘海，笑着安慰道，“明天，姐姐在陪你来找，好吗？”

叶枫不能拒绝那样的微笑，那样的微笑让他想起了他的母亲。他沉默了一会儿，才无奈的点了点头。

叶雨涵见状，不由长长松了口气，她习惯性的轻抚着叶枫的额头，随后扶着揽着他的肩站起身来。也许是因为长时间跪在碎石上的缘故，叶枫显得有些踉跄。

“我能走，不需要你背……”他一如既往的推开叶雨涵伸过来的手，又一如既往地在叶雨涵的百般要求下伏在了叶雨涵的背上。

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缓缓飞入叶枫的鼻中，他微微抽了抽鼻子，一滴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破碎在了叶雨涵象牙般细腻的脖颈上。叶雨涵的脚步停了下来，她转过脸，微笑地望着伏在她肩上的叶枫，在他耳边呢喃道，“小枫，你知道吗？哭对于你这么大的孩子来说，并不代表懦弱，反而是可爱的象征呢！”

“谁说我要哭了！”叶枫努力抽搭了一下，随后倔强的转过脸，“我累了，要睡觉了！”

叶雨涵笑了笑，没有说什么，重新迈起那疲惫而坚毅的步伐向收容所走去。

月亮已经在云中无聊地打起了盹，不远处的废墟上，救援队依旧在忙碌着，奢求在废墟下依旧可以找出生命的顽强，但是，队员们脸上的期待已然比五天前叶雨涵刚到时少了许多。

叶雨涵是在震后第三天从台湾赶到灾区的。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高中生，她的弱肩实在是无力承担救援被困者这一重任。就在她对自己的无能感到无助，准备离开这儿，不成为他人救援的累赘时，她却遇到了他。

“你叫什么名字？”叶雨涵很是疼爱地爱抚着男孩的头发，男孩大约在十一二岁左右，身子很是瘦弱，依然满载稚气的脸上沾满了尘埃，甚至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真实面貌。倒是那双清澈异常的大眼睛，笼着泪水，在满是尘垢的脸上更显秀美。

男孩没有说话，也没有推开叶雨涵抚着他的手，他的目光只是死死盯着叶雨涵的身后，嘴里喃喃道，“我的灯……”

“你的灯？”叶雨涵疑惑地转过身望着背后，除了在刚才余震中新垮塌的废墟和在废墟上工作的救援队外就什么都没了，根本看不见什么灯。她没有去多想，而是继续抚了抚男孩的额头，“你呀！太危险了，要不是我抱你出来，也许你就被埋在那片石头里了！”她感慨似的叹了口气，老气横秋地点着男孩的头道，“你这个孩子啊！怎么那么不听话！”

“我不在乎……”男孩轻轻推开叶雨涵的手，朝着那片废墟走去，“我不在乎重新被埋一次……至少……”他来到废墟上，慢慢跪下身去，用手在废墟上挖掘起来，“至少，有妈妈爸爸陪着我，还有……那盏灯……”

叶雨涵并没有看见那滴滴碎废墟尘埃间的泪。

第二日一大早，叶枫便来到了那片废墟上，依旧如前几日一般，他双膝跪在满是沙砾尘埃的废墟上，无助而不懈地再瓦砾中翻寻着那盏灯。叶雨涵多少次想劝他停下，但却都无济于事。而当叶雨涵打算和他一起找时，又一如既往地被他拒绝。

“小枫……”

叶枫没有理会，依旧在自顾自得挖掘着。

“你究竟在找什么灯啊！”叶雨涵忍不住加重了口气，叶枫为之一惊，挖掘的手也忍不住停了下来，他转过脸，眼中含带着不可揣度的复杂神情。

叶雨涵扶住额头，她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对、对不起……”她轻声道歉道。

叶枫苦涩地望着叶雨涵，“是那盏灯救了我……”重新回过身去，在废墟中挖掘起来，“在我被埋在下面的时候，是它，救了我……”

不知道被砖石困了多久，叶枫才明白，地震了！

明明应该是中午，可是，此刻他的周围，却是完完全全的一片漆黑……

“爸爸，妈妈……”叶枫呼喊着，唇舌间，覆满了泛在空气中的尘土，他想将那些尘土就着唾液吐出来，可是，干涩的唇舌间，却分泌不出丝毫的唾液，口中泥土的味道让他作呕，周围的黑暗则如恶魔般正在向他深处来自地狱的魔爪，“这好儿黑，我好怕啊……”叶枫低声啜泣着，那幽咽的啜泣声在那片不大的封闭空间中显得格外刺耳。

“我想回家……”恍惚间，他下意识地将手深处，渴望在这个时候可以像童话中一般，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然而人生，终不是什么童话。

不知道究竟是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一天，也不知道此刻外面是白天还是夜晚，时间就在混沌中默默流逝着。

同时流逝的，还有生命……

“我要吃的！我还要水！不，我要可乐！还有，还有光！我怕黑！”他吃力的挣扎着，双手在身前的那片空虚的黑暗中摸索着，渴求着上天的仁慈，“这是……”叶枫在无意间摸到了一个圆柱形的物体，“光……”

那是去年元宵节时，爸爸送的一盏花灯。电量显然是不够了，那盏灯吃力的闪烁着疲惫的光彩，很暗，但是对于此刻的叶枫来说，却是如此的璀璨。

然而时间，依旧在流逝着……

叶枫知道，那盏灯，终会像自己一样，湮灭在这片不大，却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灯光闪烁着，终于湮灭了……

“我也要……死了吗？”叶枫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无奈的微笑，“爸爸，妈妈……”

最后一抹微光，消失在了那片黑暗中。

但很快，那束光又一次闪起。

“快！这有个孩子！”迷迷糊糊间，他听到有人这么大喊着，随后，一只有力的大手辅助了叶枫的肩膀，“孩子，别怕……”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但是外部射入的强光，又迫使他眯起了眼，他发现眼前的景物移动了起来。

“我的灯……”他朝着那片瓦砾中伸出了手，随后，一切都安静了……

一天后，他挣扎着重新来到了那片废墟，“我的灯！”他很是惊喜地看到了那盏陷在瓦拉中的灯，而就在他靠近的那一刻，脚下却不由一个踉跄。

“是余震！快逃开！房子要塌啦！”

叶枫并没有在意一旁四散的人群，只是傻傻地朝那盏陷在沙石中的等走去，“我的灯！”他朝它伸出了手，可就在这时，叶枫只觉得自己的腰部被一把揽住，随后，那盏灯在视野中渐行渐远。

“轰！”的一声巨响后，叶枫的眼前，只留下了一片混沌的烟尘和破碎的废墟……

“我的灯……”

那人放下了他，随后，一只温暖的手抚到了他的额上。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温柔的声音随即如春风般吹入了叶枫的耳中，温暖得让他觉得恍惚。

“呃……”叶枫忍不住呻吟了一声，如同触电般猛地缩回右手，一根铁钉刺入了的右手指，鲜血淋漓。

“小枫！”叶雨涵惊恐地抓住叶枫的手，顿时有些不知所措。

叶枫傻傻地望着不断躺着鲜血的右手，全然无视一边惊恐万分的叶雨涵，“终是……找不到了啊……”他苦笑着，缓缓将头靠在了一旁叶雨涵的肩上，“终是，没了……”

月色轻轻地渗入破碎的大地中，将一丝寒意一道注入了这片满载伤心与泪水的地方。

叶枫无神地坐在那片废墟之上，一旁的叶雨涵正在细心地为他包扎着伤口。

“什么都没了……”叶枫望着天上那轮流淌着疲惫光华的月轮，眼神中的哀戚和月色的悲凉完完全全地融在了一起，“前面的路好黑，我好怕！”

叶雨涵包扎这伤口的手不由一颤，“别怕……”她讲叶枫轻轻揽入怀中，“有姐姐陪着你……”

“是吗？”叶枫淡淡地笑了笑，随后他站起身来，离开了废墟。月光从他的身上滑下，勾出了一个瘦小的身影。

叶雨涵尝不出那笑容的真正味道。是感伤，是无奈，还是……她只知道，她一定会守着这份微笑的，无论是在什么时候。

叶雨涵从不食言，这一次，自然也不会……

在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里，她几乎照顾着叶枫的一切。

陪他唱歌，陪他吃饭，陪他在噩梦醒来时一起默默流泪……

叶枫脸上的阴霾终于渐渐散去，瞳眸中的那份清澈也不再笼罩在那份氤氲的湿气中。

只是 ，始终是没能找到那盏灯……

直到叶雨涵离开前的那个晚上，他们一起坐在那片他们初遇的废墟之上，月光一如以往般皎洁，却少了几丝冰凉的冷韵。

叶枫依偎在叶雨涵的身边，沉默了一会儿，他才在叶雨涵耳边低声道，“谢谢你，雨涵姐……”

又是一阵沉默，寂静如月色般在世俗间流淌着，侵袭着这个世间的每一寸角落。

“你真的？不跟我回台湾吗？”叶雨涵哀伤地望着他，“我父母已经答应了……”

“但我父母没答应啊！”叶枫调皮地笑了笑，他将头靠在叶雨涵的肩上，“我得留下来，留下来陪着他们……不然他们一定会很孤独的……”

“可是……”

就在叶雨涵还想说些什么时，叶枫却悄然捂住了她的嘴，“我没事的，你知道吗雨涵姐，我已经找到我的灯了哦！”

叶雨涵一怔，在这一个月来，他始终陪伴在叶枫的左右，根本不知道叶枫在什么时候找回的那盏已被完全掩埋的灯，“是吗？在哪儿啊！”她好奇地问道。

叶枫慢慢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他才抬起早已泪水纵横的脸，“在这儿啊！”他用手指轻点着叶雨涵的胸口，“就在这儿……”他一下子扑到了叶雨涵的怀中，忍不住啜泣起来，这是叶枫第一次哭出声来，而不再是如以往般默默地流泪，这让叶雨涵知道，她真的可以放心的离开了。

然而究竟是应该欣慰，还是应该感伤，叶雨涵却并不知道……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谢谢你一直像姐姐般照顾着我……我现在不怕了……因为我的灯，已经找回来了……”初次与她相遇，是在与死神擦肩而过的时候。

“傻孩子，我本就是你的姐姐啊！姐姐，当然要照顾弟弟咯……”一股香香的暖气扑在了叶枫的腮上，叶雨涵的脸紧贴着叶枫的脸，哽咽道，“我说过，有姐姐陪着你，别怕……”

月色缓缓流下，真的好暖好暖……而前方的路，也终是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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