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老者分别后,年轻人乘一辆的士回往家中。他换好睡衣躺上了床,打算补偿午间被用于游览动物园的休眠时间。
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安歇——临别前,老者那古怪的话语让他的头脑着实发昏。
“猴子、猴子,多看看那些猴子,”年轻人不住重复老者所说,“猴子、猴子——”
反复的话语戛然而止。
想起什么的年轻格威兰人翻下床去,跑到自己的书房,于书架找寻印象中存在的那本有关动物的真理学图书。
成功从一丛书籍里抽出正确的那本,年轻人忍不住咧起嘴微笑:自己果然阅读过有关“猴子”的文字内容。
思来想去,不正是他同自己推荐的这本图书?翻动书页的年轻人又想起老者,他记得,好像已是约摸半年前的事了。
厚实的书本不过一位旅行者的游记,至于所谓描述“猴子”的内容,恰被作者记录在图书中段的一部分。
只仓促读过一遍的年轻人隐约记得,这位旅者应是前往瑟兰的某家动物园去探求驯养动物的最优方案。
扶住椅子的把手,年轻人坐着将书中的故事重温,脑中的记忆很快被唤醒,思维的逻辑也同时被理清。
旅行者所记述的正是瑟兰某处的动物园驯服猴子、并通过某些手段消灭猴子群体中因争夺首领产生纠纷的方法。
根据作者的记述,猴子的群体中沿袭着不成文的天然规定:所有公猴中,仅有一只能够成为首领,统领整个猴群。
猴群的首领即猴王。猴王不仅享有优先挑选食物的权力,更拥有裁定其余猴子之间纠纷结果的权力。
即使进入动物园,这种发自天性的规矩依旧在作怪,导致猴群里无数次爆发关于“猴王之位”的冲突,致使不少年轻的公猴为老猴王所伤,更有甚者变为残疾。
为了阻止猴群中产生关于王位的冲突,动物园的工作者煞费苦心,想象出很多种计划,并将之付诸实施。
最开始,动物管理员试着将投食的量增加——读到此处的年轻人明白,他们打算从最根本的食物上解决问题:毕竟成为猴王的一大原因,即能拥有食物的优先选择权。
动物的管理者们显然认定自己找寻出可靠的方法:一旦食物充足,成为猴王的最大意义便消失不见。
缺乏意义的争斗,自会消弭于无形。
但事实给了动物管理员一个响亮的耳光:拥有充足的食物后,年轻的公猴增长迅速,野心勃勃的它们不止推翻老猴王,甚至与自己的同伴大打出手、不惜自相残杀。
最终,新诞生的猴王将分配食物的权力牢牢把控——就算踩烂扔掉,猴王也不肯把更多的食物施舍给其余的猴子。
书中的文字令年轻人不住摇头:这样做,势必激起猴群中的反抗。
果然,挑战者的步伐从未断绝——公猴们一只紧跟一只,试图通过打倒旧猴王来夺得成为新猴王的机会。
可惜,它们进食的水果远不如猴王充足,无论多凶悍英勇,尽皆一败涂地,悉数铩羽而归。
在作者笔下,动物园的伺养者们对猴群中重复上演的斗争闹剧感到头痛无比。他们非得想出什么办法,让这些成日想着争夺猴王之位的畜生变得老实起来,好安分地接受那些往来游客的观览与指点。
还未翻页,头脑恢复清明的年轻人已渐渐回忆起后续的故事:
在那以后,动物管理员们将投食量恢复正常,放任公猴们对猴王宝座的争斗,似乎是打算将试图改变野兽天性的行为彻底放弃。
但他们遵从专业人士的建议,替新猴王的脖子捆绑上不会威胁到它性命的电击套环。每当猴王争抢食物或者欺凌其他猴子的时候,动物管理员便会启动电击的功能,让它翻滚到另一边叫痛,以示惩罚。
当猴王精疲力竭,为其他挑战的公猴所击败,管理员就会将电击环转移到新猴王的脖子上,让所有试图争抢宝座的公猴一个接一个地体验旧猴王的极度痛苦。
最终,整个猴群都变得格外乖巧老实。因为它们知道,成为猴王再不能享有优先进食的特权,甚至会遭受被一圈铁环拘束的折磨,所以它们抛弃那些成为猴上之猴的念想,按部就班地生活在动物园中,与所有的猴子共同享受平等而规律的生活。
读完这章,年轻人将书本放回书架,正式躺回卧房温暖的大床,思忖书中所写明的一切、推敲老者话中隐藏的道理。
猴子是他同自己强调的关键…年轻人合上眼,思绪徘徊在睡梦的边缘:猴子、猴子、猴子…共和国的什么与猴子有联系?格威兰的什么又与猴子有联系?
是管理的模式吗?年轻人很快摇头否认自己那肤浅的答案:不,那位老人所想表达的,绝非“管理模式”如此肤浅之事物。
他暗指的究竟为何物?绞尽脑汁的年轻人很快联想到老者所说的蚁群——刹那间,所有的东西豁然开朗:制度,他曾说过,一切皆可归咎于制度。
因为个体复杂性的问题,猴群的制度与蚁群的制度乍看完全不同。但实际上,二者的内核可完全相似:猴群与蚁群,都属于集权模式。
所谓集权,无非将权力集中于某一存在手中。这个存在可以是独特的个体,有如优先挑选食物的猴王与特别负责产卵的蚁后;这个存在也可以是特殊的群体,有如…共和国的人民议会与格威兰的众议院。
当然,年轻人忍不住感慨:也可以是由帝皇赋予特权的王室之主——伟大的格威兰国王。
等等…“格威兰国王”令年轻人惊觉:老者所指的,莫非正是那位内城之中的陛下?
仔细想想,蚁后与猴王恰都为集权的象征…那么格威兰的国王,不正好对应老者所欲暗指的事物吗?
年轻人摇摇头,打消脑中对国王不敬的念头:自己无论如何都不应以如此的想法亵渎伟大的陛下。
不愿再想的年轻人,很快便沉沉睡下。而已经睡下的他却不知道,自己根本未有找寻出正确的答案。
正确的答案究竟为何?
只有老者清楚,只有行走于康曼长街、偶尔遭受异国行人目光扫视的共和国老人明白,切实的真相究竟为何物。
若让他知晓年轻的格威兰人心中所想,恐怕要大失所望:年轻人在几近触及事实时刻走了弯路,将真相完美地躲避开。
老者之所以告诉年轻人蚁群的消息,是为了促使他认知到权力——集中的权力。
蚁群所奉行的权力是那样集中、那样完美,工、兵、雄蚁及蚁后通力合作,各司其职、各负其责,将整个蚁群运作的那样完美,完美到无懈可击,叫人沉醉在其权力运作的环境里。
对老者而言,蚁群的社会模式即最典型的集权——将权力集中于蚁后之手,方便对蚁群的一切进行最高效、最迅速、最直接的管理与调配。
至于猴群,回到自己寓所的老者捋起没剩多少的老白长须,笑着将心声轻音吐露:“猴子与人、人与猴子——二者间又有甚么区别了?”
猴群正常的运作模式,无非也是集权:进食的优先权、生产的优先权…一切优先权与裁决权都归属猴王,猴王既裁决一切,也优于一切。对整个猴群而言,猴王即秩序的维护者。
但这全都是颠倒的本末——正如蚁后产卵之目的是统领蚁群,猴王维护秩序之目的不过是享受优先的权力。
若让老者知晓年轻人所想,他定会奇怪对方为何不能参悟其中的真意:要知道,格威兰可是典型的半封建集权国家。
身处这样的国度却不能领悟话中所语,年轻人也着实对不住老者那施舍出的智慧。
老者本期望年轻人可以从蚁群的模式里寻得格威兰社会模式的影子,哪成想阴差阳错,对方竟会直接推演到共和国身上去。
可共和国的特有模式,又岂是简单而原始的集权能概括清楚的?懵懂的年轻人,最终仍未推得老者真实的意图。
用冰冷的凉水刺激干涸的面颊后,老者感受着颅腔内多出的东西,开始期盼年轻的格威兰人能推论出正确的答案:从蚁群到蚁后,从猴群到猴王——最后,从猴王联想管理动物的“人”。
人、人、人啊,人才是所有事情的根本。老者止不住嗤笑:精灵的生育能力太差,兽人的智商过低,魔族更近乎野兽——唯有短命的人类依靠最均衡的种族天赋,成为帝国时代以后的世界之主。
所谓的蚁群、所谓的猴群,仅为老者掩饰人群的障眼法罢了:共和国的魔网虽禁止旅外学者直接传授某些知识,却没有限制他们含沙射影的本领。
只要足够聪明,便能于无处不在的魔网之眼下肆意妄为——至少,正在躺椅上坏笑的老者是如此想。
所谓人,自然指共和国人:哪怕木精灵与金精灵、少数兽人与稍许混杂魔族血液的存在,都一律为共和国人。
共和国人是什么?
对于协定国而言,共和国人是扑朔迷离的怪物,强大却自律,自律而危险。让他们恐惧,又让他们好奇;让他们好奇,又让他们敬畏。
但对于同盟国而言,共和国人可要简单得多:共和国人是至高无上的蚁后,是同盟的内核、是同盟的心脏;共和国人是掌控一切的猴王,是同盟的领导、是同盟的主人。
共和国人,即同盟国的人上之人。
那对共和国来说,共和国人又是什么?
老者记得清楚——一切为了人民,一切归于人民。共和国即人民,人民即共和国。
人民,即共和国的主人。
错!老者兀地睁眼,几欲喊出那句深埋内心的狂语:大错特错!大错特错!
相对于魔网,共和国人算得上什么?
若说魔网是蚁后,那共和国人不过一群辛劳的蚂蚁,只能究其一生为蚁后的存亡服务。
若说魔网是管理员,那共和国人不过一堆被驯化的猴子,只能老实接受魔网的调配安排。
共和国人从不是共和国的主人——勿论劳动者与管理者,勿论精灵与人类,尽皆是共和国的奴隶。
或者说,魔网的奴隶。
老者冰冷的眼神似要划破长空,直指远在东方的那位老人:如是讲,他的奴隶。
伟大、伟大,真的伟大。
想到那位伟大的开创者,老者纵情大笑、放肆鼓掌,为他喝彩、为他欢呼——
他,才是共和国唯一的人。
他,才是把控权力的人。
他,才是魔网的主人。
人民即魔网,魔网即他,他即人民。
他,便是终极的集权者——
极权之人,祖贤祖仲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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