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帝国时代起,格威兰便坚持一周七天的制度。许多初至上洲的共和国求学者,时常因为不习惯新的作息规律而闹出很多笑话。
常住于此的老者虽不至于犯如此简单的错误,但偶尔也会有些不适的情况——就像今早,若非碰巧撞上那位年轻的格威兰博士,只怕他已经糊里糊涂地转进处于休假期的魔法学院里去了。
收到年轻人的邀请,原本打算返回寓所的老者索性与他一同前往外城的动物园游历参观,准备好好欣赏那些形态各异的奇妙动物。
“呦嚯——嘿。”趁着游览的来客不多,玩心大起的老者靠近铁质栏杆,对着层层铁丝网之后的巨象发出惹人捧腹的呼唤声。
“难道你不害怕它们将这铁网撕破?”年轻人耸耸肩,不大能理解这位老年人的危险举动。
盯住巨象的长鼻,老者头也不回地给出自己的答复:“我没有害怕的理由。凡是展览用的动物都会被特别处理,无法凝聚‘真气’的它们可没法毁坏这坚固的铁围栏。”
“我想,你指的是‘神力’,”即使老者无意讲出了夏话,有几分熟稔的年轻人仍能听懂,“即使神力被消除,它门巨大的躯体仍蕴含有不俗的可怖力量。”
“那,我依旧不惧,”老者向年轻人挤出干涩的笑容,“在格威兰的体系里,我总归算作拥有起源的奇迹创造者——难道不是吗?”
“但我真的有些害怕,”巨象笨重的步伐让年轻有些心颤,“我可没怎么修习过神力,它要发起怒来,我可没法跑掉。”
“让我们谈些别的吧,”打算离开巨象展馆的老者告知年轻人,“你邀请我来这里参观,究竟是为了什么?”
年轻人罕见地笑了笑:果然,与共和国人交流毋须那些遮掩客套,能够直击主要话题、节省大堆的时间。
“公产?”年轻人吐出的词汇令老者兴致勃勃,“你是想了解共和国的制度?”
年轻人肯首作出答复。
“共和国的制度,”老者别过头怪笑几声,“不该是门格威兰高校的必修课程?”
“容我讲句真话,”年轻人叹口气,决定向睿智的老者服软,“我现在很难相信那些教授的描述——他们很大可能与我一样,对共和国的事物根本不甚清楚。”
“嗯,是的,是的,没错。”老者的语气有如玩味般刁难,令年轻人百般无奈。
“所以,我只能尝试邀请你同我讲述,”年轻人强忍心中的不快,“毕竟,你可是最为正牌的共和国公民。”
“不是‘公民’,”老者坐上动物园的石凳开始歇息,“是‘人民’——人民,是共和国的一种特有产物。”
“你们的国度、你们的协定组织里没有类似共和国人民的存在,”老者说得有板有眼,“你们有的,仅仅是公民。”
“这是什么新鲜的文字游戏吗?”年轻人不大能理解为何老者非要缠住某个并不关键的字眼不放。
“这并非恶作剧,我的孩子,”老者刻板的声音此时却温和起来,“这是认识共和国制度前必须理清的基础——”
“人民是团结的,人民是一体的,人民的力量不可战胜,人民的力量无坚不摧。”
“公民是分散的,公民是个体的,公民的力量渺小无比,公民的力量四方散落。”
“面对困难的挑战,顽强的人民有如团结的蚂蚁般协作、共同度过难关;而公民恰似懦弱的羊群,面对来袭的恶狼只会奔逃四散。”
年轻人缄默不言,只找好位置就坐,等待着老者接连不断的敦敦教诲。
“只有魔网可以造就人民,”老者深吸一口气,好将话继续给说下去,“也只有共和国拥有人民。”
“能否告诉我,你所指的“人民”究竟是什么?”年轻人谦逊地看着老者,企求他不肯直接言语的答案。
“你也明白,我的脑中魔网尚存,”老者指向自己的颞骨位置,“更何况,我没有成为变节者的打算——因此,我不能告诉你答案。”
年轻人回复沉默。对方的确与他说过魔网对在外学者的规则要求:即使身处帝国古城,老者也无法将那些秘辛告知外人,除非…背叛共和国,终生留在康曼。
“让我们谈一谈动物吧,”忽然间,老者好似想将讨论的话题转移,“既然身处动物的乐园,自该讨论讨论关动物的事。”
“哪种动物?”年轻人随口回复道。
“蚂蚁,”老者的语速格外平稳,甚至缓和过度,“小小的、不起眼的蚂蚁——你可曾豢养过、观察过蚂蚁?”
“从未有过,”年轻人摇头,“我对昆虫类从来不感兴趣。”
“嗯,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老者清清嗓子,示意年轻人安静聆听,“蚂蚁的生活。”
“蚂蚁分为四种,工蚁、兵蚁、雄蚁、蚁后。其中,工蚁负责处理各种勤杂事物,兵蚁负责保护蚁群安全、维护蚁群利益。”
“雄蚁负责繁衍——与蚁后繁衍后代,”老者顿了顿,“繁衍结束,它便死亡;蚁后只管产卵,源源不断地诞生各种类蚂蚁。”
“四种蚂蚁合为一体,便是蚁群,”老者看向年轻人,他眼神中的意味尤其深长,“它们好像被什么东西连接为完美的整体,有条不紊地处理蚁群遭遇的一切。”
“那,它们…是为何种事物连接?”年轻人明白了老者的意思,连忙追问。
“如果我们把蚁后去除——不,应该说创造足够多的蚁后,”老者并未直接回答年轻人,转而提出新的问题,“那么,原本身为整体的蚁群会变为什么模样?”
“…”年轻人沉默半晌,“会迅速分化为…无数更小的蚁群?”
“我们再假设,”老者朝机敏的年轻人投以赞赏的目光,“若这些已分化的无数小蚁群联合一体,重新组为原本的大蚁群。那它们运作的效率比之旧的蚁群,究竟会有怎么样的变化?”
年轻人思虑许久,艰难开口:“也许会…降低?”
“不是‘也许’,”老者摇晃起竖着的食指,“是‘必然’。”
“分化而得的小蚁群之间存在无数的斗争,”老者悠然昂首,望向天空的云,“斗争带来进步,却也引发消耗——进步的成果,最终也会陷入无谓的斗争,被无用的事物消耗。”
“由小蚁群构成的大蚁群自然脆弱无比,”老者闭上眼,将一切缓缓道来,“即使有其他大蚁群竞争的压力,它们的内部依然会产生摩擦,并发生无谓的消耗。”
“此刻的新型大蚁群,不论从何种角度分析,生存与发展的期望都已不如旧型大蚁群。它们终究会灭亡,”老者冷静地描述着虚幻故事的结局,“区别仅是为外部蚁群吞噬,又或者死于自己举起的屠刀——”
“若不信,请自行阅览自古以来的书籍,看看有无蚁群跳出过这一怪圈。”
“此时,你能明白?”老者的视线又转向年轻人,“与其分化成无数内斗不止的小蚁群,倒不如回归旧有的整体,重塑成从前的蚁群模式。”
“那这样…竞争的活力不会大打折扣?”老者的观点叫年轻人很难理解,“虽然稳定性提高,可每只蚂蚁工作的效率——”
“从来没变过,”老者接下他所说的话,“每只蚂蚁的工作效率都为一定值。”
再度沉默,年轻人确信般地回答:“对。”
“与其将大蚁群分化为小蚁群,增大它们内斗的可能性,”老者继续说,“不如坚持最古的蚁群模式,让分散的蚂蚁归结为整体,化作崭新的旧模式蚁群——你,明白?”
“我明白,”年轻人恍然大悟,如梦初醒,“旧模式的工作效率甚至会更高,因为它们仍有竞争的刺激——”
“其他的大蚁群。”异口同声,一老一少将最终的答案从心中讲出。
“不需要我再讲了吧?”老者笑眯眯地看向年轻人,藏在眼底的情绪难以捉摸。
“不需要,我大致明白。”年轻人明白,他自己确实明白了老人所言。
…
逛完动物园的二人准备分别。
彻底分开之前,老者停下脚步,叫住年轻人:“猴子。”
“嗯?”年轻人疑惑地转身,不知所措。
“我说,猴子,”老者最后重复一遍关键词,然后离开,“多看看那些猴子。”
其实,何须用得着猴子?漫步于康曼外城的街道,老者与无数的行人擦肩而过:只需盯住蚂蚁思考,便能寻得问题的端倪。
蚂蚁的问题是蚁群,蚁群的问题又在哪里?
是工蚁?是兵蚁?还是雄蚁?或者蚁后?
不、不、不,老者将它们一一否决:这些都是无谓的错误,都是骗局的障眼法。
蚁群问题的真正根本,是统领蚁群的权力归于谁——不论新式蚁群的联合者,还是旧式蚁群的蚁后,在根本的属性上都没有区别。
掌握权力的永远不是辛劳的工、兵、雄蚁,而是极少数的联合者与唯一的蚁后。
极少数的联合者间仍有矛盾、仍有冲突、仍有损耗,走进地铁站台的老者心中满是不屑:与其这样,不若将权力归还唯一的蚁后,让蚁群的运转更加高效、让蚁群的模式更加完美。
蚁后的重要性在何处?是它繁衍后代的能力?还是它指挥众蚁的能力?
如果让年轻人回答,他会告诉老者:繁衍后代是蚁后真正的用途,指挥众蚁不过是这一用途的附属品罢了。
但老者的答案与年轻人完全迥异:蚁后真正的用途是指挥众蚁,繁衍后代不过是这一用途的保险栓罢了。
多么相像、多么相似…乘上地铁的老者喃喃自语:繁衍与指挥,通讯与监控…全部本末倒置,将身处其中的蚂蚁与人民耍得团团转。
它们的根本,又是什么了?
老者真想大声念出自己的答案,但他克制住、他强忍住那种欲望,以至于指甲嵌进干枯的肌肉,在老旧的皮肤上留下深深的抓痕。
权力并不为了一切,而是一切为了权力。
世上所有的智慧生物的一切行为的根本都是为了权力——除去圣贤,尽皆如此。
仅有的区别,不过是权力模式的不同:恰似蚁群的新模式与旧模式,共和国已回归极权,协定国仍在集权徘徊:
只有蚁群的蚂蚁,没有蚂蚁的蚁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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