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却在灯火辉煌处下

赵珽匆匆瞥了几眼我的那些论文，然后又看看自己的，我以为他拎了一本小册子准备现场作为参考念给皇帝听，结果，人家弱弱地说，那是他的答案！忽然我特别同情起那个阅卷老师——皇帝，终于知道现代高考作文为什么要限制字数！

我很敬仰地用眼神膜拜了一下他，目送他穿着五品官服进宫去。待他走远我才想起一件事，他进宫把我的文也带着，不会是准备也交给皇帝看看吧？心底哀嚎，我那文，里面某些言辞还是太过激烈尖锐些，莫要给扣个反动的帽子才好，我可不像还没找到歆禹，便莫名其妙死在古代的文字狱。

然则，黄昏时分，我大概忘了上午那档子事，正老神在在地靠在太师椅上给掌柜的上课，告诉他怎样搞多些花样来吸引顾客，怎样进行包装宣传，正讲得眉飞色舞，唾沫横飞，那厢也听得两眼放光，“出神入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兼带几分急切的声音响起：“顾希顾希！”我放下手中的茶盏，坐起身，这两天这声音听多了，不用见人便知道是谁来了。他一身官服还未换，便直奔后院客栈来找我，见着掌柜的正坐在不远处拿着本子写来写去，他敛了神色，有些冷峻地看看他，又看看我，一声不吭地也挑了张椅子坐下。

我看着他眉目间有些不悦，便唤了掌柜一声，告诉他明日再讲！见掌柜的走远，赵珽才从桌面上翻了一个杯子斟茶喝。

我复又躺下，略微抬抬眼帘瞧他的神色，这厮虽然容貌不及歆禹，但也是面如冠玉的一温雅少年。不过，他激动起来和他这长相便是“南辕北辙”，我一直觉得长一张张飞的脸或者更适合他！

“顾希！你怎么老让这种满身铜臭味的人到你屋里来？”他眉微皱，往着掌柜远去的背影有些厌恶道。

“你也莫要太妖矫情了，没了这铜臭，我还没得在这混！话说我托你找的人你问得怎样啊？”

“都不知道你找的是何方神圣，我动用了所有人脉，都说没听过这号人物，包括伪装成买药的去你说的那佰草堂问过，也没有！”

我囧，他的人脉，据说大家都挺排斥他吧，能和他交上朋友的会是些什么人物，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失策，所托非人！

“不过，我和你说个事，你莫要太激动！”他回身看我，认真道。

我摇着折扇，慵懒道：“说吧！我觉得以你的本事还很难让我激动！”

“哦！那便好！明日你随我进宫吧！”

“啥？”我收起折扇，眯起眼问他，怀疑自己听错。

“进宫！我今日向陛下*了你，将你的文也给他看了，觉着你这样的人才不该埋没了！”

我呼吸忽然有些困难，这家伙，果然啊！要我进宫见皇帝，听他这语气，搞不好还给我弄个官做，那可是欺君大罪啊！

“这这万万不可，进宫做什么，我胆小，而且我真做不得官！”我还是激动了。

“没那么夸张，你明日且随我入宫去看看先，陛下是爱才之人，眼下这情形，他更是求贤若渴！再说，你也别以为轻易就能见着陛下，到时候你只能在门外答话，需得陛下自己想召见你才能进内殿！”

闻言我心稍稍安定，到时候我表现得拙劣些就好，估计他也不会留这样的人。

第二日，我特意换了一件正式些的绛紫衣袍随赵珽入宫。在皇帝办公大殿前停下，由宦官进去通报，果然，我这种没官没品阶的是不能进去，就在外间跪着侯他问话，仔细一听，屋里似乎还有其他一干大臣在讨论时政。半晌，隔着一道门，那皇帝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传来，“顾希，昨日那篇可是你自己写的！”

我呆了一下，如实答道：“回避下，正是草民！”

半晌，那边方又悠悠传来一个声音：“嗯！甚好！那便封你个从五品谏议侍从，且随着赵爱卿熟悉一下朝廷的运作！”顿了顿，似乎想起什么似，又补充道，“嗯，另赐你一座府邸，赵爱卿说你刚到京城尚无落脚处！”

我脑袋当机了大概一分钟，旁边的太监出来复宣了旨意，我愣愣地不知所以然，被他推了推才知道领旨谢恩。

不多时赵珽也出来，笑眯眯地带着我去领官服。临走时，听到里面皇帝抬高了声音，蕴含怒气：“什么叫走了？什么叫他不在？”

一路上，赵珽很是兴奋地给我说着说那。我却还没回过神，突然就当了官，突然就有了房子，真是不知该喜该忧，这皇帝甚是体察民情嘛！

回去之后我便同拾翠搬去那座现成的府邸，不算大，有一个前堂一个后院一个花园，两个人住，再雇一个看门一个管家大概就足够了。

我心满意足地看着自己的心窝，感觉找到歆禹之前有个落脚，有份闲职总是不错的，顺便能结交些人帮忙打探消息也是不错的。只要找到他我们就远走高飞，我相信歆禹这个很像黑帮老大的大神肯定能搞定我的烂摊子。

次日，未到五更，赵珽便来敲了我府邸的大门，让人催我赶紧换衣服早朝，我换好衣服出来，望着天上还挂着一轮残月，很是愤慨：“天知道我一个小小从五品也要早朝啊？”

“去吧，见见世面总是好！多点露面，好让陛下发现你的才华！以你的本事官拜三品也不是不可能！”

我拍掉他握住我袖口的爪子，“赵大哥，赵大人，我是燕雀，没有那鸿鹄之志，我有这个小官当就够，你别再那么热心*我了！”

“行行行！赶紧进宫，不然便要迟了！”

今日上朝，望着前面那五色不同品阶的官服，人头攒动，旖旎延伸向殿内，我不仅叹服，蔚为壮观啊！

进去后，我排在倒数第三排靠柱子那边，原来也没有那么多，刚才一大部分是仪仗而已。我就和木偶人一样，惺忪着睡眼，看到人家跪拜就跟着跪拜，人家三呼万岁我便也动动嘴皮，从众这事不需动脑做来还不容易嘛，站定之后便半挨着柱子瞌睡。

不知多久，忽然被赵珽推了推，他附耳过来，“这是好机会，让大家看看你的实力！”我还没回味过来这话是干啥的，被他用力一推，很不雅地便半摔了出去，趴在地上。

“喔！这是顾卿家，你且说说你的看法！”几米开外，高高龙座上，冠冕珠旒后看不清容颜，他那略微暗哑低沉带着些许凉意的声音远远传来，回荡在殿宇内。

我心下警铃大作，侧眼去给赵珽使眼色，心里把他祖宗孙子骂了个遍，我根本不知道皇帝他刚刚在说什么，我回答个毛毛啊！忽然有种高中上课睡觉，被老师叫起来回答问题的囧样。不过那个顶多就罚站，这个搞不好就丢脑袋！

鼓足勇气，我怯生生地哆嗦着开口问：“回，回陛下，刚才隔得远，微臣没、没听清问题！”

周围忽地一片抽气声，顿时安静下来，落发可闻，我战战兢兢地想要抬起头来看看是什么状况，突然从殿上传来的一阵爽朗笑声吓得我又将头埋在臂间，身子伏得更低，那笑声隐约有些熟悉。

“如此，便由哪位卿家告诉他，朕问的是什么！”这声音不怒自威，让我浑身一个哆嗦。

一个墨绿色袍子，站得很靠前官阶不低的人站了出来，朝皇帝行礼后，转身对我道：“我们是否要改革选贤之策，如何才能选贤用能？”

我脑中迅速转了一转，现今的选拔制度是什么我完全不知道，那么要不要改革呢？见我半晌没反应，那大人咳了咳，算是提醒我。

我想了一下，死马当活马医，按照政治答题三步骤开始回答：“臣私以为，为治之要，莫先于用人；而知人之道，圣贤所难也；选贤与用能是古今的一大难题，贤才之畜于国，犹良工之须利器，巧匠之待绳墨也。古往今来，大凡所有圣明君主都求贤若渴，然则，臣以为，当下应该摒除门户之见，并非得出身名门望族书香门第方能参加选拔，获得*，古人有云：英雄不问出处，天空尚且不拘一格降人才，况乎陛下招才纳贤乎？而关于如何招贤，依臣愚见：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只要陛下真心爱贤，只有有识之士来投奔！至于如何选拔，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比起纸上谈兵，臣更信奉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只有实践才能证明这些人是有真才学还是空卖弄！”说罢，我自己觉得脑中也很是混乱，周围却窃窃私语议论开，我感觉到殿上所有目光都刷刷地向我投来，我心想莫不是刚才有些紧张，说了什么冒犯话吗？于是头伏得更低，大气不敢出，悄悄瞄了赵珽一眼，他的手半拢在袖中，微微竖起个大拇指。

殿上那厮终于开口，声音听着却比刚才还要凉上三分：“你且往前来些！”我瑟缩着不敢抬头，跪行过去，到临近那绿衣大人面前便停住，不敢抬头，那大人正饶有趣味，眼神颇具深意地打量着我。

半晌，只听得上面声音轻轻咳了声，道：“朕有些不适，众卿家有事便写了奏折呈上来吧，没事便退朝！顾希顾卿家退朝后且到朕的勤政殿！”

我心里彻底凉了，想来真是不自觉得罪了他。

出了大殿门口，我耷拉着脑袋怏怏地接受着众人奇异目光的洗礼，赵珽过来拉了我，满眼笑意拱手和我道喜，说是我离升官不远，而我却笑不出来，他还想嘱托我什么，那边已有宦官来领了我去。勤政殿门口，我踌躇了半晌，有些扭捏地进了殿内。皇帝已经除了冠冕，埋首在高高的奏折中，我瞧着那侧脸甚是熟悉，但因为后面的宦官催促着也不敢抬头乱看，赶忙进去俯身请安。听到笔搁在笔架上的声音，接着，一室寂静。

那个声音突兀地响起，还是有些沙哑，只是此时离得很近，一股强烈的熟悉感冲击而来，我按按腾出一只手，抚了抚心口，调整了下有些急促的呼吸。

他说：“顾希！顾希！——顾惜！好得很，竟化用了你娘的谐音，朕的爱卿，谏议侍从！”我猛然抬眼，对上的是那我日思夜想的俊美容颜，我们两两对望，彼此神色很是复杂，我很想笑，可是他的表情有些冷，他在生气，嘴角硬是扬不起。

忽然一个太监尖尖的声音响起，一个打扮看起来高级一些的看似太监总管的人端着一个红木盘子进来，俯身跪下，似乎没有看到跪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的我，尖声道：“陛下，太后催奴才来让陛下紧着些把今天的牌子给翻了，您已经连着一个月不曾召见过一个妃子侍寝！”闻言，我猛地抬头，恰巧对上歆禹那含怒又有些惊惶的眼神，我只越过，看着那太监手中的托盘，掩在袖中的手，指甲狠狠掐入掌心，嘴唇抿得死紧，不让自己出半点声音。复又垂下眼眸，同时听得歆禹百年难得的一声低沉怒吼：“难道你没有看到朕有臣子在吗？”

那太监吓得一个哆嗦跪地，那盘子也摔落在地，仅仅有两块绿头牌！不知道为啥，这下我却笑了出来，冷冷的，不就两块绿头牌，还需要翻么？

“退下！没我吩咐任何人不许进来！”他又低斥一声，那厢已经连滚带爬退了出去，顺带关了殿门。

我心里暗笑，果然是有苦衷，他身份如此不凡，又怎可为外人道呢？今早，他就在大殿上，那样冷冷地，威严地，*视我！

我自嘲地笑出声，重又俯身行了三礼，凉凉道：“陛下如今已知微臣身份，是容微臣告退还是治臣欺君罪，还请陛下处置！”

听得哗啦一声，衣服窸窣作响，带落了一片奏折，那双靴子越走越近，我却越笑越伤！醉笑陪公三万场，莫问沧桑！水泽不禁蔓延而出。

注：文中古文出处：1、珠玉无胫而自至者，以人好之也。况贤者之有足乎？（孔融《与曹公论盛孝章书》）2、为治之要，莫先于用人；而知人之道，圣贤所难也。（《资治通鉴·魏纪》）3、贤才之畜于国，犹良工之须利器，巧匠之待绳墨也。（《晋书·阮种传》）4、贤士之处世也，譬若锥之处囊中，其末立见。（《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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