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缄默时刻

余海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他手里握着的那一份背得异常辛苦的演讲稿，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华叔急吼吼地将他的稿子一把夺来，一目十行地浏览一遍，就瞠目结舌地不说话了。

虽然台下这两位暂时停止了小动作，但台上的陶乾风陶议长却不会搞中场休息。手指抵着资料上的第一行，他大声地开始念了：“第一，后勤。”

华安民立即站了起来、反手把稿子塞回至它的主人处，握着拳头抵着鼻子假装咳嗽地哼哧哼哧了一声，就背着手扮出了一副老成的模样。

“建设基地城需要占用大量的金属与塑料资源，以及不可计数的生活必需品。而想要将这些物资运输至地面的话，则需要使用星盟总部的空投舱。”

“但若是使用空投舱的话，那总部就只能先向各个低轨道卫星投送物资，而后再由卫星派出运载机、向地面输送资源——总计要经历两个运输环节。”

“的确如此，”后勤部统筹部长华安民郑重地作出了肯定的判断，“若是想要让总部向地面大量地投放物资，则不得不这么做。”

“若是这么做的话，就会产生三个问题：一，空投舱与运载机系统被彻底占用，总部、卫星与地面的联系被暂时切断——因为所有的空投舱和运载机都需要用来向地面运输物资。”

后勤部统筹部长继续点头：“有一说一，确实。”

余海抬头好奇道：“咦，看不出来华叔你居然也是反对‘基地城’计划的那一帮子的啊！”

华安民瞪了余海一眼。后者闭了嘴、但仍不忘侧着身子偷笑、心里直乐；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想起来这事情好像和自己有关，也就顿时乐不出来了。

“众所周知的是，物资的运输环节越多、运输流程越长，那么物资在路上的损耗就会越严重。加之地球低空笼罩着的那一层剧毒辐射尘埃，物资的运输损耗问题会相当严重。”

“关于这一点，我们能够通过压缩基地城规模来进行改善。”统筹部长认真地发表意见，“我们不需要向基地城运输过多物资，只需要构筑一个小型的基地城来进行实验便可。”

那边的反对派头头庄妍又冷冷地发声了：“但小规模的基地城难以自给自足，它会成为需要长期输送物资以维持运作的无底洞。”

“这是基地城的规划问题。”华安民骄傲地回答，伸手示意让余海站起来，“我之所以认为基地城能够压缩规模，就是因为……”

余海微笑着缓缓地站起，他甚至老早就想好了起立时的模样——把脸板起来、弄成严肃的表情，然后朝着陶议长故作高深地点点头……

“关于后勤问题，我们暂且保留意见。现在，第二个问题是关于地面地质与大气条件的。鉴于计划原定在华夏浙江、上海一带进行建设，这边还请研发中心的地质学与气象学专家进行解答……”

站起来了一大半的青年又一屁股坐了回去。

紧接着会议中的各位说了什么余海统统都没有听进去，他只是麻木地听着众人叽里呱啦地探讨着一堆他完全听不懂的东西——其中的少女庄妍大有舌战群儒之态，从开局到结束她都没有坐下过。

在会议结束之时，陶议长也郑重庄严地作出了阶段性总结：“我很欣慰地看见，同志们能够围绕‘基地城’计划各抒已见，提出宝贵的意见……”

余海小声嘀咕：“但我什么都没说。”

“嗯……陶议长可能甚至不知道有你这样一号人上场了。”华叔倒是想得很开，但他安慰余海的话就未必能够让后者舒坦了，“如果他知道的话，你一定会有说话的机会的。”

——走出会议室后，让余海意料不到的是，宁荣中尉居然也在——这名平时看起来懒散松垮的女子正焦躁地搓着手、在会议室外的大厅里来回地踱着步子，还探头地望着离开会议室的人群。

在看见余海的一瞬间，她的眼睛明显一亮，脚步也骤然停了下来。她急匆匆地逆流而上，边推搡着边毫无诚意地对被她挤开的人说“不好意思”，不一会儿就挤到了余海的身边。

“余上校，干得不错！”她雀跃地一握拳头，“我在外边都听到你洪亮的发言声了——一切顺利吗？”

余海很想说“我刚才压根就没说话”，但他还是挤着笑容给宁荣塞了善意的谎言：“一切顺利。”

闻言，宁荣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让余海有些失神。自从他认识女子以来，他从来没见过她露出这样不加掩饰的笑容。

……像是放下了心头的大石，得到了彻底的解脱。

在恍惚之间，余海感觉到宁中尉又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肩膀，对方手掌发热的体温在他的肩上残留萦绕了好一阵子：“那……我回‘长歌’号了，你自己保重哈，别太努力了。”

他木讷地回答：“嗯，我会的……大概。”

仿佛是被他的回答逗乐了一般，宁荣又笑了，两排雪白的皓齿在张开的唇下显露而出。她欢乐地旋身朝着电梯走去，步履轻快得像是忘记了自己的年龄、又变回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以后再见！”在挤进电梯之时，女子给予了青年余海最后真挚诚恳的问候。

余海叹息一声，有些颓唐地摇头。他迈步走到了会议室外大厅的某张长椅上，毫不顾忌地一屁股坐了下去，顺势把手里还握着的那一叠已经皱巴巴了的演讲稿塞进旁边的垃圾桶里。

华安民则终于从人群中挤出来了，这个显老的男人张望一番，才找到了余海的所在，也目睹了青年落寞地将演讲稿塞进垃圾桶中的一幕。

“后生，别自暴自弃啊。”他撇着嘴闲庭信步地走到耷拉着脑袋的余海旁边，“你不是已经忘了以前的自己有多风光了吗？怎么还是这么失落？”

“华叔啊华叔，”青年揉着鼻子皱着眉抬起头，露出苦涩的笑，“……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华夏星盟的人一直在强调‘要被信任、要被信赖’了。”

——宁荣信任自己，认为自己能像英雄那样轻松地解决掉所有难题，但自己做不到。

——这种心情……比“别人不信任、不信赖自己”的感觉还要更糟糕一些。

华安民无话可说。他也坐在了青年的旁边，身体前倾着、双手在膝盖前纠缠成一团，双眼则直勾勾地盯着地板，像是还没有挣脱开方才的情绪。

“放宽点心吧，反正这基地城造不造也不是由我们说了算。”最终，还是华叔先将头抬了起来，仰面望向头顶的天花板，“以后有时间的话，多找小莺聊聊天、散散步吧，她会很高兴的。”

余海侧过脸瞅了他一眼：“华叔，你这是在怂恿我勾引你女儿啊？”

“其实是我的女儿叫我怂恿你勾引她。”华安民毫不退缩地回瞪了他一眼，“你看我女儿这脾气，像是会表达自己真实感情的人吗？小余，你得揣摩一下女孩子的心思，别愣头愣脑的啥都看不出来！”

“你这华叔——我才和你女儿见过一面，你就叫我揣摩她的心思？”余海双手撑住膝盖，挑着眉毛回敬一个跋扈的眼神，“以后我在厕所门口碰见保洁阿姨，是不是也要给她抛媚眼啊？”

华叔哼哼笑着挥手作势要揍这小子：“余仔，你拿我女儿和保洁阿姨比？是不是欠打？”

——电梯一趟趟地将人送走了，在大厅中伫立着等电梯的人也迅速地少了许多。最终，在华安民冲走进电梯的陶议长问了声好后，这偌大的会议室大厅就只剩下了这两个人。

“到时候我会和老陶说一声，就说后勤部工程组B级人员余海回来了，他会和你单独谈谈的。”

“哇，堂堂一个议长居然和B级人员会谈？原来当年的我真的这么风光？”余海当即就摸裤兜、看自己当初有没有从衣柜里把镜子带过来。

“你以为B级人员就不值一提啦？”华安民白了他一眼，“我这个后勤部里官最大的也只是B级人员！论军衔的话，我也只是个中校而已，以后真有仗打了整个后勤部都得听你的——包括我在内！”

余海继续嘴贫：“真的？那以后一旦打起仗来、我就先让你去送死，等你死了我再泡走你女儿……”

“你是不是傻啊？没我帮忙，就你这破能耐你能泡走我女儿？”华叔率先站了起来，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他的不雅姿势和他身上整齐干净的西装领带非常不搭，“累了吧？回去睡一觉吧，真有什么事情以后再说。”

“知道了——华叔注意身体啊，看你伸懒腰姿势就知道你肾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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