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2 莲花矿难

穆以年开了几乎一天的会，晚上长钢集团老总要请他吃饭，他笑笑，“有什么事你就在这儿说，如果没事就为了吃顿饭，你照顾我老头子一下，我胃不好，又忙了一天，感觉很累，就想回家吃顿粗茶淡饭，躺一会儿。给我一点人生的乐趣，行不？”

长钢老总便很不好意思，忙说：“穆省长，那今晚就算了。也没啥事儿，就是想和您随便聊聊。”

穆以年说：“过几天我会去长钢，省长要造钢铁大船，想合并省内几个大钢厂，让我去组织个座谈会，那时咱们再聊。今天谢谢你，开恩放我回家！”

穆以年喜欢吃小米水饭、水豆腐，再加一把小葱，再喝上一玻璃杯加了大枣、姜片、红糖的加饭酒，这些东西都养胃。穆以年有长年的胃溃疡，有时还胃出血。孩子不在家吃饭，老伴儿养生，晚上不吃饭，把饭给做好之后端上来，坐在旁边看电视。穆以年一个人吃，悠闲地吃口菜、喝口酒，有滋有味。

吃到半道，他放在公文包里的手机响了，老伴儿说：“你的电话！”穆以年说：“我这正吃饭呢！你去给接一下，看看是谁。”老伴儿正在看肥皂剧，老不乐意地站起来去接电话。她听了几句，就把手机拿过来递给穆以年，说：“是佘局长。”

穆以年一听是安监局长佘太仓的电话，心里便格登一下！他放下筷子，急切地接过电话，大声说：“太仓，什么事？不会是出事故了吧？”

那边佘太仓急促地说：“省长，出事了，莲矿太平矿4号井今天下午瓦斯突出！”

穆以年马上放低声音，“太仓，你莫急，慢慢说。几点？井下有多少人？现在什么情况？”

佘太仓缓了口气，说：“半个小时前，井下有多少人还不知道，莲矿报告说井下人很多，具体人数正在核查。矿里正组织营救。其他的情况还不清楚。我正安排人员和车辆，准备马上赶去现场！省长您有什么指示？”

穆以年急灼起来，他说：“我马上要车，我也去莲花。你们在高速路口等我，一起走！”

“穆省长您就别去了，天黑路远，您年纪又大了。要去明天早上再去吧！”

穆以年叹了一口气，“我是分管安全的副省长，出了这么大的事，我能不在现场吗？这事故出的，饭都不让人吃好。”他嘀咕着。挂断佘太仓的电话，穆以年马上给他的司机打电话，让他火速赶来。

放下电话，穆以年不舍地又坐到饭桌前，把饭菜酒一扫而光，这才去换外衣。老伴儿早已熟悉了这种突发情况，已起身去给他准备牙具、胃药、降压药，以及衣服。然后才问道，“这又是哪里出事儿了？”

穆以年一边往外走，一边随口答道：“莲花矿务局。”

车队上了高速，穆以年的车一马当先，他的车有警报器，红灯闪烁，警笛凄厉，后面跟着的车全打开了双闪，一路风驰电掣。坐在车上，穆以年就开始不断打电话。他先打给莲花矿务局的局长刘占年询问情况，刘占年正在出事井口安排救险，嗓子都喊哑了。他哭咧咧地喊道：“完了，省长，下面三百多人哪！”

穆以年的脑袋里便轰地一声，颓然呆坐在座椅上！三百多人在井下，这次恐怕要是个大事故了。

刘占年急着说：“省长，还有什么事没有？我要和救险队下井了！”

穆以年清醒过来，他喝止道：“你下什么井！你就在地面上指挥。成立指挥部没有？”

“成立了。萨东明矿长任指挥。”

“你混帐！这么大个事你让矿长指挥？你这个局长是干什么的！你等着我，我三个小时就到，到了成立省、局联合指挥部，我任总指挥！你马上把井位图、矿区图、安全监测记录、交班记录准备好。把你们全局的救生设备全集中到太平矿来，要准备至少4套大型抽风机。通风竖井是否完好？”

刘占年嗫嚅着说：“出口完好，但没有瓦斯排出，不知下面是什么情况。”

穆以年铁青着脸，恨得说不出话来，瓦斯排不出来，他知道这下要捅大娄子了。他吩咐道：“把抽风机装在通风井口，抽风管要尽量长！这是当务之急。”

他立刻给省内几个大型煤矿的局长、总经理分别打电话，命令他们立即让所属抢险队携带抢险装置，由一位分管安全的副局长或副总带队，连夜驰援莲花矿务局。他又给佘太仓打电话，说：“佘局长，这回乱子大了，我刚问过，井下竟然有三百多人！你查查，4号井井下允许作业人数，瓦斯监测设备情况，然后告诉我。”

佘太仓冷静地说：“省长，不用查了，我都有数，4号井下允许同时作业人员为180人。瓦斯监测设备有，但不知道完好情况。穆省长，太平矿的情况比较复杂，两年前莲花矿务局就将这个矿承包给浙江的私人煤老板了，莲矿和我们安监局都反复向他们交待过，要严格执行煤矿安全生产条例，并多次去检查，但他们置若罔闻，经常违规操作，我们要求他们配备的矿工逃生装置他们也迟迟不配备。”

穆以年说：“太仓，一会我再跟你说，现在我要打个电话。”

他马上又拨通刘占年的电话，“占年，你马上让保卫处把太平矿的矿长、分管安全的副矿长、调度、安全科长控制起来，不要让他们跑了!”

穆以年赶往莲矿的一路上没有闲着，他救险经验丰富，把所有可能发生的情况都考虑到了，也做了布置，所以在他午夜时分赶到太平矿时，他看到在数支大照明灯下，4号井井口正忙乱着，但应急救险措施都落实下去了。刘占年紧张地跑过来，向穆以年报告说：“省长，第一批救险队已下去三个小时了，目前还没有确切的报告。第二批救险队也下去一个小时了，也没有消息发回来。”

正在这时，矿务局安全处长匆匆跑过来，紧张地说：“局长，省长，救险队已找到12位矿工，其中4人已死亡，都是窒息致死。救险队正把人往井上送！”

穆以年紧张地问：“有没有爆炸迹象？”

安全处长摇摇头，说：“据井下报告，目前还没发现。”

穆以年稍稍放心。他说：“走，到升井口等着去！”

井口已停着许多辆救护车，还有救护车不断地赶来。

距事故发生5小时后，各地煤矿救援队开始陆续赶到，在莲花矿的统一调度下开始下井。救险变得有秩序起来。

已是夜半，天气变得寒冷。穆以年穿着一件军大衣，在井口旁边的一个工棚里召集指挥部人员和各大煤矿分管安全的副局长、副总开了个联席会，刘占年汇报了事故发生原因、截止的伤亡情况和救险进度，并报告说，国家安监局副局长兼煤监局长带着事故调查组已出发，两个小时后将到达莲花。省里事故调查组也已成立，由佘太仓担任组长。省长、书记对救险很焦急，多次打来电话询问和下达指示。

他讲完，室内很沉默。从眼下的情况看，几乎可以断定这是起特大型事故了。虽然瓦斯浓度还很高，救险队员还无法很快地深入巷道深处，真实伤亡情况还不清楚。但看来，这次事故，煤的突出量很大，可能超过三千吨，瓦斯的突出量也很大。这次瓦斯突出很急促，没有预警。如果作业面上都是老矿工，发觉异常，会立即有组织地转移避险。但太平矿使用了大量的外地民工，这就不好说了，死亡人数可能会很多。中央、省调查组到达，一方面会协助抢险，另一方面就会立即展开事故调查，调查后就会结论事故性质，是不可抗力事故，还是责任事故，责任事故就会追究一批责任人，所以这很敏感。

穆以年的胃开始痉挛，他吞了几片药，按着胃部，仍旧坚持着。他说：“这的确是个特大事故，而且看来是个责任事故。主要的问题是：1、井下作业人员严重超标，允许180人，竟下去了324人；2、瓦斯监测系统没有报警，这不可能！要查，有没有玩忽职守的问题？3、现场没有带班干部，带班干部哪里去了？4、通风系统没有自动启动，什么问题？

“但是，现在还不是追查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人！我要求你们，第一，马上加大排风力度，每个通风口两台大功率抽风机，并送排风管下去，下到掌子面，一刻不停地抽风，尽快把瓦斯含量降下去！第二，救险队要发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冲进去！能救出一个人，就尽快救出，人命关天，这是第一大事。不是氧气罐、面罩都带足了吗？不要怕，出不了问题。第三，要下去一些小型采掘设备，把突出煤清理出来，那下面肯定埋了一些人。第四，要尽快找到掌子面下面的巷道入口，估计很多人在事故发生时会躲到那里去。尽快地把他们救上来！第五，窒息的矿工一旦救上来，要争分夺秒地送到医院，一刻也不能耽误！第六，矿工家属已经涌上来了，要安抚住，不要干扰救险工作。当前最主要的是救人！第七，对外界不要封锁消息，不要让媒体不满。这是我的一个经验之谈，惹恼了媒体，你们就有好果子吃了。第八，国务院调查组来了，千万不要谎报军情，要如实汇报，不要隐瞒，不要说假话。事故发生了，谁该承担责任谁就要勇于承担，我穆以年一定会承担责任的，你干上这一行了，你就躲不掉！”

凌晨时分，煤监局工作组到达，莲花矿把他们安置到了矿务局宾馆。他们不休息，坚持把相关人士找来先了解情况，然后又到井口了解救援情况。他们知道省里分管的穆省长早已到了现场，但他们没有打搅他。穆以年这会儿正裹着大衣，蜷缩在井口附近的一座工棚里，悄然睡着了。他感觉很累，毕竟62了，年龄不饶人。

早上在餐厅里，穆以年遇到了国家煤监局长，他们过去打过几次交道，彼此熟识。煤监局长邀请穆以年坐到一个小餐厅里，边吃饭边询问了一些太平矿的情况。穆以年直言不讳地谈道：“太平矿是国有托管，由南方一个私人煤老板承包。这两年煤价大幅上升，私人老板利欲熏心，不惜违反安监条例。这个矿我来过几次，安全漏洞非常大。我来了他们当面承诺改进，我一走他们一切照旧。煤矿安全是由地方直管的，他们之间有利益关系，我干生气，没办法。这次事故搞这么大，肯定有这么几个原因：放炮过深，用药过大，导致瓦斯突出；瓦斯预抽时间不足；瓦斯仪要么是老化失灵，要么是安全员擅离岗位，瓦斯浓度已经很大了，没有引起注意；井下作业人数严重超标，其中又多数是农民工，不熟悉巷道分布，肯定现场秩序混乱，带班干部逃岗，没有起到现场组织的作用。这种情况下死人最多！排风抽吸设备没有起到作用，延误了抢险时间。这些安全漏洞都是显而易见的，中国煤矿事故频发，大多不是技术原因，而是人为原因，我对这个情况很担忧！”

煤监局长深有同感，但是涉及到改革开放的方向，不好多议论，遂转移了话题。他赞叹道：“穆省长，听说你在事发三个小时后就到达了现场，现场的救险措施非常有力，效果明显。在短时间里集中了全省的救援队伍，迅速调来大型抽风机，在通风道强制抽排，这些措施在这次事故抢险中都起到了重大作用。毕竟是老省长了，对工业熟悉，对抢险程序熟悉。我会在给国务院的报告里提到这一点的。”

穆以年面无表情，“出了这么大的事故，我这个分管安全的副省长难辞其咎。要撤就撤吧，撤了还省心了！”

上午，矿难情况已比较明朗了，瓦斯含量已降到安全标准，救险队员正在各个巷道搜寻生存人员和遗体。突出的煤量达到3400吨，正在清理。死亡人数上升到82名，重伤74名，正在莲花市各大医院抢救。尚有48个失踪人员。总体经济损失粗估已达到4360万元。这已没有疑问地可以确定为特大型事故了。莲花矿务局已开始进入善后程序，最主要的是与死亡矿工遗属谈判赔偿事宜。矿务局宾馆和市内几家宾馆住满了遇难矿工家属。有一些矿工根本无法确定身份，因为他们在煤矿打工时就没交过身份证，因此也无法通知家属。还发生了有人冒充家属来骗取赔偿的事情。

作者注：中国煤炭产量约占世界的35%，而事故死亡人数占全球煤矿死亡人数的80%（2004年死亡人数6027人）。煤炭行业产煤百万吨的死亡率是美国的100倍，南非的30倍，印度的10倍。

中国煤矿采煤效率（劳动生产率）只相当于美国的2.2%。

走之前，穆以年做了最后一件事。莲花矿务局这次损失惨重，现金也发生困难。穆以年给省内各大型工业企业打电话，让他们紧急资助，每家不低于500万，也不用高于800万。他说，这叫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谁家出事了，大家都要出力。这是穆以年分管全省工业多年私下订的制度，行之有效。这次穆以年通知了12家，各家的款项很快就到达了莲花矿务局的账户。其中长钢集团打了500万，长钢集团是穆以年的老家，因此穆以年很气愤。他再次打电话给长钢集团老总，“你是省内最大的钢铁企业，你就打个低限？这500万你拿回去，我不缺你这个钱！”

长钢老总羞愧难当，马上补汇了350万。

穆以年办完了这件事，就要返回徙阳了。他要回去向省委书记和省长汇报，并处理点其它事。两天之后他还要返回来，配合国家煤监局做事故鉴定。但回到徙阳后，他意外地接到了省委书记的电话，说中纪委要找他谈话！他很错愕，也很紧张。

谈话是在书记的办公室，中纪委的一位副书记受中央委托，向穆以年宣布：暂时停止职务（不对外宣布），配合中纪委核实、查清几个问题：一、接受徙阳市仓吉地产投资公司一套商品房贿赂的问题；二、接受长钢集团目前市值160万的股票贿赂的问题；三……副书记很严肃地说：“这些案情是在审查省政协常委陈希的案子时牵涉出来的，希望你交代清楚。我知道你正在处理莲花矿务局的矿难事故，虽然说是停止工作，但这件事事关重大，你还是要抓到底，直至处理完毕。这也是省委的意见。”

穆以年惊诧不已，对这些事他实在不是很清楚。当他回到家，找来家里人一问，才知道确有其事，只是他不知道而已。他呆若木鸡，最后长叹了一口气，说，你们害了我呀！

三个月后，中纪委结论下来了，问题属实，但鉴于穆以年同志对此并不知情，决定不予刑事处分，给予党内记大过一次。决定穆以年同志退回全部非法所得。决定穆以年同志按副省级待遇提前退休……。

穆以年突然无事一身轻了，他赋闲在家，每天逛逛公园，收拾收拾园子，还参加了老年大学书画班。有一天他午睡醒来后，突然想起了陈希，想起了他们当时做物流时的许多交谈，他知道陈希还在被双规，很快就要结论了。彭舸来看过他几次，拎来不少东西，还说，到物流中心竣工时，一定请穆省长去参加剪彩仪式，穆省长是物流中心的第一发起人，为它倾注了很多的心血。穆以年听到这话，私下里不由得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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