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5 《深山夜画》

彭舸接近中午时回到Palacio Duhau酒店。进到房间，他把外衣脱下来，就躺到了床上。他感到有些疲乏，不是旅途劳顿带来的疲乏，而是和陈子易谈话带来的疲乏。他想起来，叶梅和陈希都提醒过他不要和戴维斯走得太近，但当时他没太在意。现在看来，戴维斯是一个国际组织的成员，而且被国内的安全部门盯上了。陈子易说，戴维斯在中国有很多投资业务，其中很多都是违法的勾当，你最好不卷进去，这也带有警告的意味。彭舸直到现在才觉得有些麻烦了！

使彭舸颇感矛盾的是，他无论如何都不能去除掉对戴维斯的良好印象，那是个谦和、热情、有着丰富知识和爱好、有着深刻见解的、并且不知疲倦的人。彭舸对犹太人素来有着一种特殊的尊重，对他们在战后不懈地追捕纳粹非常敬佩，对以色列以600万人口——还包括200万的阿拉伯人，去与1.4亿人口的阿拉伯世界对抗的勇气非常敬佩。

不管戴维斯是做什么的，彭舸只需要友好交往、公平交易和遵守法律，彭舸相信自己是能够控制风险的。

房间里的电话铃声响了，彭舸过去拿起话筒，他听到了摩瑞的声音，她说：“彭，一会儿你下楼，我们的车会在楼下。戴维斯在台湾街的一家古玩店里，他请你过去，帮他看看几幅画。带上你的随身用品，我们从那里就直接去机场了。OK？”

彭舸看了一下表，快1点了。他说“好的。”

车子在距台湾街不远的地方停下来，摩瑞说里边街道很狭窄，找不到停车的地方，我们得走过去。

他们步行来到一个挂着中文“清心坊”牌匾的店铺前，彭舸端详了一下牌匾，竟是启功题的字！但店铺的门脸并不大。他们从有点昏暗的店堂穿过，上了一部木楼梯，到了二楼。彭舸一眼就看到戴维斯，正俯在一个大木案子前端详着一幅中国画轴。彭舸一时有些懵懂。

看到彭舸来，戴维斯显得很愉快，他说：“哈，彭，你是不是正在午睡？很抱歉。这家店的老板是我的朋友，他告诉我他最近又进来几幅画，请我过来看看。我想你可以帮我辨别一下。你看这幅，老板说这是中国清代的。”

彭舸看了一眼，说：“戴维斯，我已经声明我不懂画了。这幅画上面有个矜章，写着‘宣统御览之宝’，是皇帝的收藏，宣统是中国清代的最后一个皇帝。题款是‘时敏’，也就是王时敏，清初四王之首，著名画家。这事儿可太严肃了！真的，价值万贯，假的，一钱不值。你说说看，我敢说吗？搁在清朝那会儿，说错了就是死罪，杀头之罪！”

戴维斯哈哈大笑，说：“你怎么那么贫哪！我又没说要买，只是看一看。”

彭舸说话期间，已有一位穿白布对襟褂子的胖子站到了他身侧，他默默地听完彭舸的胡说八道，便用汉语发了声，“这位先生是中国人吧？”

彭舸侧过脸看看他，答道：“是啊，中国人。”

胖子又问：“请问先生贵姓？”

“不敢称贵，姓彭。”

“看来彭先生是懂一些国画的。确实，皇上盖了章，画就是皇上的。皇上的画，世间必定只留一幅，多出来的一定是假的。清初四王，个个画技了得。您看的这幅画，是王时敏先生的得意之作，虽然临秋末晚了才被宣统赏识，但画法是今人一概承认的，誉为墨宝。我这幅画是从荣宝斋淘换来的，有荣宝斋鉴定书，您可别随便说真的、假的这类话语。我的画要是假的，我宁可砍掉自己的一条胳膊！”

彭舸甚为厌烦，他用中文说：“老兄，一条胳膊值几个钱哪？别玩这个。你想卖画，像戴维斯这样的买主，你不如拿出几幅近现代的让他挑挑。他只欣赏中国画的画法和意境，不是非得要古董。”

胖子顿时喜上眉梢，忙说：“好的，你等着。”便进到里屋去。过了一会，抱了几幅画回来，在案子上一一铺开。他嘴里还叨念着：这些都是近代的著名画品，有吴波涛的，有傅抱石的，有黄宾虹的……”

彭舸拿眼扫了一遍，顿时就呆住了！

戴维斯上前逐一地赏画，老板殷勤地给他一一介绍这些画家的著名作品，他逢迎地对戴维斯说：“这些画都是最近收进来的，近代的中国画画家画风比之过去有了很大的变化，更重视透视，颜料也有了很大的增加，因此更艳丽了。您看这幅，题名《深山夜画》，是中国著名国画大师黄宾虹的得意之作……”

彭舸直直盯着那幅黄宾虹的《深山夜画》，惊诧莫名。这幅画就是他从北京带来，交给陈子易的那幅！他想他不会看错，连裱布的花纹都一模一样。

他想起陈子易收起那幅画的神色，心里便很恨，脸色便阴了。

几幅画中，戴维斯偏偏就对黄宾虹的《深山夜画》很痴迷！这幅画满纸都是墨，其中那几所洗练线条的房子令他格外倾心。他抬起头，问道：“余先生，这幅画你要卖多少钱？”

胖子矜持地说：“这幅画是非卖品，我是要自己留着欣赏的，我特别喜欢黄宾虹的画，那叫一个浓妆淡抹总相宜！但是，戴维斯先生要真是喜欢，什么钱不钱的，我送您得了！”

戴维斯咕哝着说：“送我是不会接受的，你说个价钱吧。”

胖子沉吟了一下，便说，那就5000美金吧，这是我的收购价格！”

彭舸便招呼胖子，“你过来！”

他们走到一旁，彭舸低声说：“我知道你是谁，你丫靠这挣钱哪？”

胖子阴沉着脸，也低声说：“你不懂，他会接受的。回头我给你20％的回扣！”

彭舸鄙夷地说道：“你别他妈糟践我了，你当我是二不孱子哪！你就降个20％卖给他！”

胖子不解，但还是满脸笑容地回到戴维斯身边，说：“戴维斯先生，如果你看中了这幅画，我降一降，就4000美金吧。”

戴维斯看看彭舸，彭舸点点头。戴维斯便说：“好的，这幅画我要了，请你给包起来。”他便掏出支票本，写下了金额，签上自己的名字。戴维斯是个保守人士，他更习惯用支票，而不习惯用信用卡，他觉得信用卡很容易暴露自己的信息。

上了车以后，戴维斯有些沉默，后来他问：“彭，为什么你跟余先生嘀咕了几句，他就把价格降了很多？”

彭舸看着车窗外，说：“我就跟他说了一句话，我说这幅画是修补过的，那位余先生就明白了。戴维斯，这幅画确实是修补过的，但这不影响它的艺术价值。如果在拍卖会上，您得花数倍的价钱。”

戴维斯还是有些疑惑，他问：“这幅画不会是假的吧？”

彭舸淡淡地回答：“不会，我可以保证。近代画家的画很少有仿品。”

戴维斯高兴起来，他说：“我买画很少考虑它的市场价值，只是喜欢就买。我很喜欢这幅画，它有种淡淡的忧思气氛。谢谢你，彭，你今天帮我省了一千美金。犹太人如果花了冤枉钱，会觉得很气馁，很失败。”

彭舸还是在看窗外，戴维斯的话使他很刺痛。其实这幅画并没有修补的痕迹，而是他怀疑那些人在这幅画上做了什么手脚。他憎恨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尤其对一个看起来那么无辜的人。这种偷偷摸摸的勾当还经过了彭舸的手，这更使他觉得很羞愧。

所以，他一路上都不开心。摩瑞偶尔看看他，默默地有一种疑虑。

汽车上了机场路，机场路的两边有很多高大的树，树荫下有很多的汽车和悠闲的人们。大人们在聚餐、喝啤酒，孩子们在追逐、踢足球。有些人骑着高头大马，戴着像贝壳似的骑士帽，在草坪上走来走去。

这是个悠闲周日的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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