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戴维斯（一）

这是一个阳光灼灼的中午，树林间摆了几张白色的餐桌和台子，餐桌上铺了紫色碎花的台布。两个厨师正在忙，一位女士在细致地摆放餐具。树荫里凉风习习，几只大狗在林间相互追逐。彭舸见到这景象就有些陶醉了，不禁很羡慕戴维斯。

戴维斯坐下来，对彭舸说：“中午简单地餐叙，晚上我们才会好好地喝一杯。这是我第一次招待彭总经理，我很荣幸，也很愉快。这里是一个偏僻的地方，没有人，也没有讨厌的工作打扰我们。我在这里有10公顷的土地，彭，你看，”他指指大房子侧面的那一片树林，往那里要走很远才到我的地界。我从来不知道那最深处里有什么，听说有狐狸、兔子、獾、鼬和蛇。彭，据说你当过特种兵，你愿意代我去那深处看一看吗？“

彭舸笑着说：“我很乐意。事实上，我对任何丛林深处都有兴趣，我喜欢探测掩藏在深处的未知。”

“很好。这个庄园你可以随意走动，你可以到处看看，有没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厨师端上来一大盘切好的烤肉，香气诱人，那位女士送来了一瓶红酒。戴维斯说：“阿根廷的烤肉和红酒世界驰名，这和你第一天吃的烤肉是不同的，它不那么油腻。”戴维斯意味深长地笑笑。“我的厨师非常棒！”他端起酒杯，对彭舸说：“欢迎你，彭总经理，欢迎你来到阿根廷！”

彭舸从进入庄园的那一刻起，就对戴维斯充满了好奇和戒备，他已感觉到戴维斯对他非常了解，而他对戴维斯还几乎一无所知。这不公平，他想。但是戴维斯那么好客，那么彬彬有礼，现在坐在林间，品味烤肉和红酒，享受着微风和阳光，听着鸟的叫声，彭隔觉得自己有些沉浸，松懈下来了。戴维斯是个好探询的家伙，正如他所说，他对中国的很多事物都有好奇心。

戴维斯漫不经心地说：“中国是个历史悠久的国家，和犹太人的历史一样悠久。但是中国人始终顽强地在一个地方生存、繁衍，而犹太人却在世界上飘流了很久，长达20个世纪。每当想到这一点，我都有些伤感，并对中国人充满了好奇。彭，我问过很多人，为什么中国人在东亚大陆上呆了那么久，而未发生过大的民族迁徙和民族断裂？你知道吗？”

彭舸回答说：“我知道一些，但不多，戴维斯。中国历史悠久，就拿我的姓氏来说，彭姓可能追溯到尧，尧帝在彭那个地方封彭祖，彭祖就是我们的祖先。这距今有4000年了！为什么我们的历史很悠久？我认为这得益于黄河流域文明，中国的文化一脉相承，这和犹太人靠着经板和圣殿来传承文化是一样的。文化是民族精神的核心。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国这块大陆，是由青藏高原、蒙古高原和浩瀚的大洋保护起来的，很少受到外来侵略。”

戴维斯赞同说：“彭，你说得不错。中国人和犹太人都是上帝眷顾的民族，可是上帝给了中国人一块富庶的土地，却给了犹太人一块贫瘠的土地；上帝让中国人安宁生活，世代繁衍，却让犹太人流落世界，遭受杀戮。中国人历史上曾是世界的中心，今后还可能成为世界的中心；而犹太人至今仍然很弱小，无法影响世界。几千年来，世界上文明历史最悠久的这两个民族，命运就是这样的不同！”

彭舸笑着说：“这个我承认。但是上帝说要使你们成为世界上最优秀的民族，所以才会给你们设置这么多的苦难，上帝对犹太人还是很偏心的啊！”

戴维斯苦笑着说：“是呀，是很偏心，至少圣经里是这么说的。但是自从离开迦南地，2000多年啊，犹太人始终无法成为一个强大的民族，这就是偏心的结果吗？”

“我很理解，历史对你们是不公正的。我看过一些关于犹太人的书，例如那套《第三帝国的兴亡》，对纳粹那些暴行深感震惊。我个人很敬重犹太人，经历了这么久的磨难，犹太人的精神和民族团结依然存在。“

“彭，你很睿智，中国人都很睿智，比如你上午讲到的文武之道，比如你讲到的四大皆空。这都是些很神秘的文化，它使你们很坚忍，很豁达，把世界看得很透彻。你们现在还有这种精神吗？”

彭舸微笑着看戴维斯，但他没说什么。

“我接触了很多中国人，也每天看着你们的领导人在世界上到处发表演说、参加会谈，我的感觉很复杂。”戴维斯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们现在越来越向西方靠拢，正在失去自己的文化，就像一块漂移的大陆。很抱歉我这么说。

彭舸问：“何以见得呢？”

戴维斯思索了一刻后，问道：“彭，你认为你的国家是民主的吗？”

彭舸有些拿不准地说：“我认为它具有民主意识，但还不健全。我们有各级人民代表大会，中国的每一个组织都要求有民主监督制度。但我们的人民代表大会还不是国家的最高决策机构，国家还是有着独断专行的问题。”

戴维斯微笑起来，说：“你看，你和你的同胞一样，每当谈到民主，你们事实上谈的都是民主政体。但是我想告诉你，民主本质上是一种文化。西方的民主和民主政体是怎样建立起来的你知道吗？欧洲在一千多年前，还是由许许多多民族、部落和小国家组成的一块大陆，他们总是争争斗斗，谈判、互相兼并。于是他们便达成了一种最大公约数式的社会体制，这就是民主制度。民主制度可以容纳所有人的利益，以及所有人的文化，是大家都能接受的一种体制。

后来，欧洲人发明了大机器，大机器又推动了资本的产生，资本推动了自由经济，自由成了民主文化的核心。中国有这种文化吗？中国没有这种文化，中国也不需要。中国族类繁多，都有自己很悠久的文化，他们都不愿放弃自己的文化。所以事实上怎么样？事实上，西方有宗教战争，有对异教徒的迫害，在今天，西方一直在向全世界推销他们的价值观，甚至不惜使用武力！而中国呢？中国是真正地宽容一切文化，不管一种文化有多么荒诞！我只是想说，民主的意义实际上是文化的意义，而你们总是忽略这一点，你们更看重的是制度和法律。这样，你们就只能向西方人学习！为什么你们要放弃自己原有的文化，而去崇拜别人的文化？我觉得很迷惑。

我知道，中国在两千多年前就形成了中央集权的庞大帝国，延续至今。所以专制也是你们文化的一部分，直到现在世界还在批评中国专制，因此许多中国人便觉得很羞愧，哈！”戴维斯扬了杨手，一副很不屑的样子。

他接着说：“但是专制只是中国文化很小的一部分，甚至有时是微不足道的。各个民族，各个地域，各个族群，他们都在奉行自己的文化，如果皇帝逼急了，他们还会造反！这不好吗？中国的专制体制延续了几千年，在中国历史上产生了几个强大的王朝，如秦、汉、唐、宋、元、明、清，那时他们拥有世界上最大的GDP，最大的军队、最缜密的政府。中国为什么要学西方的民主制度？这不适合你们。这是我的建议。

犹太人从不崇尚民主，因为从离开迦南地到重新建国之间的2000多年，犹太人都是寄人篱下，被迫接受不同国家的不同法律。德国、波兰、匈牙利、俄国，甚至还包括英、法，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虐犹运动，所以我们对他们的法律是憎恨的。以色列建国后，迅速强大起来，我们靠的不是民主力量，而是民族的精神和我们的文化。中国人也一样，学习别人是为了补充自己，而不是完全改变自己。如果你们的文化传统被彻底丢弃，彭，中国会发生什么？会完全西方化，而那样，世界上就没有人再惧怕你们了，那正是西方世界要做的！”

彭舸轻轻鼓了鼓掌，赞叹说：“戴维斯，我同意！西方民主体制并不适合中国，以前他们是用枪炮来改变中国，而现在他们则用柔性战争。但是戴维斯，我很迷惑不解的是，犹太人一直维系着自己的民族精神和文化，但是他们是不是变得强大了呢？毕竟以色列还是个小的国家，犹太人还分散在世界各地。虽然你们有爱因斯坦、冯.卡门、门德尔松、基辛格、海涅、索罗斯、格林斯潘这样的杰出人物，但犹太人有没有强大到影响世界？如果我冒犯了您，我很抱歉。”

戴维斯挥挥手，说：“没什么，这样的问题很多人提过。犹太人只是默默地做，我们从来不说阿拉伯人怎么坏，但是如果我们意识到威胁，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去打一场战争。实际上，犹太人正在很深刻地影响着世界。”

彭舸好奇极了，他问：“犹太人正在很深刻地影响着世界，这是什么意思？”

戴维斯举起了红酒杯子，热情地说：“彭，我们谈得很好，今天是为你洗尘。犹太人基本不喝酒，但是今天要破例，我想和你喝一点。为我们的见面，Cheers。”

彭舸端起杯子，和戴维斯碰了一下，豪爽地说：“Cheer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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