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方的大地。
轰轰隆隆。
万马奔腾。
齿轮的转动声,机关的运作声,如同巨兽的心跳。
迦陵缓缓地睁开眼睛,在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好阿狠也睁开了眼睛。
猩红的眼睛,浅褐色的眼睛,一起忽然在半蒙蒙暗的荒野里闪烁,像是两只敏锐的野兽。
一双是恨,一双是爱。
“你也听到了?”迦陵问。
“恩。”阿狠点点头。
少年和女孩身体里,都留着北人的魔血。
“是赵军来了,我们得走了,恩……你还疼吗?能自己走路吗?”
“还疼……不能。”阿狠又撒谎了,猩红的眼睛微微地闪烁着辉光,怯生生地望着迦陵。
少年二话不说,把她身上的毯子裹紧,然后背她起来,转头就在营地里收拾行囊和药材。
琉璃当然也醒了,正在挨个唤醒营地里的流民和伤员,最后给他们赠去可用三两天的药材和食物,叮嘱他们以后如何自行处理伤口……
她没看迦陵,因为她知道迦陵肯定早就听到了战争的律动,直到他肯定已经开始整理准备离开。
回过头来,迦陵已经背好那个总体积比他人还高的大药箱——因为没有地方背阿狠了,他用毯子绕着肩膀把她包在自己的胸口,像是用襁褓包着的婴儿。
记得小时候,师父也是这样带着他走的——这对师徒不知道什么时候,身影又重合在一起,只不过这次迦陵怀里的“婴儿”实在有点大。
不过在某些方面,她可能也真和婴儿差不多。
“我们走。”琉璃看了阿狠一眼,慌忙把眼神躲闪开。
她还记得自己昨天伸手去掐她脖子的情景,对于一位发誓不伤世间人的医者来说,那大概是这世上最可怕的噩梦。
“接下来几天,直到她伤好能自己走,她都交给你。我会……把药方给你。”
她只能这么近乎不负责任地说,然后蒙起披风,转身往身后的荒野而去。
迦陵拉紧背上药箱的背带,稍稍把阿狠往上抬了一点,让她可以伸手去抱住自己的脖子。阿狠舒服地环住他,然后闭上眼小声地说:“那我先再睡一会儿,辛苦了,小哥哥。”
“你爱睡不睡。”迦陵对她没好气,然后抓着药箱跟着琉璃,走进荒野的风沙。
而在他们离开后不久,远方的大地尽头,一道钢铁的洪流悄然席卷而来。
金戈铁马,嗜血贪狼。
天空中,那钢铁的机关兽如同遮天蔽日的黑云,接天连地,席卷千百里。
而在大地上,长枪如同森林般矗立,无数旌旗若燃烧的烈火,席卷万里,望不见尽头的大军滚滚而来,期间如同山岳般的机关巨人轰隆着踱步。
那样的景象,如同灭世的审判降于人世,将所经过的一切都碾压毁灭。
……
迦陵已经不记得这是来到秦地第多少天。
隐隐约约记得当初分明只是说为了要改变他的心态而进行一场历练。
他满心以为要进行一场热血澎湃的大战,要见证人世间最恶毒的腐朽与黑暗,而后他再破茧成蝶……
本该是这样。
但是现在,他感觉自己仿佛已经完全沉沦在黄沙后土中,沉沦在这片颓废的大地之上。
虽然每日都要救治数不清的病人,每日都要在血肉模糊的临时病房里来来回回,搬运不知多少条断胳膊烂腿。
第一次他还在仙鹤上饶有兴致地叫琉璃教他心脏复苏,迫不及待地想要实战,可是学会以后一到伤员身边,却只看那个可怜的汉子半拉脑袋都没了,浑身上下没有一块好肉,血和脑浆流了一地……迦陵人都傻了,心脏复苏……还有什么用……
琉璃直接给他喂了点曼陀罗花,然后就去救治其他病人了。
迦陵眼睁睁地看着那人呻吟着,哀嚎着死去,看着血漫过自己的脚边。
然后他吐了,那种血肉模糊的景象是很恐怖的,连续几天迦陵连肉都不想看一眼。
但是他没想到,他后面会习惯这种景象。
虽然琉璃万药归元流为天下第一流,云天门也时常会有外门弟子仙鹤送来仙草供给。
但是她也不是神仙,正如那句话所说的。
医道渡人——但医道敌不过死亡。
而战争里永远都不缺少的就是死亡。
死亡。
死亡。
迦陵每天都看着形形色色各种各样的人去死,有因为活命粮被军队征走,一把火把自己和家里几个嗷嗷叫的孩子一起活活烧死的绝望的父亲,有为了一口馍和另一个流民拿着刀互捅,最后一边流着肠子,一边哭着拼命吃馍的饿鬼,还有因为实在忍不住痛,在琉璃帮他截肢的时候把自己的脖子用刀割开的……
还有……迦陵不想想了。
死亡在战争里根本就不是稀奇的东西。
但是人类,人类在死亡与绝望到来时却各不相同。
战争带走了规则与道德所能够存在的根基与土壤,撕掉了本能之上最后一张善良的面具。死亡和病痛对于任何人都是平等的,也因此在死亡面前,人们才会露出自己的本性。
迦陵看过被妖刀弥勒砍碎的人,但是那种感觉和现在完全不同。
当你拼了命地想要去救一个人,但他却绝望地在你身边无助而痛苦地死去,如同一把流沙,你怎么用力攥紧……它都会从你的指尖溜走,怎么都抓不住。
那种感觉是很难受,很难受的……
迦陵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自己身前挂着的阿狠: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偷偷醒了,用那对红色的大眼睛看着他。
“睡得好吗?”
“好。”阿狠点了点头:“我现在好困啊,可能是昨天睡得太少了。”
“控制住伤势之前不能睡。”
“我又没关系。”
“有关系。”迦陵面无表情地说,仿佛再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之前我遇到有一个比你还大点的女孩子,她一直在流血,一直跟我说难受,说她很困,我说千万不能睡,觉得困就跟我说话,我们就一直聊天,她说她有两个弟弟,和爸爸一起生活,有一块田,种出来的小麦特别甜,家门口是一条河,河里有好多鱼,鱼游在水里……好轻松……好轻松……她有一个很疼她的舅舅,在外面做生意,他说等她长大了就带她去城里,给她买燕国的胭脂……”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说到胭脂的时候,她就睡过去了,再没有醒过来。”迦陵叹了口气:“所以现在我特别怕受伤的人睡过去,她快睡过去,我就笑给她看,比说那些无聊的故事有用多了。”
迦陵露出满口獠牙,咧嘴笑了一下:
“是不是会做噩梦啊,很有用吧?”
“明明很好看啊,你的牙好锋利好健康,我最喜欢这样的牙,好撕开肉,你看~”
阿狠也学着迦陵的表情笑着咧开嘴——她也是满口尖牙利齿。
小狼崽和小虎崽一起龇牙咧嘴,却不是在互相威胁,这倒是挺稀奇的。
“卧槽!”迦陵惊了,有一种心动的感觉。
“怎么了?”
“太好了,我就觉得我笑起来挺好看的,可从小大家都不让我笑!终于有人说我笑起来好看了!”迦陵忽然开心地像个孩子。“你眼光不错,如果你对师姐好一点,我也许就不讨厌你了。”
“可我看你本来就不讨厌我。”
“放屁。”
“那你打我,用力地,粗暴地,证明一下,如果你喜欢我哭,我也会哭的,或者你希望我怎么样,我就怎么样好不好,你说什么,我都会听话的,我超乖哦。”
“你脑子是不是真的有病???”迦陵小脸一红,撇开视线不去看阿狠。
阿狠偷笑,说:“你果然是不一样的。”
她是不知道多少次用那对魔眼看着迦陵,不知道多少次试探他了,可无论那猩红色的魔力如何闪烁,迦陵却根本就不受影响。
她倒是觉得,他那对浅褐色眼睛越来越亮了。
“难道是因为我们都有一双特别的眼睛?因为我们都混了北人的血?”
【一个人又怎么可能爱上一个你恨的人?理由呢?这根本就没有逻辑!】
【可爱一个人需要理由吗?】
“你好烦哦。”
“你和你……师姐,你们为什么会来这儿,你们本不该是这里的人。”
“为了救人?”
“不只是那样吧?”
“好吧,是为了让我改变心态。”
“改变心态?”
“我也说不明白,师姐什么也没教我,只是带着我在这大荒里走,没完没了地走。”
“悬壶济世,医道渡人,自走大荒,孤独逍遥。”阿狠比迦陵有文化多了:“不是很帅吗?”
“帅吗?大概吧……第一次把人救好,看着他们感谢你说不知道怎么报答你,然后你像个大侠一样说‘不用报答,只要活着就好,我还要去救其他人’,然后掉头就走~哇偶,是好帅,可是这个大侠如果两三个月没洗头,衣服脸上全是土,浑身发臭,拉屎没有草纸,擦完屎开始徒手吃馍,然后还被赵军秦军追着撵,他还帅吗?”迦陵淡淡地说:“第一次走在大荒里我也觉得自己很帅,可是一切都被平凡和黄沙盖过去以后,同样的情景重复了一百次,一千次以后,我就一点都不觉得自己帅了,我只觉得很累……其实我都快忘了我是出于什么原因来这里的了……那些都无所谓了……”
迦陵沉思了好久,说了一句:“光是活着,就得竭尽全力了,哪儿有功夫去想?”
“谁不是呢。”阿狠点头。
“叮叮当当。”迦陵胸口的千里镜亮了,少年一阵慌乱,慌忙拿出一葫芦倒出水把自己脸冲干净,又用两根手指抹了抹自己的牙,然后才拿出千里镜。
“嘿!宝贝徒儿,这几天过得咋样啊?”项凌云捧着脸,宠溺地看着另一头的迦陵。
“好啊,就……就挺好呗。”
“有没有好好吃饭,有没有好好听师姐的话……”项凌云正要开始一万个有没有,忽然看见又有一个脑袋钻到千里镜镜头里,好奇地和迦陵一起看着她。
“你妈妈?好漂亮,好年轻。”阿狠问:“这位仙子好。”
“嘿,这个小姑娘嘴还挺甜,她是谁啊迦陵。”
“我一个病人。”迦陵有点紧张。
“你是谁啊小姑娘。”项凌云的表情有点不对,又问。
“我呀……你猜嘛。”阿狠想了想,忽然想到一个很坏的注意,直接环住迦陵脖子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还拉着丝儿,然后用那对魔眼看着项凌云,如同挑战领地的小老虎,微微闪烁红光:
“生气了吗?”她有些神气地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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