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举手论棋谁与共

变天棋会诸峰的最高峰，天奕峰顶，又到了片片飘红的时候，一片一片的枫叶，毫无眷恋地离开枝头，零落如蝴蝶翩翩。落日残霞落在枫树下的石碑上，“让天地一先”五个大字湛湛发亮。

一身黑衣的青年男子站在崖边，任由红叶落在自己的肩头，长发飞扬，长袖飘飘。

棋邪纵横子，天地一先鱼忘机。

“又到了红叶纷纷的时候啊。”望着脚下的漠漠云海，棋邪神色落寞，轻声叹息。

“每年的这个时候，你似乎都很有感触。”

鱼忘机回过头，看向了茶案旁刚刚落座的年轻刀客，“游子吟，事情办得怎么样？”

“当然是妥了。”被称为游子吟的刀者冷冷一笑，“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每一个问题，都必须要有答案吗？”棋邪轻轻笑了，“就像是你，又是为了什么才跟在我的身边？”

“每一个问题，当然都有答案，区别只是你知不知道，或是愿不愿意说出口。”游子吟哼了一声，“我跟着你，只是为了变得比你更强，然后杀了你。”

“答案......真的是这样么？”鱼忘机缓缓摇头，又转向了崖下的云海，“想必没有人敢断言自己的答案就是对的吧，世事万千，如鱼饮水，冷暖如何，唯己可知。”

“游子吟，我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果当年，我没有从山水枯斋把你带出来，现在的你，又会是什么样呢？”

“成为山水枯斋的主人，天下第一的刀者，然后打败你。”游子吟的脸依旧是万年不化的玄冰一样的冷峻。

“错了，游子吟，你会死。”棋邪叹了口气，“和你那不知进退的哥哥一样，死在挑衅别人的路上，死在别人的刀下。”

“你......”游子吟的脸抽动了一下，似乎被触到了最大的逆鳞，但他最终还是没有发作，只是把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哼了一声，将头扭想了一边，“纵横子，我会杀了你。”

“等你做得到的时候再说吧。”棋邪笑了，转过身，轻轻坐在了茶案边，将滚烫的清茶注入两个小盏，将其中一杯推给了游子吟，“翠寒山的逸韵白，连我自己都没喝过几次的好茶，尝尝。”

游子吟将小杯接过，吹了吹，“结果你还是在逃避我的问题。”

这次鱼忘机居然没有说话，只是看着自己的茶盏，静静出神。

“听我说的话，会是一个很长的故事。”鱼忘机轻声说道，“棋邪一生，为数不多的故事。”

“我倒是很想知道，你的一生究竟有几个故事。”游子吟哼道。

“四个。”迎着友人惊奇的眼神，鱼忘机淡淡地道，“有兴趣的话，我可以慢慢说给你听。”

“老师您为什么会收我为您的弟子？我在这一届里的资质最差，所有人都比我强不是么？”刚被老师变天棋宗收为入室弟子的时候，年轻的鱼忘机这么问自己的老师。

棋邪也不是一开始就是棋邪的，当他加入变天棋会的时候，可以说是同侪之中最差的一个，无论与谁下都没赢过，最好的战绩是三局两胜的两平一败，而就算是这样的战绩，也仅仅出现过一次，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直落两盘。这样的鱼忘机被同学们送了一个外号，“万败棋宗”。

“小鱼，你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当时的棋界顶峰，天下第一棋士，变天棋会的创始人，变天棋宗摸着他的脑袋，这样说道，“你是特殊的。”

变天棋会的规矩，每有一批棋士进来，变天棋宗都会亲自出面，与他们挨个对弈，以此来评判每个人的资质优劣。

而这一次，在他与这个从无一胜却依旧专心的孩子打了一盘之后，直接宣布将鱼忘机收为入室弟子-----也是变天棋宗唯一的弟子。

也就是说，他将是变天棋宗百年之后的衣钵传人。

这样的决定当然也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甚至无数棋士抱怨变天棋宗虽然棋力过人却有眼无珠选了个傻子作为弟子，愤而出走，剩下没出走的也以自己的方式抗议，而这些都被变天棋宗直接无视，依旧毅然决然地将鱼忘机收为弟子。

“只是我从未赢过，才是特殊的么？”

“小鱼，你要记住，棋，并不是如世人所想的娱乐工具，天下纵横，黑白有道，棋士，也是求道者。而求道之人，尤忌胜败挂心，只有达到无胜败无有无无所有而天下在怀的境界，才能窥见大道。”

“他们叫你万败棋宗，意思是说，你只有经过一万次的失败，才能达到我这样的境界。”

就这样，鱼忘机成为了变天棋宗的弟子，在他的门下，学习黑白之道。

变天棋宗倾囊相授，只为了最后能与自己的学生下一盘棋。

最后一枚黑子落盘的声音，鱼忘机至今仍旧记忆犹新，那时的他抬起头，对着提着最后一枚白子的老师说。

“老师，胜负已分。”

这是他人生的第一胜，对手却是在世棋仙，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变天棋宗，九州公认的第一棋士。

变天棋宗放下了手上的白子，脸上竟是满足的喜悦。

结果不用清算，二人自是了然，白子负七目，一子天地劫，胜负已分。

“吾道成矣。”

变天棋宗带着满足的笑容，立地飞升，直入天无之境。

“我一生有胜无败，而天道有缺，棋道四九缺一，胜败之理，尽入于此。”变天棋宗看着自己唯一的弟子，声音慈爱，“你至此有败无胜，经此一胜，天下再无人可胜你。”

“鱼忘机......恭送老师。”鱼忘机深深行礼。

“所以你到现在，还没输过？”游子吟抿了一口茶，问道。

“输过，不过那是第二个故事了。”鱼忘机轻轻一笑，“你知道一个叫做百世经纶白玉楼的人么？”

“听说过，据说是儒门这一代的最强者。”

“第二个故事......就与他有关了。”

鱼忘机第一次见到白玉楼的时候，对方还是个游历江湖的轻狂少年，身边跟着一个一直叫他师叔的少女，碧萝寒。

当时正是棋邪刚刚为师证道，急于一证自己棋道的时候，在天奕峰下一个小棋摊，认识了心高气傲的白玉楼，二人因对棋摊上一手棋的不同见解而约定在天奕峰顶一战黑白。

第二天，约定弈棋之日，正是秋高气爽之时，枫叶片片而落，注定纠葛一生的二人，在天奕峰顶，秋枫树下，开始了二人的第一次对弈。

又有谁知道，二人竟会因此结缘，用彼此的一生为注，对弈了彼此的一生。

棋邪虽是为师证道，棋道大成，但毕竟根基尚浅，而百世经纶又非庸手，二人竟是战得难解难分，不分轩轾。

双方都在思考，要下出怎样的妙手才能打破僵局，将对方置于死地。

正在二人思考之际，一片红叶飘飘而下，正落在棋盘一个空眼之上。

鱼忘机放下了手上刚要放出去的棋子，淡淡一笑。

“胜负已分，我赢了。”

这片红叶落地之处，已经杀死了白玉楼后续的所有变化，无论怎么挣扎，胜负也已被这一片红叶收在了十手之内，而白玉楼的黑龙至少要负十二目。

胜负已分，一片红叶，定鼎天下。

“你赢了，但我并没输给你。”白玉楼苦笑着道，“天意。”

“红叶飘落，为我一先，真是再恰当不过。”鱼忘机也笑了，“现在我们可以互相认识一下了，我是鱼忘机。”

“白玉楼。”白玉楼起身，拈起了那片棋盘上为他鼎定乾坤的枫叶，“你的条件，是什么？”

在山下，二人曾以棋子为约，败者要答应胜者一个要求。

“就先寄存到你那里吧，反正我总有收回来的一天。”鱼忘机淡淡微笑。

“所以你才会在红叶飘落的时候发神经么？”游子吟冷笑着说，“怀念自己的老师和老朋友？”

“可以这么说吧.....”鱼忘机长叹一声，“也可以这么说。”

“那剩下的两个故事呢？”

“一个，就是我云游之时，路径山水枯斋，救了一个心高气傲不知感恩还妄自尊大的刀客的故事。”

“哼，你忘说了一点，那个刀客就坐在你的对面，无时无刻不想打败你，然后杀了你。”游子吟不满地哼了一声。

“是啊，无时无刻不想杀了我。”鱼忘机的语气满是讥讽。

“那第四个故事呢？”

“第四个......是我错算了一个人，错算了一场局，然后也就永远的失了一个人的故事。”鱼忘机眼神迷离，似乎在怀念什么。

“哦？你不是一向自称智算天下，难道也会算错？”

“没有人是不败的，这一点，在我老师输给我的时候，我便已经明了，所以纵横子永不畏败。”鱼忘机微笑着说，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天色不早啦，你也该回独孤峰了。”

“也好，”游子吟飒然起身，抖落一身红叶，“我只希望，在你死在我手下之前，能听你把第四个故事讲完。”

“也许到了那时候，就又有了第五个第六个也说不定呢。”鱼忘机抿了口茶，轻声道，“回去吧。”

游子吟重重一哼，转身离去。

“游子吟啊游子吟，等你什么时候明白了胜败的道理......再来找我吧。”鱼忘机拂袖而起，又走到了悬崖边，俯首望去，千丘芒远，河山萧瑟，云海翻涌，惊风如浪。

红叶又落了，一片一片，一星一点，随着秋风重重，径直吹下天奕峰。

“坐论天机问无双，大道改，难补阴阳。”

“苍生纵横十九道，江山对弈笑玄黄。”

“黑白有道，天行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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