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天心第一次见到白玉楼,是她六岁的时候,她的师傅领着刚刚入门的她,去到书山墨海的后山流月小筑,见到了当时还是小孩的白玉楼------一袭白衣的小小少年,留着短短的发髻,一本正经地在湖心亭读书。
她的师傅指着那个亭中的小小少年,告诉她,那是她的小师叔,她师傅的小师弟,白玉楼。也是儒门三百年来最具天赋的弟子,未来儒门的希望与栋梁。
那时候的玉天心,看着遥遥远处的白色身影,脑海中只是在思考,他难道不孤独么?
“师傅,这是今年应行成人礼的弟子名单,请师傅过目。”玉天心将三卷竹简摆在自家师傅的案前,轻声细语道。
“已经理出来了?不错。”坐在案后的玄衣男子微微一笑,夸奖了一声。
当代儒门正御,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儒家圣人,墨天池卷云苍渺,儒门代掌教,武林名宿,也是玉天心的授业恩师。
“就是这些人了么?那也不用拿给我看了,你去找你三师叔核对一下,然后就落实吧,今年的冠礼大典我就不出席了。”云苍渺将竹简简单看了一眼,又交还给了玉天心,“怎么,还有事?”
“那个......师傅,小师叔今年是不是也......”
“玉楼?”云苍渺楞了一下,“天心,你今年多大?”
“回师傅,弟子今已二九。”
“玉楼大你两岁,是了,今年他也正是及冠之年。”云苍渺叹了口气,“只是......唉。你从六岁以来还没见过你小师叔吧?”
“是。”玉天心微微欠身。
“你去后山的世外书香楼,去见一见他吧,帮我看看他的状态怎么样了。”云苍渺掏出一块令牌递给了她,“有了这块令牌,看门人会放你进去的。”
“是。”玉天心点点头,退出了自家师傅的房间。
世外书香楼,是儒家书山墨海后山一处高耸入云的高楼,内藏儒家自创教以来历代圣人的经史子集,是儒家最重要的设施之一,寻常弟子根本连这山都登不上,更别提进入其中查阅翻看。
三年前,儒家入世之人,百世经纶白玉楼,身怀重伤回到书山墨海,被当代掌教,也是他与云苍渺的老师命令在这世外书香楼中闭门思过,在上代掌教死后,白玉楼依旧自囚此楼,三年不问世事,三年画地为牢,三年闭门思过,三年遁隐红尘。
也是从此之后,白玉楼这个名字成了儒家禁忌,新入弟子不曾听说,老弟子不愿提起。武林中也再无人记得,儒家曾有这一惊才绝艳的入世者。
“正御弟子玉天心,奉正御之令,请入书香楼。”
守护世外书香楼这禁地的,据传也是儒家的隐世高手,远离红尘,一心为儒家镇守此处。玉天心看着世外书香楼下身披黑袍的白发老者,忍着敬畏递上了师傅的令牌。
“正御的令牌,你有一个时辰可以登楼,除了楼顶之外可以随意翻阅。”老者神色不动,将令牌还给了她,“抓紧时间,这可不是随意能来的地方。”
“我奉正御之令,前来探望小师叔,敢问我小师叔在.....”
“掌教于顶层闭关。”听见是云苍渺派来探望的,老者的神色居然松了一分,多了一丝人情味,“去吧。”
“掌教?”玉天心却是吃了一惊,她知道自家师傅只是代掌教,但是这掌教之位至今高悬,连候选人也没有,一直以为是师傅自谦不愿担这虚名,没想到原来掌教尚在.....“小师叔是掌教?”
“正御没和你说么?”老者瞥了她一眼,“具体情形回去问你师傅吧。”说着老者大袖一扬,紫檀木的楼门轰然洞开。
世外书香楼里面的空气都带着淡淡的紫檀香气,仰首望去,一层一层的书架盘旋而上,直至不可言之高处。玉天心寻阶而上,目光一一掠过四周的经史子集。
这就是儒门的底蕴。她在心底叹了口气。
世外书香楼的顶层,出人意表的没有一处书架,仅有书桌笔架,精致雅趣的书画与盆栽,剑架上横躺着四口古剑,正中头上横着一块额匾,龙飞凤舞的四个大字。
“千古功名”。
只不过这里的一切雅致都被刺鼻的酒味给破坏了,地上四下滚落无数的酒壶,桌上侧卧着一个白衣白发的人影,拎着酒葫芦,长发垂膝。露出来的侧脸美丽得像是女人,而且还是绝世祸水的女人,白衣云袖,高冠丢在地上,无论怎么看都只是个醉鬼,顶多是个好看的醉鬼。
可是这里就是顶层,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么他是谁也就不言而喻,如果真如楼下老者所言,这个醉鬼就是......当代儒门掌教,儒门圣司,百世经纶白玉楼。
玉天心看着这个深醉不醒的掌教,脸上分明显出了不悦的神色,她最讨厌的就是不知约束自己的人,这种人在她看来与废人无异,偏偏在这儒门圣地躺着这么一个家伙,她的不悦也在情理之中。
“小师叔?”玉天心丝毫不客气地走过去,戳了戳白玉楼的肩膀,“小师叔!”
“谁?!”
白玉楼睁开双眼的刹那,宏伟如**的气机沛然而出,刹那之间狂风扫境,只在云苍渺身上感受过的雄浑压力势沉如山,玉天心毫无准备,被狠狠轰到了书架上,竹简掉了一地。
“是师兄派过来的?”玉天心抬起头,看见那个醉鬼从案上缓缓爬起,戴冠系带,然后看着倒在地上的自己,略略皱了皱眉头,“有什么事么?”
“回小师叔话,后天是儒门一年一度的成人礼日,师傅让我来问问您是否要参加。”玉天心咬着牙从地上爬了起来,就算心怀不悦,但是儒门对于规矩礼节最为看重,就算白玉楼先有不对,但是玉天心是晚辈,所以若是出言不逊就是失礼,若是被师傅知道,轻则面壁,重则下山外放,所以玉天心也只能暂且忍下。
“已经到了这时候了么?”白玉楼听了,深深地叹了口气,“你叫什么名字?”
“弟子玉天心。”玉天心连忙又是弯腰回道。
“刚才不好意思,你叫我师叔,是我大师兄的弟子吧?初次见面,按理我应该给你些礼物才是。”白玉楼笑了笑,“我自囚三年,也没什么可以给你的,你选随身剑器了没有?如果还没,师叔送你一件可好?”
玉天心的呼吸一下子就急促了起来,儒门以剑为兵中君子,剑器更是每位弟子一生的伙伴,每位弟子在成人礼后才能前往后山剑池选一柄与自己有缘的剑器为终生之器,而现在却有机会能提前得一柄,这如何让玉天心不激动?
“回师叔话,弟子尚未成年。”
“那这也是你的剑缘。”白玉楼微微一笑,大袖一扬,玉天心只感到一阵无形劲气掠过身侧,然后身后就响起了金属交击的声音,如同编钟玉磬,悦耳动听。回过头,只见剑架上的四口古剑正在鞘中轻轻振动,刚才听见的,就是剑刃与剑鞘相撞的锋鸣声。
“这四口剑,就连你师傅也没有缘分能将他们出鞘,儒门四锋之中的浩气千秋,碧血长风、明天慧圣和万古天行,你来试试。若是能拔出一口,也算了了你师祖一桩心愿。”
“这么贵重,这......弟子不能收。”
“没什么贵重不贵重的,剑不出鞘,与凡铁无异,在你之前有无数的儒门弟子来过这里,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拔出一柄,包括你师父,所以也不要有负担,试试吧。”白玉楼闭上了双眼,“浩气千秋,碧血长风,明意慧圣,万古天行,去吧。”
“......是。”长者有令,更何况也不是坏事,玉天心点了点头,走到了剑架之前。
浩气千秋,碧血长风,明意慧圣,万古天行。
“只有心谙我儒道真意者,才能拔出四锋,故历代持有者多为赤子少年,儒心澄澈,四锋各有其名,名各有其意,言尽于此,去吧。”
“是。”
玉天心看着这四柄名剑,心底敬畏之感油然而生,非儒心澄澈者不可得,可见这四柄剑融汇了多少先人精神,多少儒家圣人持剑以贯毕生之念,为此抛头颅洒热血,想想就令人激动不已。
千古文人侠客梦,肯将碧血写丹青。
玉天心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双眼,然后凭着感觉,伸出了手。
儒门浩气传千古,碧血青珏安可求?古来多少圣人意,到底天行尘灰中。
鬼使神差,铮然一响,白玉楼睁开双眼,只见玉天心手上之剑,锋华内敛,如沉渊嵩岳,自有儒家遍求诸贤之意。
“明意慧圣,果真天意。”白玉楼的神色并没有如玉天心预想一般的欣喜,反而有些苦涩难言,“果然还是如此么?”
“谢小师叔赐剑。”玉天心收好明意慧圣,敛住面上喜色,向着白玉楼深深行礼。
“你回去吧,回禀师兄,成人礼我就不去了,谢过师兄美意,我一介罪人难当大任,去吧。”
玉天心有些不明白,但还是行礼告退。
“江湖每见故人心,紫陌封尘雪已深。”看着剑架上的三口剑,白玉楼深深叹息,拽起身边的酒葫芦又狠狠灌了一大口,栽倒在了桌案上,满脸痛苦无奈。
“师父啊师父,徒儿知错了。”
玉天心回到文圣阁的时候,云苍渺正伏在书案前专心绘着一幅山水,听见脚步声抬起了头,一眼就看见了玉天心怀中抱着的明意慧圣。
“这是哪一柄剑?”云苍渺似乎也没有意外,神色如常,似乎早有预料。
“回师傅话,这是明意慧圣。”
“果不其然,玉楼他一定又很失望吧。”云苍渺叹了口气,“那份责任还是只能由他扛着。”
“什么责任?”
“你也都看见了我儒门四锋是吧?”云苍渺笑了笑,“包括那一柄万古天行?”
“是。”
“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云苍渺微微一笑,口吻带上了些许怀念,“万古天行,乃是四锋之中,威力最大的一柄,执此剑者,心当如苍天行道,不为凡俗所动,不为凡尘所牵,冷眼观世事,如天心恒圆守一,故名为万古天行。”
“历代四锋的持有人里,持万古天行者,超凡脱俗,作为我儒门乃至三教的仲裁者,公正无私,仲裁人间之事。”
“而你所见到的玉楼......就是这一代的万古天行剑主。”
“可是.....我见到的万古天行看上去和这三柄剑没什么区别啊,都是好像尘封了许久的样子。”
“那是因为.....三年前,小师弟他遇到了一些足以改变他整个人生的事,儒心蒙尘,从此再也拔不出万古天行,所以才会被你师祖囚在世外书香楼。”
云苍渺顿了顿,瞥见自己徒弟一脸八卦燃烧的表情,不禁有些好笑,“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
玉天心连忙点了点头。
“你还记得你二师叔有过一个女弟子么?叫做碧萝寒。”
“唔……记不得了。”玉天心仔细回想了一下,一脸遗憾。
“当年我儒门入世之人并非玉楼一人,当年在你二师叔的要求下,我答应让你碧萝寒师姐同玉楼一起入世。”
“他二人在游历时渐生情愫,虽然中间差些辈分,但毕竟不是师徒而且年岁同大,我儒门又非佛道,不会太在意。”
“当时我记得你二师叔已经准许碧萝寒收下玉楼的赠玉,就等他二人回来,待到玉楼冠礼,就为他们俩行结发之礼。”
“无奈天意弄人,最后回来的,是失心失意的玉楼,背着碧萝寒的尸身。”
“啊?!怎么会……”玉天心正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此处猛然一惊。
“三年前,魔教教主屠天为祸武林,我儒门派出门下入世高手参与讨伐魔教,玉楼与碧萝寒原本不在此列,但玉楼年轻气盛,以儒门司礼之身,讨伐屠天。”
“那是一场武林浩劫,无数青年英才葬身于此,其中就包括了碧萝寒。”
“玉楼伤心过度,决意与屠天一战定胜负。”
“最后的结局就像是你常看的话本小说一样了,屠天被少年英雄斩杀,而少年英雄带着姑娘的遗体回到了故乡。”
“为情所困,为仇所误,万古天行再也无法出鞘,故而师尊囚他于世外书香楼,望他能堪破机窍,从而恢复儒心清宁。”
儒家书山墨海后山,湛然忘机湖,小小的山坳里,小小的一池碧蓝明灭如镜,天空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雪,一片一片,飘落在岸边湖底,遮了天光人眼,也覆了湖边的小小土坟。
故园依旧如是,昔人难再重逢,还是熟悉的景物,风雪陌生了归人。是江湖瘦了年岁,变了少时容颜,每当忆起,却又是锥心痛骨。记忆上方不忍触碰的雷区,永远弥漫着滔天的雨幕,一切都是那么熟悉又疏离,只有风吹雪花的残响,让生者明了自己犹在人间。
江山依旧好,问英雄年少。道世事难抛,问尘缘可了?叹俗世痴人,名利为谁晓。雪泥花溅墨,江湖任飘摇。飘飘叶纷落,万丈尘浪滔。将心一何扫,却道年华老。
旧梦如是,前尘莫问。
白玉楼站在墓碑前,手上提着惯用的酒葫芦,风吹起他的发带,云袖飞扬。
汉白玉的墓碑,镌着几行清秀骨峭的行书。
“亡妻碧萝寒之墓,夫白玉楼立。”
虽未结发,但是他仍执意如此写下这块碑文,不仅是君子重诺,更多是对自己的慰藉。
我亦飘零久,故人长诀,死生师友。
白玉楼默默地靠着墓碑坐下,拉开酒葫芦,狠狠灌了一口,浊酒入喉,早已分不清是辛辣还是冰冷,哀莫大于心死,从此五味俱丧,只愿醉卧残生。
佛言众生皆苦,是苦非苦,天地皆空,人独不空。
生、老、病、死,怨长久、恨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看,不语花开了,又是我一个人。”
白玉楼看着身边悄然盛开的小小花朵,醉眼朦胧地苦笑,如同那个人还在身边,还在眼前,一时竟分不清个中幻真,眼前无有天地静默,只有那个人当年的盈盈笑语,忆及眉上心间,千言万语,千头万绪,到头不过幻梦春醉,海棠易醒。
“在我的家乡,人们都管这种花叫不语花,每当有人远行便采一朵赠与友人,便如与友一道远游,虽不得见,亦不会伤悲。”
白玉楼狠狠灌下一口酒,狂笑出声,神态癫狂,旋又大哭,便如古人穷途,陌路放声。
红尘落拓知何处?一壶涉世一孤舟。
雪越下越大,渐渐模糊了双眼,遮掩了天地,侵染了岁月,醉忘了流年。墓碑前的少年已经沉沉醉倒,万般心事,尽负一醉。
雪越下越大了,不语花在风中轻轻战栗,如同身边人的思绪,在风中飘散渐远。
玉冠儒裳负当年,紫陌封尘雪已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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