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红叶狩

02 红叶狩

福知山市作为京都府的一座小城市，除去2005年那起著名的电车脱轨事故外，平日里市民们都过着平静和谐的生活。市里的观音寺是一处著名的景点，它的别名是“紫阳花寺”，每到六月，满寺的紫阳花争相盛开，老人们踏着山石小径上山赏花，他们贴身的背包里都备好了去火的菊花茶，闻着清淡的紫阳花香坐在树下饮下，委实是一件非常美妙的事。

今年关西的紫阳花似乎都提前了花期，不到四月寺庙里的紫阳花就有了开花的迹象，寺庙里的僧人们说这是几十年一见的奇景，紫阳花大多在夏季盛开，早春的紫阳花又是一番怎样迷人的景象，没有人知道。

清晨天才蒙蒙亮，寺庙内的雄鸡开始打鸣，小和尚洗漱完后尊崇方丈的指示去后山打扫山径。他原本的名字叫做相田有马，进寺当和尚之后方丈给他起了法名叫“九戒”，他不明白九戒是为何意，方丈抚摸着他剃得光滑干净的额头，目光深远地说你知道中国古代神话里的天蓬元帅么？

小和尚当然知道天蓬元帅就是西游记里的猪精，于是如实回答。方丈大声赞叹小和尚学识尚可，是可造之才，于是说当年三藏法师给猪精，不，是给天棚元帅取法名“八戒”，就是让他恪守本分。所谓“八戒”就是不杀生、不偷盗、不淫欲、不妄语、不饮酒、不眠坐高广华丽之床，不打扮及观听歌舞，不非时而食。

小和尚摸不着头脑，说方丈您为何要给我取名“九戒”？方丈笑笑说你听过中国的一首歌么？小和尚说我学识薄浅，中国的歌还真没有怎么听过。方丈说这不是你的问题，那首歌叫作《五环之歌》，里面有一句是这样唱的：“啊！啊！啊！五环！你比四环多一环！”

小和尚还是不懂方丈的意思，方丈敲了敲他的榆木脑袋，满脸恨铁不成钢地说为师给你取名九戒就是你要比八戒还要多一戒，戒网！从今天开始我们寺里的WiFi密码就会改掉了，你可别想偷偷上网！

九戒提着扫帚走上山道，刚上山他就将扫帚扔在一旁，时间还早，他先打盘游戏。他从袖子口袋里慢慢摸出一台Nintendoswitch游戏机，方丈也是人老了赶不上潮流，现在这才是日本年轻人爱玩的东西，不联机的话也不需要网络，走到哪都能拿出来玩。

他忽然就在不远处的林子里瞥到一个人影坐在树下，他愣了愣，心说是谁这么早来寺里，这个人买门票了么？

在好奇心的作用下他朝那个人走了过去，从他这个距离能够看出那大概是个男人，留着齐腰的长头发，他内心诧异这是哪个摇滚明星来寺里祈福来了么？但越走近他就越惊，因为这个男人四周的落叶竟然是红色的，树叶来自他头上那棵树，可九戒可不记得寺庙里还种了枫树。可不管怎么说就算是枫树也不会是在这个季节红了叶子，现在是春季啊大哥，这么奇妙的景观可不并不亚于六月飞雪。

“你也是来赏花的么？”男人注意到了他。

“赏什么花？”九戒不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个时间段寺里的紫阳花可都还没开花，他也只是听方丈说今年的紫阳花的花期提前了，大概三月底就会开花，他们现在能够看到的也只是紫阳花的花骨朵。

“是啊，这里没花。”男人喃喃，“可有酒与枫叶。”

真是个神经病，九戒在心里想。这个时候，他才看清对方的脸，那是一张惨白狰狞的脸，朱红色的染血般的嘴唇里是黑铁般的牙齿，金色得让人心生畏惧的双眼，以及头上那对红色的角，这个男人的脸上竟然戴着一张般若面具。

九戒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想要离男人远点，可他忽然就没了力气，大概是真的被吓到了，他倒在枫叶地上，就像蜻蜓落入蜘蛛的蛛网。

“是我吓到你了么？”男人低声问。

九戒心说不被吓到有个鬼了，大清早上你无聊么跑来寺庙吓人？再说你吓人也得换个人设吧，般若是女人因为嫉妒心而幻化成的妖怪，你一个大男人假扮什么不好呢，要假扮成女人妖怪？

不过他知道很多能剧的女角都是由男性演绎的，这种演员在被称为“女形”，难道这个男人是一位女形？

“既然来了，不如听我唱一曲如何？”男人说。

九戒只能默默地点头，并在心里的笃定了之前的猜想。

“思えば此の世は

常の住処にあらず

草の叶におく白露

水に宿る月より犹あやし

金谷に花を咏じ

栄华はさきを立って 无常の风にさそわるる

南楼の月を弄ぶ辈も

月に先だって

有为の云に隠れり

人间五十年

下天のうちを比ぶれば梦幻の如くなり

一度生を享け

灭せぬもののあるべきか。

是を菩提の种と思ひ定めざらんは

口惜しかりし次第ぞと思ひ定め

急ぎ都へ上りつつ

敦盛の御首を见れば物忧さに

狱门よりも盗み取り

我が宿に帰り

御僧を供养し

无常の烟となし申し。”

男人的声音像是从山高水远的地方传过来，他一边唱一边起舞，他本就穿着色彩艳丽的和服，此刻舞动起来身形中竟多了一份婀娜抚媚，他就真的像是绝世的舞姬，在火红色的枫叶下起舞，让人心生荡漾。

九戒听出了他在唱什么，那是能剧中幸若舞的《郭盛》，唱的是幕府时代那场惊天的“源平大战”，熊谷直实悲悯敦盛之死，勘破了红尘，落发出家为世人传唱。

“乃思此世非常住之所

恰似草尖之露水中映月

金谷园中花色现荣华之景

而引无常之风吹飘零

南楼观月客所望之月色

月色终引有为之云而隐

人生五十年

同下天而比不过南柯一梦

曾有为生者岂有不为灭之

此即为菩提之种，常法所定

虽为所惜亦不得改变

现急急上洛

见敦盛首级而生烦恼之心

遂于狱门盗之

转归吾宅

举火化之为无常之烟

寻僧供养超度。”

九戒不得不承认男人跳得很美，歌也唱得很美，他觉得自己一定是怎么了，竟然会觉得一个人男人妩媚动人，他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在喷张，忍不住想要上去抱住他，即便他带着那张狰狞的般若面具。

“今天就到这里吧。”这时男人停下了动作，他缓缓地走出林子，身上那件艳丽的和服长长地托在地上，可他却不以为意。

“先生，你还会来么？”眼看男人就要走了，九戒忍不住问。

“如果我还能的话，一定。”男人愉悦的声音从远处传来，“真想看看这里的紫阳花盛开啊，但像我这样朝生暮死的鬼，不知何时就会被毁灭。”

九戒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只认为他是进入了角色。

大江山深处。

大概没人会知道在这样的深山老林里会有一座巨大的宫殿存在，这座宫殿被层层的黑色鬼气包围，时时刻刻的鬼啸声将这里变成了无间地狱。以它为圆心，半径500米范围内没有一只活着的生物。

森林里闪动着数个人影，他们穿着白色的狩衣，狩衣上用黑色的线绣着精致的葵花家纹，这些是贺茂家派出来的先锋队，为了打探酒吞童子的消息。

从目前的情况看毫无疑问，那位传说中的鬼王已经从沉睡中苏醒了，这座鬼城也在传说中有提到，相传酒吞童子有一座巨大的行宫，里面放着无数的金银珠宝。虽然金银珠宝很具诱惑力，但贺茂家的阴阳师们还并不会因为这些就鲁莽地靠近宫殿，这里是恶鬼居住的地方，没人知道会有什么东西在等着他们。

他们的目的已经达到，已经确认封印的损坏，现在他们只要撤退回到贺茂家，然后把消息传递给家主贺茂武就可以了，但是变故突然出现了。

一个艳丽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他们的后方，先锋队的阴阳师们并不能准确判断出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他戴着苍白狰狞的般若面具，身穿色彩鲜艳的花嫁和服，这种和服只有少女出嫁的时候才会穿上。在场的都是经验老道的阴阳师，他们可不会认为来的人会是一个要出嫁的小姑娘。

随着这个人而来的还有满天飘落的枫叶，真是奇异的景色，分明是春天，可他经过的地方却是枫叶漫天，就像是下来一场火红色的雪。

阴阳师们开始警惕起来，不得不警惕，因为多年游走在危险最前线的他们在这个人的身上闻到了危险的气息，那是掩盖在淡淡的胭脂香味下的“鬼”的味道，毫无疑问来的这个“人”是一只鬼，一只极度危险的鬼！

阴阳师们用手式交换信息，他们身上施加着消除气息与身形的阴阳术，他们不确定这只鬼有没有发现他们，最好它没有发现，他们在这只鬼身上闻了非常不好的气息。

“各位既然都来了，为何不进里面去坐坐呢？”那竟然是清朗好听的男声。

般若停了下来，没人知道在这张狰狞的面具下此刻是什么样的表情。

“他发现我们了！”一名阴阳师大惊。

于此同时破风声从四面八方而来，那是一个又一个狰狞可怕的身影，土蜘蛛们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包围了阴阳师们。

各式各样的法术从天而降，不愧是经验丰富的阴阳师们，事发突然可却并没有手忙脚乱，作为先锋队他们的装备可谓是相当齐全，大口径的手枪连射，他们使用的是刻有咒文的咒术子弹，这种子弹对鬼的杀伤力是巨大的。除了神射手，队伍里还有刀术大师，柳生新阴流的剑术信手拈来，将一只又一只土蜘蛛斩于刀下。

先锋队们开始转被动为主动，土蜘蛛群很快被轰开了一道口子，他们突围而出，其中一名阴阳师扔下闪光的符纸，这张符纸散发出的光芒在巨大黑暗的森林里刺眼得就像是一轮太阳在熊熊燃烧！

土蜘蛛被强烈的光芒惊退，阴阳师们缓缓地往森林外退出去，由队长冲在最前面，杀出一条血淋淋的道路。

队伍里的阴阳师忽然都停了下来，队长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大吼：“你们还在等什么？想死在这里么？”

可忽然的，他自己也停下了脚步，因为他听到了歌声，凄美哀伤的歌声，不知不觉间那只戴着般若面具的鬼已经出现在他们之间，他跳着绝世的舞蹈，像是古代的美姬在风中翩翩起舞，枫叶像是一只只火红色的蝴蝶，随着他的舞动在空气中翻飞，画面美如画卷，让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这种舞蹈虽然绝美，但却是致命的。队伍里的阴阳师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般若的腰间佩带着一把太刀，这把太刀没有过多的装饰，只有刀镡上缠着一串红色的手串。但这把刀却锋利异常，般若只是轻轻挥动，就像蜻蜓点水，可阴阳师们的颈部却几乎被整个斩断，鲜血像是岩浆喷涌而出，染红了般若苍白的面具。

“队长快走！”一名阴阳师嘶吼着冲向般若，其余的人也随着他一起冲了上去，必须有人将这个情报带回去，眼下只有队长可以做到，他们必须用自己的生命为队长拖延时间！

队长露出果断的神情，加持着加速符咒的他脚底像是踩着风，他用手里的刀斩开一只又一只土蜘蛛，冲出了森林。

“逃走了一个么？”般若斩断最后一名阴阳师的咽喉，低声说。

他从和服的袖口取出白布，用白布仔细地擦拭完刀上的血迹，这柄太刀在空气中散发着淡淡的青色光芒，从打刀的工艺能够看出这绝对是一把传承有序的古刀。

“谁又知道这火红的枫叶下埋葬着的，是怎样悲哀的人呢？”他喃喃自语。

巨大的宫殿内弥漫着浓郁的酒香，俊美如妖的男人坐于王座之上，他的头发是火焰一般的红色，头上生有黑色的角，但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还是他那双金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总是那么深情，仿佛沉淀着千百万年的情絮。

“回来了？”男人，或者说酒吞童子看向王座下的人。

“回来了。”般若的声音淡得就像湖里清澈的水，“我去紫阳花寺赏花，可花却没有开。”

“多少年过去了你还是喜欢这些东西。”酒吞童子叹息，“紫阳花六月开花，你当然是见不到的。”

“花开花落，潮起潮跌，这是轮回。”般若走上王座，“我听说有些花是为命中注定的人开花的，就算时候未到也会提前为其盛开，它们等的人或许不是我罢了。”

他举足间就彰显出女性极致的美感，酒吞童子将般若拥入怀中，抬手取下他脸上的面具，那副狰狞扭曲的面具下竟然是一张极为俊美的脸，他青丝如墨，肤如初雪，眼角勾勒着惊心动魄的血红色。

“你醉了。”般若，或者说摘下面具的男人轻声说。

“你喜欢赏花，而我只喜欢绝世的佳人与美酒。”酒吞童子盯着他看，“你就是那种绝世的佳人。”

“绝世的佳人说的是静御前、阿市、细川玉子（作者注：这三个都是日本历史上的绝世美人，美人虽美，可她们中却没有一人得以善终。）那般的美人，你想要什么美人去夺过来就是了。”男人微笑，美艳动人，“茨木童子呢？我很久没见到她了。”

“去山下狩猎食物了吧，我们被困得够久了，在那近乎永恒的封印里。”酒吞童子说，“她是饿坏了。”

“你该管管她，她很会惹麻烦。”男人说，“刚才有一个人类的阴阳师逃了回去，我想那些只是来打探情报的。”

“让他把消息传回去吧，这是一个警告，给那些狂妄的阴阳师的警告。”酒吞童子的声音有些冷，“我们消失了千年了，世人已经忘记了曾经的那些岁月。”

“要我帮你去把她找回来吗？”

“你去吧，我不相信那些人类能够杀死茨木童子，但人类非常狡猾，还是不要让她在外面惹事了”

“她可能不会听你的命令。”男人离开酒吞童子的怀抱，他重新戴上面具，走下王座。

“但她会听你的。”酒吞童子的声音淡淡的，“红叶狩，茨木童子就拜托了。”

“是的，我的王。”男人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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