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间：“优莉娅”

“公爵阁下……”

嘉德丽雅的呼吸在深夜冰冷的空气中吹出了一朵白雾。她侧身坐在高高的树枝上，望着远处月光下起伏的山岭。

乍寒的初春林间万籁俱寂，只有微微的风声从遥远的海岸线上传来。山毛榉新发的叶子在枝头紧紧地打着苞，偶尔几片早早出头的，也在寒冷的微风之中瑟瑟地发着抖。

“你为什么一定要给μ7一个名字呢？”

……

地面上的火苗仍然在木柴之上跳跃着，斯莱恩坐在篝火边，看着一旁缩在羊皮睡袋里的妮可莱。

“这不是很自然的事情吗……？”树下的斯莱恩一手持着柴棍，轻轻地拨弄着面前的篝火，“我周围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名字。”

她低下头，看着下方裹着熊皮长斗篷的斯莱恩缓缓站起身来抬起头回望向自己：“有的人还有好几个名字。”

“可，其实，如果不那么矫论的话，μ7也算是一个名字对吧？”嘉德丽雅看着地上的骑士。“至少，当你说μ7的时候，她就知道，你在叫她了。”

“你是说μ7？”不知为什么，斯莱恩突然对自己讲起了生涩的精灵语。嘉德丽雅甚至反应了一下才理解他在说的是什么意思。

“对，我在说μ7。艾文还教过你精灵语？”嘉德丽雅背靠着山毛榉的树干，侧低着头望着下面的斯莱恩。

“μ不是一个萨尔拉多原生字母，对吗？”骑士轻轻用精灵语说着，就好像是生怕是自己的声音会吵醒这个安静的深夜一样。

“没错，克利切人可能正是因为这样才用了这个地球世界的字母来给作战人偶编号的——不会出现任何重复。”她答道。

“但‘7’是一个萨尔拉多原生词汇。”斯莱恩接着对自己讲着精灵语。

嘉德丽雅摊了摊手，这很明显如此。

“所以我该叫她μ7吗？”

她不知道斯莱恩是不是在期待着自己的答案，如果他叫这个人偶μ7，其实这个事情并不会有任何问题，因为，毕竟，从一开——

“还是叫她μ7呢？”

突然，斯莱恩对自己讲起了更加生涩的兽人语。

“或者，μ7？”

这一次，语言换成了人类的布列塔尼语。

“μ7？”

……人类北部的亚丁王国语。

“μ……”

这次，甚至是连嘉德丽雅都没有听过的一种语言。

“我刚刚只是随意发了后面的音，那并不是一种语言。”年轻的骑士背披着熊皮大氅，仰着头望着嘉德丽雅。

“这与‘你可以随便叫她些什么’到底有什么区别啊……”他说着，抬起胳膊，指了指自己：“我被人叫作费列克斯托夫，如果按照我故国的语言标准发音的话，应该——实际上——是菲利克斯多佛更准确一些，这不是因为我有好几个名字，只是因为有的人会读错。但是差别也仅限于此了。”

他又低下手指了指自己的未婚妻：“而这是妮可莱，无论用什么语言来说，都是妮可莱。尽管很多人都叫妮可莱，但是如果我说‘妮可莱，你真是一个流星的礼物’，她知道我一定是在夸赞她。”

“可是如果你想称赞优莉娅呢？”斯莱恩继续说道：“你该说‘μ7’，你可真漂亮啊，还是只把‘μ’发准，后面随便再补上一个什么奇怪的音就好了？”

“即便是这样，你甚至都还能说你已经得到了一个专门为她而存在的称呼：首先读‘μ’，然后再加一个你觉得最适合她当前的样子的词——其实如果是这样的话，反而，我会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啊！可事实并不是这样，对吧？”

“事实上，在μ系列作战人偶里，单我所知道的，就还有μ4，μ16，μ29和μ118。”斯莱恩将手臂收回斗篷，又把自己的斗篷裹了裹紧。“如果我说μ……和μ……的话，这对她，对其他人，又有什么不同呢？这不是人的思维，不是人彼此沟通的方式啊！”

一旁依靠着树桩的μ——不，一旁依靠着树桩睡着的尤利娅突然动了一下，斯莱恩转过头看了她一眼，并且又一次压低了他不知不觉已经抬得老高了的声音：“无论是出于什么目的或者理由，把自己当成一件物品都不可能是对的……既然有了生命，有了灵魂，就应该像是一个生物，一个活物一样活下去，不是么……”

“可……”嘉德丽雅的喉头一哽，将自己本想说出来的话又咽了下去。

可，即便现在她有了一个名字，即便斯莱恩和妮可莱能够让她像一个真正的生命一样活下去——就像她本来就是的一样；只要她再次进入深度休眠，这些记忆也都会从她的脑子里被抹去。

据沙哈之前对她所说的事情而言，人偶被发掘出来并且激活已经过了十几年。

会不会……

会不会就在之前的几年里，甚至就在之前的几个月里，μ7就有过另一个名字，并且有过另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的生活”呢？

而就在那之后，就好像是下次深度休眠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一样，μ7遗忘了自己的名字，和自己之前的那一段“人的生活”，并且又一次地重新以她记忆中唯一的“标准程序”成为了一个机械一般的作战单位。

其实，她最想要地上的那名骑士理解的是……

这几乎已经是一个注定了的结果，就是这个结果本身，它本身决定了他至今为止，或许还有将来以后为这个作战人偶所付出的一切努力可能在最终都会归结于失败。

到时候，他又将怎么面对自己的努力和现实呢？

每个人都做出过种种尝试。

但大多数的尝试都会失败。

这是一个虽然听起来冷酷，却被更加冷冰冰的数据所反复多次证明了的事实。

嘉德丽雅诞生区区几百年里，她就见证了数十个文明的破碎和消亡。

数十个文明。

在那背后是成万上亿的生命，也就是斯莱恩眼中的“人”。

她的未婚夫，精灵王子沙哈一生的心愿都是“拯救萨尔拉多”，让无谓的灭绝和战乱从此止息，让所有生命——就像斯莱恩所说的“人”一样——都能幸福地生活在这个世界上。

她不否认，自己曾经——甚至是现在，有时候也——认为沙哈的理想过于……过于像是一个“理想”了。

但……有些时候——更多的时候，看着沙哈四处奔走的身影和他周围集结起来的越来越大的一群同样有着这样一个过于“理想主义”的理想的家伙们……

她觉得或许是她被说服了，也可能是她被这些人同化了——

嘉德丽雅不禁笑了一声，自己甚至也觉得，说不定，沙哈的理想会有成真的一天。

至少，大家都有做梦的权利吧……从某种意义上说。

可，另一方面上，现实却又让她——

数十个文明的消亡。

现实之中，在沙哈的理想还没有成真之前，已经有成万上亿的生命在几个朝夕之间就被永远地从萨尔拉多抹去了。

它们之中是不是也有过那些努力着希望能够拯救自己种族的个体呢？是不是也有过想要拯救自己周围的人呢？是不是——

但是，它们都失败了。

如果自己能够和这个年纪几乎只相当于一个精灵幼童的人类骑士讲出这些——即便她能，她也不能确定自己真的能够说服他坦然地面对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人类这种生物，真的能坦然地接受自己的所有感情全部付诸东流的现实吗？

……能吗？

她看着西方渐沉下山的红月。

“公爵阁下。”

嘉德丽雅说着，转身跃下高高的枝头，轻盈地落在了一片落木碎石之间。

“希望你善良和真诚的心意能够传达给众神，也希望它们能回应你的善良和真诚。”

她看了看地上侧着头安睡着的优莉娅，又看了看一旁站在篝火旁望着自己的斯莱恩。

“也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回应自己的追求和心意。”

“并且，我相信这一天并不会让我们等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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