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第十四章（四）

“名字……与任务毫无关系……”作战人偶轻轻地说着，“μ7是我的唯一代号，我……我不需要名字……”

果然……还是和之前相同的回答。

嘉德丽雅叹了口气。

几个月前，自己第一次和μ7搭档的时候，就问过她关于她的本名的问题——这简直太正常了，因为μ7小姐无论是容貌，还是皮肤的触感。或是身体的温度都与一个正常的人类几乎毫无差别——所以，嘉德丽雅这样断定到，μ7一定有一个除了军队代码一样的代号之外的名字。

然而，很遗憾的是，她错了。

μ7没有除了代码之外的任何名字。或许她有过，但是现在这些数据早就已经被人偶们的主人——克利切人从她们的记忆之中抹去了。

除了作战必备的信息和战术，以及一些类似于“忠于克利切主人”的潜意识信息，μ7每一次彻底深度休眠之后都会被抹掉一切记忆——包括她可能有过的名字。

嘉德丽雅看了看面前呆立在原地的斯莱恩，和他身后微微戚着眉的妮可莱，又看了看一旁面无表情地站在休眠仓旁的μ7，默默地叹了口气。这种事情也是没有办——

“怎么可以这样呢？”骑士似乎还不愿意对事实屈服下来：“如果只有一个代码，这和一件工具有什么区别呢？”

“μ7就是一件工具……”果不其然地，作战人偶仍然面无表情地回应着：“是为了获胜而准备的兵器……”

“为什么……”妮可莱温软的声音再次响起，“明明有自己的意识，明明是能够感受到这个世界的……”

闻言，μ7转向少女骑士，歪了歪头：“是，但……那也是为了胜利的必备要素。自我意识能让兵器在战场上变得更加敏锐……”

“可那就已经说明了你是一名战士，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件兵器了！”斯莱恩从站着的木桩上跳下，对人偶说道：“只有战士才能变得敏锐，兵器不能！”

“并不是这样的……”μ7的目光落回了身旁的斯莱恩的脸上：“μ7是兵器，μ7也是敏锐的……”

嘉德丽雅摇了摇头，她走上前去，试图劝说斯莱恩停下这个她尝试过的话题。但还没等她开口，兰切斯特公爵就又说道：“这不对劲，人偶小姐，这不对劲！”

他把自己肩头的斗篷撩向身后，接着说：“你有意识，有灵魂，你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你和你手上的剑不一样，人偶小姐！”

“不同……”作战人偶答，“贞洁之约是电浆长剑，μ7是作战人偶。两者完全不同。”

“斯莱——”嘉德丽雅张口想要停止双方的争论——这没什么意义，μ7的预设程序如此，她根本理解不了斯莱恩的意思；另一方面上，即便她能，只要回到深度休眠状态一次，再醒来的μ7——根据她所说的之前的情况，也会忘记自己曾经经历过的一切事情。

但年轻的人类骑士又一次地打断了她的话。

“不，我没法接受这样。”斯莱恩使劲地摇着头，“你是一个生命，我没法像对待一件工具一样对待你。你必须要有个名字。”

嘉德丽雅皱了皱眉。相较自己而言，斯莱恩明显在这件事上执着许多。他回头看了看妮可莱，又转过来看了看自己，说道：“你们觉得呢？”

她觉得没什么所谓。嘉德丽雅见过了太多更为奇怪的物种，这些物种当中有一些甚至没有一个实体；相比较之下没有名字简直是一个太过平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一旁的少女骑士则显然更倾向于她的未婚夫的观点：“我也这样认为，小姐。您值得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μ7来回看着面前的两名圣骑士。尽管她的面部表情仍然毫无波澜，但一双深红色的眼睛却已然下意识地迷茫得眯了起来。

“如果斯莱恩和妮可莱在认同μ7的代号上是有困难的……μ7可以接受你们指定的新代号。”她平静地说到：“在这次任务结束之前……新代号都被认可。”

“不，不是代号。”斯莱恩又上前了一步，“是你的名字，人偶小姐，你是一个生命，你应该有自己的名字。”

嘉德丽雅怀疑μ7的记忆之中根本没有储存“犹豫”这个词，因为在她的眼里，现在正在斯莱恩的面前拼命地试图找出一个能够回答他的词语的μ7，几乎已经满眼写满了“犹豫”这个词了。

一刹那间，嘉德丽雅几乎就要以为自己从μ7的脸上看到了一丝期待了。但事实仍然狠狠地打了她一记耳光——μ7根本不会因为这件事而有所期待，甚至，嘉德丽雅都不认为μ7能够理解期待是什么样的情感。

与自己合作的几个月里，作战人偶几乎不关心除了战斗之外的任何事情，甚至是睡觉和保温这种最基础的维生条件，她们也能够为了战斗而舍弃。

对于这样的一种生物，嘉德丽雅真的不认为她能理解期待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μ7看着斯莱恩，轻轻地眨了眨眼睛：“如此，斯莱恩给我的新代……新名字是？”

人偶面前的骑士闻言一愣。

的确，这一会儿里，斯莱恩一直在尝试着说服μ7关于名字的事情，但是对于自己到底想要给她取一个什么名字，斯莱恩则一句都没有提过。

“呃……这个……”他顿了顿，看向身后，自己的未婚妻。

“名字吗……”妮可莱也跟着楞了一下，“我也没有想过……”

嘉德丽雅侧身坐在一旁的一截倒下的树木上，歪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面前的三人：“既然是兰切——我是说，既然是斯莱恩提议，那么就取一个和他有关的名字吧……？”

“和我有关的？”斯莱恩看着面前静静站在原地的作战人偶，“和我有关的名字的话……菲丽可希思？呃……或者……兰切希思？……提真……？，或者……阿贝——”

“优莉娅！”妮可莱突然说到。“北极星团的第三星，优莉娅。”

兰切斯特公爵转过头去看向自己的未婚妻：“优莉娅？那是我的……？”

“对，是那个星海之中的，你的星星，优莉娅。”妮可莱温软的声音再次响起。

她绕过斯莱恩，走到作战人偶的跟前，抬起手臂，指着自己右肩甲上镶嵌的七颗宝石之中的一颗，说道：“因为那是北天上的一颗星，而我们现在身在南半球，我没有办法在今晚就指给你看。但你可以在我的肩甲上找到它——就是这颗水蓝色的，北极星团的第三星，优莉娅。象征着纯洁和永恒。”

“优……优莉娅……”作战人偶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惊讶——嘉德丽雅无比震惊的注意到了这一点，这，毫无疑问地，是她第一次在μ7的脸上看到了一丝表情。

怎么会……？嘉德丽雅眉头微微地皱了起来。

她双脚仍然站在原地，但两眼惊奇地望着妮可莱肩甲上镶嵌成北极星团图案的七颗宝石；虽然几乎看不出来，但是从她连衣短裙腹部的几个褶皱上，嘉德丽雅能够轻易地判断出来这个作战人偶的整个上身都微微地向前倾了上去。

这一幕甚至让她想起了因为好奇而将一对尖耳弹向前方的猫咪。

“很特别吧？”妮可莱微笑着看向面前的人偶，“天上有那么多的星辰，而这一颗是你。”

“优莉娅……”μ7两眼望着妮可莱肩甲上的水蓝色宝石，“新代号是……优莉娅……”

“不，小姐。”妮可莱拉起人偶的左手，将她的手指搭在了自己肩甲上，“你的名字，是优莉娅。”

“我的名字……”μ……不，优莉娅洁白的手指轻轻抚摸着妮可莱肩甲上浅蓝的宝石，“我叫优莉娅。”

“喜欢这个名字吗？人偶小姐？”妮可莱静静地望着面前一脸惊讶的人偶。比起平时波澜不惊的平静面容——即便是嘉德丽雅也同意这点——优莉娅现在的表情真的让她显得不如从前一般美得天衣无缝，无懈可击了。

但，从另一个方面上来说，这反而让这个身着着黑色连衣短裙和黑色过膝皮靴的人偶看起来更加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人类女孩子。

就像是第一次看到石蒜花或者海中倒映的银河的人类少女一般惊讶和喜悦。

“我叫优莉娅……”她没有回答妮可莱的问题，反而是对着妮可莱轻轻地重复了一遍自己刚刚说的话。

紧接着，作战人偶从妮可莱的肩甲上抽回手，又走到了斯莱恩的面前。

“我叫……优莉娅。”人偶瞪大了深红色的双眼，一眨不眨地，满眼期待地看着面前的圣骑士。

“你好，优莉娅，我是费列克斯。”年轻的骑士对着面前的人偶笑了一下：“很高兴认识你。”

嘉德丽雅笑盈盈地看着黑裙少女向自己小跑过来。

“我叫优莉娅！”她这样对她说到，尽管脸上仍然平静如水，但映着夕阳的余晖，此时优莉娅眼睛里的红色几乎就像是在发出自己的光芒一般。

“你好呀，优莉娅……”她看着面前少女期待和喜悦的眼神，情不自禁地跟着笑了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仅仅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情，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就让自己面前的女孩子在这几个月里第一次有了这样喜悦和期待的表情。

她简直不敢相信。

这样一说，自己在这几个月里——相比较之下——真的什么都没有为优莉娅做过。

她，或许就像其他的很多精灵一样，已经开始认为世界上的所有东西——无论多么悲惨或者不公，都是“既定的事实”了：嘉德丽雅从来都没有想过替优莉娅取一个名字，甚至是没有意识到这是一件必要的事情，尽管她在有了一个名字之后是这么的喜悦和兴奋。

因为嘉德丽雅觉得，她这么多年里都没有过一个名字，至少，她不记得自己有过一个——

一股痛楚袭上了嘉德丽雅的胸口。

尽管她仍然努力地保持着笑容，但心底的痛楚几乎就快让她的眼泪当场流了出来。嘉德丽雅微微抬高双肩，让自己深深地吸进一口空气，然后慢慢地再将它呼出——她觉得这样或许能够缓解自己的心痛，但它不能。

无论如何——就在前一瞬间，嘉德丽雅突然意识到——无论如何，尽管优莉娅现在露出了这样的表情，尽管她现在像是一个孩子一样对每个人介绍自己的名字，尽管她……

尽管她如此。

在下一个深度休眠之后，这一切仍然会被从优莉娅的脑海之中抹去。

“你好，嘉德丽雅，我叫优莉娅。”战斗人偶的脸部肌肉几乎完全不能适应她现在欣喜的心情，嘉德丽雅甚至能感觉到优莉娅到底有多么拼命才保持住自己的嘴角没有像她的一样上扬起来。

一股眼泪终于从她的眼角淌了下来。嘉德丽雅站起身来，走上前去，紧紧地抱住了面前的人偶。

“嘉德丽雅小姐？”优莉娅身子一僵，“你为什么是哭的？”

“应该是‘你为什么哭了’，优莉娅……”嘉德丽雅紧紧地拥抱着优莉娅柔软而轻薄的身躯，“应该是‘你为什么哭了’……”

“那么，你为什么哭了？”

作战人偶的声音随着一阵温暖的触感从自己的背后传来，嘉德丽雅侧过脑袋，将自己的脸贴在人偶的肩头：“因为我……我为你感到非常高兴，优莉娅，你有了一个新名字。”

“我真的非常开心。”她说着，两手环着这个比自己高出半个头的人偶的腰间。“我真的为你感到非常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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