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礼物

“蔚蓝的海面雾霭茫茫，孤独的帆儿闪着白光！”当土伦的海岸线出现在远方时，我情不自禁地低声念诵。

“好诗！好诗！”大商船蜜酒号的船长拍着手说。“让人忍不住击节赞叹。”

我在栏杆边转过身，不大高兴地看着这个大腹便便的船长。“我们在马耳他岛的港口登上这条贼船时，你跟我说过只需一个星期就能到达土伦。告诉我，船长。在你们马耳他，一个星期是17天？”

“啊，不不不，我的朋友。”这个穿着深绿色外套和棕色马裤的大胖子慌忙摆了摆手，脸上堆满谄媚的假笑。“天公不作美，风向不顺遂。这是没办法的事啊！”

“可是……”

“啊，对了。一个小时后咱们就能赶到土伦港了，我还要准备卸货，失陪。”船长大声打断我的话，转身离去。

我就是饿死，死外边，从这里跳下去，也不会再坐你这条破船，我在心中暗自发誓。

我本想乘纳吉尔法号回国的，但后来打消了这个念头。那条红船上坐满了打算前往埃及的乘客，若是返航，他们可能会把纳吉尔法号掀进海里，而且迪昂和船上的半数水手当时都被派出去找我了，再怎么说也不能把他们抛下不管。

于是奥柏把我和蒂拉送到了马耳他岛，让我们自己找船去土伦。我本想把丹尼也带回去。但男孩不愿就此回家，他想要往返一趟埃及，期待着能在地中海的某个小岛上看到那个名为伊莎贝拉的银发小姑娘。

真是的！我都跟他说了那女孩在马耳他岛。他却非要到遥远的异地追寻不切实际的梦，把真切的存在抛弃在故乡。

蒂拉走上甲板，长长的红发在海风中飞扬，紫色的连衣裙在身后婆娑。“快靠岸了呢。”她说。“这场旅程还愉快吗？”

“还好吧。”我阴郁地回答。“至少没人拿刀捅我。”

“我们马上就要抵达土伦了，为什么您还是这么愁眉苦脸的？”蒂拉蹙眉道。“有什么心事？”

“嗯，我担心拿破仑不会原谅我。”我告诉女仆。“我一时鬼迷心窍，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伤害了她。”我叹了口气，靠向栏杆。“蒂拉，我准备跟她说我有个孪生弟弟，那些蠢话都是我弟弟说。你能为我作证吗？”

蒂拉忍俊不禁。“我会作证。”她笑着说，接着略微正色。“当我们伤害了某人后，与其用谎言弥补自己的过失，不如用真诚的道歉和精心挑选的礼物请求对方的原谅。”

“精心挑选的礼物？”

“没错，”她说。“我来为您做一遍示范吧。”

笑容从蒂拉的脸上隐去，她看我的眼神里透着悲哀。女仆走到我面前，接着跪了下来，从裙服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然后捧到手中，举了起来。“对不起，主人。我伤害了您，希望您能原谅我。”

我的眼睛陡然睁大，晕眩感如波浪般席卷全身。那缕金发躺在蒂拉摊开的手心里，在金发的阳光下闪耀着。蒂拉的礼物，蒂拉的歉意。

“这是我在基督山岛捡到的。”她说。“是您的东西，就请您保管好。”

“一缕头发……”我的声音嘶哑而颤抖，接着便再吐不出一个字了。

我注视着那个让我如此动容的存在。蛋糕的金发，蛋糕的礼物。那缕金发是我对她的承诺，是我为法兰西这个陌生的国度苦苦奋战的唯一理由。因为它，我才会决心改变自己，去参加土伦城下的战斗。它是带我跃过断崖的死神，是海边那座倾颓的灯塔。当我与拿破仑在夜色中帐篷内拥吻在一起时，它就在我左胸的口袋里，在两颗疯狂跳动的心中间。当我背弃承诺时，那缕金发被丢入了大海，可如今，因缘巧合之下，它又成了蒂拉的礼物，蒂拉的歉意，物归原主。

我拿起那份礼物，贴近心房。“我原谅你。我爱你，蒂拉，但我也恨你。”

一个小时后，船靠岸了。我们在码头买了辆四轮马车，向巴黎的方向驶去。经过波尔多时，蒂拉提出和我一起去挑选送给拿破仑的礼物。

她在集市上买了一把价格不菲的军刀。那是件令人惊叹的武器，护手上装饰着黄金，刀柄末端是只纯金打造的鹰头，鹰眼是两颗闪耀的蓝宝石。

“举世无双的神兵。”我叹道。

“只是好看而已。”蒂拉说着将刀递过来。“您觉得拿破仑先生会喜欢吗？”

我缓缓将刀从皮革刀鞘内抽出，看着自己的眼睛在刀身上映出的倒影。“无与伦比！这把刀我要了。”

自那以后，蒂拉再没费心帮我挑选礼物。

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晚，我们抵达了巴黎郊外。马车并没有直接进入城区，而是来到了菲利普老师的庄园，在那里停留了一晚。

第二天中午，当我顶着满头呆毛从房子里走出时，看见蒂拉正在河边钓鱼。阳光在水面上闪耀。

“昨晚睡得好吗？”她头也不回地问。

“嗯。”我打着哈欠说。

“今早来了封信，是奥柏上尉写的。我已经看过了。”蒂拉说 。“您什么时间把收信地址改成这里了？”

“大概就在一个月以前。”我回答。“信上讲了什么？”

“他们找到了那个叫伊莎贝拉的小女孩。”

“欸？居然真的找到了！”我难掩惊讶之情。“在马耳他岛找到的？”

“不是，”蒂拉道。“她在基督山岛。”

“欸？怎么可能？”

“我也觉得不可思议，但这是事实。”蒂拉转过身。“我们今天就回巴黎吗？”

“嗯。”我回答。“你先来陪我逛逛，蒂拉。”

两人沿着山麓缓缓而行。我的思绪不知不觉飘向了远方。那个叫伊莎贝拉的女孩为什么会在基督山岛呢？我突然想起那件被撕裂的白披风。如果真的是鲨鱼或者别的海洋怪兽咬的，我恐怕早就成咸海**里的一坨鱼粪了。

会不会是那女孩救了我？我放慢脚步，开始在脑海中想象当时的情景。

伊莎贝拉听到落水声后，回过头发现我掉进了大海。海浪冲刷着她，咸涩的海水留下脸颊。她的内心挣扎了片刻，接着朝我游了过来，翻腾的动作如人鱼般优雅，纤细的手臂拍出朵朵浪花，分叉的涟漪在身后紧紧跟随。她深吸一口气，潜入水中。水下的暗流撩起她的丝裙，那时的伊莎贝拉看上去就像一朵绽放在深海中的百合。然后她抓住我的披风，使劲全力才将失去知觉的我拉到了海面。

当她自起伏的波浪中露出头时，发觉自己已经完全迷失了方向。纳吉尔法号不知所踪，夜空覆盖下的海面一片黑暗。她几乎濒临绝望。就在这时，朔风突至，大海猛烈地翻腾了起来。浪花一个接一个地朝两人打来。尽管周围波涛荡漾，白沫纠结，但大海始终不曾将我们咽下去。最后，终于有一股巨浪被上帝的手托起，将我们两人平安地送到了彼岸。

之后，浑身湿透，筋疲力竭的女孩觉得自己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便站起身，离开了荒凉的海岸。繁星如同无数只眼睛，俯视着她。

“真是童话般梦幻的场景。”我喃喃自语，然后失了笑。

“什么？”蒂拉问。

“没什么。”我耸肩道。

我们继续往前走，来到一处高地，感受着松树沁人心脾的阵阵幽香。晴空无云，几只鸟儿在蓝色的天幕上游移。下方的世界宛如一条五颜六色的织锦，广阔无垠的原野和远处的城市沐浴在阳光中。居高临下，菲利普老师的庄园小得可怜，环绕白房子的小河也变成了一条蜿蜒的银色丝线。那几只鸟儿渐渐飞远，成为远处模糊的黑点。寒鸦飞数点，流水绕孤村。

我目送着鸟儿消失在天际，接着转向身边的女仆。“这就是我打算送给拿破仑的礼物。”

“什么？”蒂拉显得迷惑不解。“您打算把这个庄园送给他？”

“不对。”

“您打算画幅风景画送给她。”

“也不对。”我摇摇头。“我曾想过在这里住下，养一只猫和一只狗。白天我就搬着画架来到这，坐在松树洒下的阴凉中，画着眼前这片在城市里绝对见不到的风景。晚上我则回到菲利普老师的房子，取出鱼竿到星光照耀下的小河边垂钓，在寂静幽雅的氛围中感受着玫瑰花丛的芬芳。”我苦笑了一下。“我想就这样每天混吃等死，虚度光阴，直到自己垂垂老去，无疾而终。过上这样的生活，就是我的理想！”

“您的理想？”蒂拉说。

“是啊！”我声音沙哑地说。“你一定觉得很丧吧？”

“不，我觉得这样的生活很迷人。”

“是吗？”我回道。“可现在，这些我朝思暮想勾勒出来的生活图景已成黄粱一梦，再也不可能实现了。所以，蒂拉，我打算送给拿破仑的礼物，你该知道是什么了吧？不是一座庄园也不是一副画，更不是一把黄金装饰的军刀。”我伸出手臂，扫过眼前这片一马平川的盛景。“而是我的整个理想。”

蒂拉惊讶地愣在原地，一言不发。

我朝她笑了笑。“走吧，我们回巴黎。”

马车在崎岖不平的道路上颠簸着前行，飞速转动的车轮下碎石四溅。太阳缓缓升上中天，接着向西移去。黄昏时分，我们才赶到了蔷薇街的家里。

老园丁看到蒂拉大感惊讶，连珠炮般问了无数个问题，甚至都忘了给我们开门。等到蒂拉编了套几可乱真的谎话之后，我们才走进了院子。大红马暴躁的嘶鸣从马厩传来。

“对了，蒂拉。”我叫住女仆。“为什么你的马当时会在那家旅馆？”

“这就说来话长了。我知道罗伯斯皮尔先生派出追兵后，便清楚您不可能逃掉了。”蒂拉回答。“因为担心您会干出拔枪反抗这种傻事，所以我骑着草莓连夜追上了负责抓捕您的龙骑兵，给了他们的队长一笔贿赂，要他务必不要伤到您。之后我就到旅店休息了，因为两天没有合眼，所以我睡得很久，当我醒来时，草莓已经不见了，后来才知道，是您碰巧也进了那家旅店，把我的马买走了。事后我真是后怕极了，草莓居然没把您踢死，真是奇迹。”

“为什么罗伯斯皮尔派出追兵后，我就肯定逃不掉呢？”

“因为他有个叫富歇的得力助手。这个人手下的眼线不计其数。”女仆说。“那个卖马给您的旅店老板就是其中之一。他知道您不可能逃得掉，草莓早晚会物归原主，所以才会把它卖给您。”

“就是说，我白花了5000法郎，真是可恶。”

“重点不是这个，主人。”蒂拉叹了口气。“你必须记住富歇这个名字，千万小心这个人。他真的非常危险。”

“我会牢记。”我向她郑重承诺。

之后，我骑上枣红马，穿过夜色中的街道和广场，来到拿破仑的住处。一路上，我都在脑中演练着同她的对话。可当门打开，拿破仑出现在我面前时，我的脑中却突然成了一片空白。

两人对望良久，我从她澄澈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渺小而不知所措。

“不要……”拿破仑轻声说。

“什么？”

“不要走。”她猛地抱住了我，身体微微颤抖着。“不要走，留下来吧。”

陡然间我明白了，原本那天没把心中的话全部说完的人，不仅仅是我。

“那个白房子里闹鬼。”我向她倾诉。“超可怕的！”

“嗯。”

“那条小河里虽然有鱼，但我根本不钓鱼。我小时候和爸爸一起钓鱼，结果被在鱼钩上睁大眼睛扑腾的鱼吓到，把鱼竿扔进了河里。”

“真像你啊！”

“我也不需要那片玫瑰花丛。因为你就是我的玫瑰。你单独一朵就比世上的所有的玫瑰加起来都美，盛开不败！”

我与拿破仑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笔尖小说网http://www.bjxsw.cc），接着再看更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