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胸和手臂火辣辣的痛。
我缓缓地将眼睛睁开一条细缝。阳光自窗户照射进来。床边站着一个人。
“团长。”那人唤道,这是迪昂的声音。
我身上压着很重很重的被子,几乎令人喘不过气。连深呼吸都能牵起一阵剧痛。
“团长,您感觉怎么样?”迪昂问。
“不怎么样?”我用暗哑的声音回道。
“马赛有很多保王党分子,”迪昂说,“您不该一个人在夜里出去的。”
“我记住了。”该死,说话稍微大声点都会痛。“下次希望你能在我胸口挨子弹前就给出忠告。”我费力地从被子下面抽出受伤的手臂,忧心忡忡地看着缠在上面的丝质绷带。“我是不是得打狂犬疫苗?”
“什么?”迪昂一脸茫然。
我懒得解释太多了。“我是怎么得救的?”
“几个刚好路过的军官射杀了正要加害您的保王党,还把您带到了这。”迪昂解释道,“我和奥柏直到昨天才找到这,很抱歉。”
“我好饿,有吃的吗?”
等到迪昂去准备食物时,我用没受伤的手臂一层一层地掀开被子,穿好衣服,脚步踉跄地走出昏暗狭小的房间。
外面和煦的阳光让我的心情好了一些。奥柏正坐在院子中央的石头上磨着自己的马刀。看到我,他立刻站起身来。“您应该在床上多休息会儿,团长。 ”
“我早就休息够了。”我用嘶哑的声音说。“什么时候打仗,我都迫不及待了。”
“还是别逞强的好。”奥柏回道。“就在昨天,我们还以为您……”他欲言又止。“是上帝保佑了您。”
“不对,”我断言,“是死神救了我。”
“你觉得我像死神还是上帝呢,”一个清脆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转过头。
拿破仑骑在一匹毛发蓬松的白马上。她穿着蓝色的军官制服,长长的黑发自双角帽中垂落下来,在微风中飘动着,那双闪动着笑意的蓝眼睛犹如山间的湖泊一般澄澈。她优雅地翻身下马。
霎时间,我以为自己在做梦。但是我很快便清醒过来,不顾伤口的疼痛,走过去拥抱了拿破仑。“你是个天使。”
整个下午的时间转瞬即逝,我添油加醋地向同伴们讲述了昨晚的遭遇,又单独向拿破仑谈起我无力救回的皇后。她则告诉我科西嘉上发生的一切。她和家人被保利逼得净身出户,连夜乘船逃到法国,经过一段时间的颠沛流离,才勉强得以安身立命。
到了晚上,我劝她和我一起前往土伦。
“那里没有我的位置,”拿破仑说,“而且我奉命前往海防部队任职,难道你要我抗命吗?”
我不大高兴,将目光转向窗外的夜空,今晚是个满月。睡意席卷而来,我不由得打了个哈欠。
“你的伤还没好。”拿破仑微笑着站起身,轻轻摇了摇我的肩膀。“早点休息吧。”说完她便转身离去了。
满月临空,群星拱绕。我独自漫步在空旷的原野上,丝丝缕缕的迷雾在脚边缠绕。一个人影在远处出现,漂浮着向我逼近。
“谁?”我问。
那人没有回答,卷卷白雾自他肩头飘散。当他悄无声息地来到我面前,抬起头时,我惊骇地发现他竟是那个在马厩里被我杀死的保王党。
他伸手扼住我的咽喉,铁钳般的手指越收越紧。我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眼前却掠过一道银光。那只手突然一阵抽搐,落到地上,被雾气裹住。死去的保王党也不见了。另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全身笼罩着一层薄雾,手中的军刀在月光下闪烁寒芒。
“拿破仑?”我问道,语气出乎意料地平静。
“不,我不是她。”拿破仑的声音回道。
“那么你是?”
“你左右了她的人生,不是吗?”那模糊的人影幽幽地说。
“你指谁?拿破仑?”
“你曾对她许下诺言,发誓一直陪着她。现在我问你,你为这一诺言付出了多少?”
“我……”
“带她一起走。要知道,她是拿破仑,是比你优秀得多的指挥官。一切还来得及,当我们要做自己该做之事时,永远都不嫌晚。帮助她成为她应该成为的人。”
远方某处,传来了模糊的鼓声,时而颤巍,时而高扬。
“拜托了,请记住你的诺言。拜托了……。”那人形的剪影再次开口。前一秒她还有颜色,紧接着便开始消逝,身体飘散于夜色中,比风儿还要无形。越发清晰的鼓声在原野上回荡,显得无比寂寥。
梦境逸去,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回到自己的床上。梦中的鼓声原来是有人在敲门。窗外,昏暗的天空还点缀着几颗明亮的星星。
一阵怒火袭上心头。“别敲了,能不能让本伤员好好休息一下?”我吼道,一边很不情愿地下了床,走过去拉开门。
门外站着奥柏,“我有两个坏消息要通知你,长官。”他平静地说。
“先说不那么坏的消息。”
“我带人去搜查了您遇袭的庄园,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这早在我的预料之中。“下一个消息是什么?”
“前线又传来了败报,我军在围攻中损兵折将,炮兵指挥马尔托也受伤致残。”
“炮兵指挥马尔托受伤致残?”我兴奋地反问。
“没错,怎么了?您好像很高兴。”
“不不不,奥柏。”我笑着摇摇头,“我现在心如刀绞。”
奥柏离开后,我没有去补回笼觉,而且在书桌旁坐下,开始给父亲写信。我没有在信中叙述自己在那个恐怖庄园的遭遇,只是希望父亲能向巴黎军事当局举荐拿破仑,让她接替马尔坦的职务,担任土伦平叛部队的炮兵总指挥。“这就像是用飞马代替了骡子。”我在信中如是夸口。
吃早餐时,我向拿破仑吐露了自己的想法。“土伦平叛部队的炮兵指挥受了重伤,拿破仑。那边出现了你的位置。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我很想去,比任何都想去。”她叹了口气,回道。“但是我接到的命令是……”
“别管那些了。”我打断她。“我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你只需要到土伦走马上任,剩下的事情交给我。”
拿破仑抬起那双蓝灰色的眸子,对上我的眼睛。我们对望良久。最后,她露出微笑。“遵命,少校。”
之后,我又给前上司巴拉斯写了封信,在信中大吹法螺,将拿破仑捧上了天。巴黎军事当局很快批准了这一任命。拿破仑成为了土伦围攻部队的炮兵指挥官。
抵达平叛部队的驻地后,我们很快便投入到各自的工作中。
第七猎骑兵团的营地毫无规划,空气中弥漫着马粪的味道。破旧不堪的帐篷像雨后的蘑菇一般杂乱无章。三三两两的士兵在营地无精打采地游荡,大多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当我在奥柏和迪昂的陪同下经过水池旁的帐篷时,一个半裸着的女人跑了出来,头上戴着顶脏兮兮的双角帽。
“快看,女军官!”我惊讶地叫道。
“妓女而已。”奥柏的语气仿佛是在对小孩子解释常识。
事实证明他说对了。一名军官从帐篷里追出来,从后面搂住女人的腰,将她抱回帐篷。两人都笑得喘不过气。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有点明白战事屡屡不顺的原因了。
一名胡子拉碴的上尉在一顶四面透风,采光良好的帐篷里接待了我。很快,其他下属军官也陆续到来,全都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
“您到了刮胡子的年纪了吗?”其中一个家伙在坐下时问我。
我心中油然升起一种冲动,想将自己正义的拳头打在对方那张充满轻蔑的脸上,但是一定要忍住。
“长官,您初来乍到,我建议您保管好自己的物品,不然很容易被偷。”另一名军官说道,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微笑。
“我不大明白。”我皱起眉头。“军营里有小偷吗?”
帐篷里传出一阵窃笑。“军营里到处都是小偷。”一名高个子军官说,“因为发到士兵手里的军饷少得可怜,抢劫和偷盗已经家常便饭了。”
我有种掀桌子的冲动,但克制住了。
“您恐怕很难驾驭这支军队。”第一个开口嘲弄我的军官说。
“哇偶,看出来了。毕竟这可是一支举世无双的劲旅。”我直视着对方的眼睛反唇相讥。
“我想我们都对彼此有些失望,团长。”高个子军官说,“我原以为新上任的团长会更年长,更……”
“你原以为新上任的团长会是你的盖世英雄,”我有些恼怒地打断那名军官。“他会骑着插翅的飞马,单枪匹马冲到土伦城下,威风凛凛地一枪轰开城门,然后拳打英国陆军,脚踹他们的舰队。抱歉让你失望了。”我转向其他人。“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没有吗?很好,那就散了吧。我要去见见总指挥。”
我绕过桌子,向外面走去,帐篷里的那股霉味把我的头都熏痛了,可外面的马粪味更让人受不了。
“不喜欢你的新部下?”一走出帐篷,奥柏便笑着问道。
“不喜欢。”我斩钉截铁地回答道。“乌合之众,蚁聚之兵,只要战斗稍有不顺,这帮家伙就会狼奔豕突,作鸟兽散。”
“这是你对他们的看法。”奥柏收起笑容,“知道他们会在心里怎么评价你吗?”
我没有回答,但想到了韩当评价陆逊的一句话——命此孺子为将,东吴休矣。
我在前往指挥部的路上遇到了拿破仑。她穿着崭新的军官制服,金色的流苏在阳光下闪耀,长发在风中舞动着,空气中的寒意为她的脸颊添上了一层红晕。
“愿意陪我去个地方吗?马库斯。”她在马上笑着问道。
她的笑容让我无法拒绝。我让迪昂和奥柏先行一步前往指挥部,自己则跟着拿破仑沿着海滩并辔而行。营地的喧嚣在身后渐渐减弱,最后只剩下海风的低吟和马蹄踩踏沙石的声音。
“我听说了指挥官的作战计划,那样根本行不通。”拿破仑说,初冬的阳光照在她长长的睫毛上。她的眼里思绪满溢。
我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感受着咸涩的海风拂过脸颊,倾听着海水缓缓拍打沙滩时发出的声响。在那安静祥和的刹那,所有的烦恼都离我而去了。有时候,安静就是最能让人放松的轻音乐。风势转强,我听见了自己披风飘动的声音。
我们在一处废弃不用的码头停下。拿破仑跳下马,并让我也这么做。她踩跳着一块块礁石奔向远方,我跟在她后面,仅搁一步之遥。
她的目的地是一座破败不堪的灯塔。它孤独地伫立在海边,形影相吊。拿破仑当先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带着我爬上直通瞭望台的螺旋梯。
“你带我来看风景吗?”我俯视着下方海天相连的盛景,问道。
“可以这么说。”她微笑着回答,一边将望远镜递给我。“你看下那边。”
我朝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夕阳西斜,天边的云层残红如血。
“不是那边,笨蛋。”拿破仑说着伸手调整了一下望远镜的方位。
这时,我看到了它们。清澈的碧波之上,漂浮着至少二十艘英国战舰,黑色的火炮在夕阳下投出黑色的影子,高耸的烟囱直指天空。
“我们得切断这些战舰和土伦守敌之间的联系。”拿破仑说,她靠得如此之近,我的脸颊甚至能感受到她温热的吐息。
我转向拿破仑,压低声音问道。“你已经有了作战计划?”
“这只是一个想法。要制定出完整的计划还需要时间和更多的情报。”
我再次把眼睛凑近望远镜,“哇哦。”
“怎么了?”拿破仑忙问。
“我好像看到十几只奇怪的大鸟掠空而过,”我边说便抬高望远镜,追踪那些鸟飞行的轨迹。
“趴下,”拿破仑突然喊道,将我扑倒在地。
紧接着十几发炮弹骤然落下,在沙滩上炸开。其中几发击中了瞭望塔斑驳的石墙,激得碎石四溅。一块发红的弹片掠过眼前。老旧的灯塔在炮火中疯狂颤抖。
“快到沙滩上去,”拿破仑喊道,一边站起身。“快!”
我根本无需催促,立刻照她说的行动起来。
远处,更多的炮弹拖着长长的尾烟腾入空中,呈抛物线落下,在海滩上掀起漫天沙尘。隆隆的炮声如闷雷般滚过海面。
我们刚刚跑下楼梯,上方的瞭望台便在一片巨响中土崩瓦解。拿破仑奔到出口旁,用力推门。生锈的铁门呻吟了几声,却没被推开。
拿破仑狠狠一拳砸在铁门上,“塔顶的一块石头落下来堵住了门。”
“不是吧!”我使劲推了下门,门却只是微微抖了抖,于是我改用肩膀撞门,使劲全身力气,仍然无济于事。
“这样不行。”拿破仑说。
我踉跄着单膝跪倒,伸手扶住铁门,嘴里有血的味道。
“马库斯,你怎么了?”拿破仑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内响起,听起来如此惊慌,几乎就像个普通的女孩。
“我左胸的伤口裂开了,疼痛难忍。”我用嘶哑的声音说。
远处的炮声此刻突然不详地沉默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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