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在会议室门外的两名士兵一副见了鬼的表情,随即又赶忙做了个举枪致敬的动作。“团长阁下,长官们正在里面开会。”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说道。
我朝他点点头,推开门,走进宽敞的会议室。原本正在长桌边聊的火热的几名军官见状纷纷住了口,同时望向我,全都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怎么了,诸位。”我轻快地部下们说,“刚刚在讨论什么呢?赏个脸让我也听听吧。”
“长官,我们以为您……”罗摩上尉僵直地站起身。
“以为我会被送上断头台,含冤而死。”我耸肩道。“对吗?”
“有这样的传言,长官。”腾格尔插了进来。
“然后你为我哭了一鼻子,腾格尔?”我晃晃悠悠地走到自己的椅子旁,俯视着坐在上面的人。“至于你,马克,我猜你一定是悲痛逾亘,才会无意间占了我的位置。”
马克连忙将屁股从椅子上挪开,坐回自己原来的位置。
我舒舒服服地陷进铺满垫子的座椅里,一如从前的数十次。“各位……”我只来得及说出这两个字。
会议室的门再度被推开了,迪昂几乎是连蹦带跳地走进了进来。但我疑惑的目光让他立时冻结在了原地。
“马……马库斯团长。”他结结巴巴地开口道,“您好。”
“你好,迪昂。”我友好地说,“你什么时候成了中尉,可以列席会议了。”
“就……就在两天前。”迪昂瞟了眼马克,又迅速低下了头。
不用问是谁擢升的他了。“坐下吧,迪昂。”我笑容可掬地说,“看来我锒铛入狱这事让你军旅顺遂,一路高升啊。”
“不不不……”迪昂摆着手说。
等到迪昂中尉在临时搬来的椅子上落座后,会议总算能继续进行了。我不打算继续讨论他们刚刚在谈的事。
“诸位,我打算向巴拉斯递交辞呈,离开巴黎,到作战部队任职。”我难得一见地单刀直入。
此话一出,军官们脸上的阴霾顿时一扫而空。
这就是我忠心耿耿的好部下,我有些悲哀地想。“嗯,这消息让你们容光焕发啊。”
“您打算什么时候走?”马克问道,仿佛希望我当即就收拾东西走人。
“犯不着着急。”我不动声色地说。“我们又不缺敌人,奥地利人,普鲁士人,英国人,俄国人以及讨厌的保皇党。”我板着指头算道,“他们当中的哪个是一朝一夕能战胜的?所以我有好几年的时间来仔细考虑,挑选合适的对手。”
迪昂像是不由自主似的发出一声沮丧的呻吟。其他人比较自制,没有将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但我还是能感觉得到。
“我希望把你们也带走。”我突然说。
“什么?”军官们异口同声地嚷道。
“这样我指挥军队时才能如臂使指。”我解释道。“当然,愿意与否完全取决于你们自己。”我从座椅上站起身。“但有一点我希望你们能明白。身为共和国的军人,我们不能总是坐在桌子后面听着‘关于水沟里的死婴怎么被野狗叼走’,‘河上飘着的人头看不出是男是女’或者诸如此类少儿不宜的事。法兰西现在强敌环饲,四面悲歌。代价高昂的革命所带来的利益危在旦夕。现在是投身沙场,磨砺信仰的时刻;是跨上战马,血溅七步的瞬间;是枪炮齐鸣,战火漫天的峥嵘岁月。”
“说得太好了。”腾格尔搓着手说,“长官,无论你去哪个战场,我都为那里的敌人倍感担忧。”
我在腾格尔更起劲地拍马屁前解散了会议。军官们很快便离开了。我重新坐回座位,揉着自己的太阳穴,心烦意乱。皇后在法庭上的话犹在耳际:他是我所深爱着的法兰西的军官。一直以来,都是由于他们的牺牲,才让受到保护的法兰西得以安享太平。我怎么能坐视这样的人蒙冤。
腾格尔很快又出现在门口,“长官,这次会议进行得似乎不怎么称您的心意。”
“废话。”我疲惫地回道。“差不多全程都是我一个人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你们几个货缩在椅子里,除了偶尔咋呼一下之外,其余时间全都噤若寒蝉。”
“您知道吗?他们那么沉默全是因为紧张。”腾格尔道,“我从未怀疑过您会回来。但他们却认定您必死无疑,而且……”
“那又能怪谁?”我不耐烦地回道,“连我自己都一度觉得死到临头了。”
“可他们还举行了一个庆祝舞会,大谈您的不是。”腾格尔续道,“尤其是马克,简直把您说得一无是处。”他掏出一张折好的羊皮纸。“我把那些话都记下来了,不信您可以当面问问他。”
“真是太谢谢你了,”我干巴巴地说,“如果你现在就消失,我会更感谢你。”
腾格尔留下了那张纸,眨眼没了影。
我叹了口气,拿起那封告密信,放到烛火上。橙黄的花束迅速绽放,火焰几乎立时舔到手指。我咒骂着丢开信,抬起头。迪昂正站在门口。
“长官,上次的作战报告还一直没有交上去。”他说,“您能再口述一遍吗?”
“你爱怎么写怎么写,我才懒得管。”
第二天,我带着迪昂写好的作战报告去找巴拉斯,并说了打算离开的想法。
“这是我半年来听过的最好的消息。”巴拉斯咧嘴笑道。
这是我半年来听过的最伤人的话。“我会想您的,长官。”我干巴巴地说。
“但是你不能离开。”
“为什么?”我脱口而出。“我已经受够了这里。”
“你这靠着自己父亲一路高升的纨绔子弟还问我为什么。”巴拉斯突然爆发了。“因为你的能力根本配不上少校的军衔。你是我最差劲的部下。”
“既然如此,你还在等什么?现在就把你最差劲的部下派到前线去吧。这样对你我都有好处。”我也火了。
“把你派上前线?”巴拉斯的腔调里充满嘲弄,“天知道你愚蠢的指挥会断送多少士兵的生命。”
“别忘了,就在几天前,我还率部击败了一队保皇党的骑兵。”我喊道。
“啊哈,我差点就快把这事给忘了。”巴拉斯往椅背上一靠,说道,“你写了作战报告吗?骁勇善战的小英雄。快让我看看你打的漂亮仗,开开眼界吧。”
我僵直地将作战报告递给巴拉斯,再次忆起了那场血腥的夜战。那晚有17名龙骑兵战死沙场,如果当时指挥战斗的不是我,而是一名更称职的指挥官,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如果当时我没有惊慌失措,那么此刻郊外的坟场会不会少几个石碑?城内的军营会不会多几个活人?全部的怒火都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可名状的罪恶感。
“你想让我说什么?”巴拉斯半眯着的眼睛在纸上来回扫视,“想让我恭维你一句,说干得不错……”
“先生,您说的对。”我低声打断对方的话,“我配不上自己的军衔。如果没什么别的事的话,请容许我告退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巴拉斯的办公室,外面的天空阴云密布,一如我此刻的心境。迪昂和马儿正等在路边。
“迪昂,”他还不及开口,我便抢先说道,“我是不是一个很差劲的团长。”
迪昂愣了一下,欲言又止。
“回答我,是或不是。说实话。”我死死盯着他,追讨着答案。“随便提醒你一下,我更喜欢两个字的答案。”
迪昂抬起那双明亮的蓝眼睛,对上我的目光,毫不动摇。“是的。”
这两个字像抽了我一鞭子。“你会为这两个字后悔终生。”
堕落颓废的生活与自悬崖向下坠落别无二致,若不振翅起飞,必将万劫不复。当晚,我痛下决心,不甘再做吴下阿蒙。尘封多年的教科书终于再度得见天日。我开始重温各种军事理论和战术知识,为有朝一日能对抗法兰西的敌人而作准备。长官和部下们对我的看法也渐渐改变了。
1793年10月的一天,断头台迎来了身份最为高贵的一位女受害者。我独坐在自己的房间,静静地听着狂风在外面凄厉地哭号,看着正午的阳光透过窗户在地上投下的点点光斑。
门上突然响起了一阵轻敲声,“长官,有人要见您。”迪昂在外面说道。
“请进。”我机械般地回道。
迪昂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一位身材瘦削,脸色憔悴的男子。尽管我从未和那人说过话,却一眼认出了他便是处决国王和皇后的刽子手桑松。他面无表情地站在迪昂身后,穿着一件灰色的羊毛外衣和同样颜色的马裤,阴郁的眼睛在黑发后闪光。
“马库斯少校。”桑松简短地打了招呼。
“刽子手。”我冷冰冰地说。
迪昂插了进来,“长官,请别这么无礼。”
“出去,迪昂。”我命令道。
房门很快紧紧关闭,我独自在自己的房间面对着杀人无数的桑松。“找我有何贵干,先生。”我用稍微和缓一些的语气问道。
桑松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绺扎好的金发,放在两人之间的桌子上。“这是皇后让我送你的,她说很抱歉没有更好的礼物送给你,还说希望你能记住她。”
我久久注视着那绺头发,痛苦不堪。“告诉我,先生。处死皇后的感觉如何?”
“没什么特殊感觉。”
我愤怒地站起身,再也无法故作矜持了。“迪昂说得对,叫你刽子手太不礼貌,简直就是在侮辱刽子手这一职业。你不过是个冷酷无情的杀人工具,一把血与肉拼成的铡刀。”
桑松的态度仍然十分平静。“我无意冒犯你,先生,但我确实没什么感觉。法兰西皇室全部的尊严和特权都已在革命中抹去,断头台的铡刀下又怎么可能会有它们的位置呢?”
他说得对。“皇后死前说了什么?”我问道,暗自希望她当时提到了我。
“她无意间踩到了我的脚,向我道了歉。”
“这可不是什么值得载入史册的遗言啊!”我满心疲惫地坐回椅子。“杀人这差事一定让你乐在其中吧?”
“有的刽子手确实会以杀戮为乐,但我杀人只是为了尽职。”他平板地答道。
我干笑了几声。“是啊,无论刽子手还是军官,都需履行职责。我们都有工作,我就不留你了。”
“再见,先生。”桑松转身欲走。
“你后悔过当刽子手吗?”我在他开门前问道。
桑松缓缓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祖父和父亲都是刽子手。现在这杯苦酒递到了我手中,我别无选择,只能喝下去。”说完,他便推门而去了。
我伸手捡起那绺头发,看着阳光在金色的发丝上闪耀。何等迷人的纪念品,美得令我心如刀绞。我再也无法待在巴黎这个城市了。
第二天,我找到巴拉斯,苦劝了他整整七个小时,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到前线指挥一个骑兵团。我挑选了奥柏做我的副手,他是个久经沙场,经验丰富的老战士。
离开巴黎的一天,我正俯身看着桌子上的地图,迪昂走了进来。他的影子正好洒在地图上的意大利半岛。
“长官,您马上要走了吗?。”他问道。
“我被任命为第七猎骑兵团团长,明天就要去走马上任。”
“把我也带去吧。”迪昂热切地说。
我不解地抬头看向他。“就在两年前,你还说我是个很差劲的长官。”
“就在两年前,我看见你烧掉了一封告密信。”迪昂笑着说。“第七猎骑兵团驻扎在哪?”
“这!”我抽出佩剑,刺向土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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