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毓祥门外等候的马车只剩下零星几辆，马车前悬挂的玻璃风灯在风里一摇一晃。

我和流朱一起等在车上。天气凉了，身上有些发冷，双腿也已经僵了。我赶紧动动双脚，远远地，看到又一批秀女出来了，便跳下马车迎接。

甄嬛，我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着绿，沈眉庄着红，二人并肩而行，场景如同一幅美人画。我按下复杂心情，上前扶住甄嬛手臂

浣碧：小姐劳累了

流朱则把披风搭在甄嬛身上系好

分别前，沈眉庄关切对甄嬛道

沈眉庄：教引姑姑不几日就要到你我府中教导宫中礼仪。等圣旨下来正式进宫以前你我姐妹暂时不能见面了，妹妹好好保重。

甄嬛点了点头，我便能够确定，如上一世一般，这二人都中选了。

我与流朱一同扶她上车。车下的宫女毕恭毕敬地垂手侍立，口中恭谨地说：“恭送两位小主。”

车还没到侍郎府门前，已经遥遥地听见鼓乐声和鞭炮噼里啪啦作响的声音。流朱掀开车帘，红色的灯笼映着街道，甄府阖家大小立在大门前等候。

我心中酸涩，若不是甄远道不认我，我又如何会以婢女身份，作为一个小小陪衬坐在这马车中？

马车停稳，甄府的婢女迎了过来伸手搀扶。所有人齐齐地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喊

甄远道：臣甄远道连同家眷参见小主。

甄嬛落泪，伸手去搀扶甄远道与云夫人。甄远道却摆手

甄远道：小主不可，这可不合规矩。

我见状递过一条丝帕，态度恭敬。甄远道顺着那条帕子看了我一眼，眼神不知是悲悯还是厌恶。上一世不觉得，这回我却觉得恶心，甄远道，你都不敢认我，又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甄嬛拭去泪痕，让众人起来，又由着他们众星拱月般把她迎了进去。甄嬛要和家人一起吃饭，我与流朱便去了快雪轩，先是为甄嬛整理床铺，随后回到耳房，坐在一起吃了两块白糖糕，喝了一壶热茶。

流朱睡前还很兴奋，小声地问

流朱：你猜小姐入宫，会带了谁去？

我知道结果，但不想说，反问道

浣碧：你猜小姐会带了谁去？

流朱不假思索，立刻答道

流朱：我们俩是自幼与小姐一同长大的，是她的心腹，又都能干，我猜她会带我们俩去。

见我不语，她好奇道

流朱：莫非你不想陪小姐入宫吗？

浣碧：我虽不想入宫，却也不想留在家中，将来最多配个小厮嫁了，早早地生了孩子，说不定还得搭上自己的性命，又有什么意思？

流朱明显愣了一下

流朱：浣碧你，你想得真远。

我想起眼前这丫头上一世的悲惨结局，不由得劝道

浣碧：流朱，我们自幼一起长大，你且记住我这一句。无论什么时候，人都要为自己打算，知道吗？

流朱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不一会儿，便熄灯睡着了。

次日清晨，天还未亮，我与流朱照例起了床，服侍甄嬛洗漱穿衣。甄嬛正坐在菱花镜前梳妆，突然停下动作，召来房中的小丫鬟玢儿吩咐道

甄嬛：你去打听，今届秀女松阳县县丞安比槐的千金安陵容是否当选，住在哪里。别声张，回来告诉我。

安陵容？我又恍惚了一下，一张属于鹂妃的、支离破碎的面孔浮现在眼前，我意外地发现，时间过了这么久，自己竟然有点可怜她。

玢儿：安小姐已经当选，现今住在西城静百胡同的柳记客栈。不过听说她只和一个姨娘前来应选，手头已十分拮据，昨日连打赏的钱也付不出来，还是客栈老板垫付的。

甄嬛皱了皱眉，略一思索，对玢儿说

甄嬛：去请老爷过来。

我想起上一世安陵容因为心系甄珩而衍生的悲剧，心思电转，笑着对甄嬛道

浣碧：小姐可是觉得，安小主会受人欺负，想将她接入咱们府中暂住？

甄嬛可能没想到我能猜中她的想法，挑眉看我一眼，点头道

甄嬛：浣碧，你果真是个机灵的。我寻思着哪有当选的小主仍住在客栈，如果被这两日前去宣旨的内监和引导姑姑看见，安姐姐将来到宫中如何立足？不如叫哥哥去那间客栈接了安姐姐过来同住，将来入宫，她或许还能成为我的助力。

好一个“女中诸葛”，想得真是深远！我笑道

浣碧：小姐说得是。只是安小主已是入选的小主，公子终究是外男，若公子亲去接安小主，怕是于礼不妥。不如让奴婢与玢儿同去，再带上几个力气大的小厮，小姐就没甚可担忧的了。

甄嬛眼珠一转

甄嬛：倒是个好提议。

不一会儿，甄远道到了，甄嬛与他交谈一番，这件事情也就定下来了。

我与玢儿带着几个小厮，刚到客栈门口，便听到里头有个尖锐的男声，似是在骂骂咧咧，口中粗话不断。

我听得直皱眉，快步上前，掀开帘子走了进去，就见肥胖的老板叉着腰，嘴里喷着唾沫，正对着一柔弱少女。少女衣着朴素，身量娇小，此刻正瑟瑟发抖，不是安陵容是谁？

老板见我走了进来，本不屑一顾，但看到我身后跟着数名健壮小厮的时候，一下子慌了神，我心中好笑，大方走上前向他说明道

浣碧：我是侍郎府甄家侍女，我家小主与这位安小主是旧相识，想请安小主移居府上。

老板显然是个色厉内荏的货色，犹自嘴硬道

客栈老板：可是……这银两还没给够……

我懒得与他废话，让玢儿拿出一只银元宝，往他手中一塞。老板立刻闭上了嘴，我笑着对安陵容道

浣碧：奴婢来迟了。

安陵容还处在惊讶的状态，还是她身后的妇人上前道

萧氏：妾身萧氏，替小姐多谢甄小主菩萨心肠，多谢姑娘替容儿解了围。

安陵容这才如梦初醒般向我道谢。

浣碧：安小主、萧姨娘言重了，浣碧不敢当。这里冷，安小主若不嫌弃，请两位上车罢。

傍晚时分，一行人到了甄府，云夫人已经让人打扫好了空着的春及轩，准备好衣物首饰，又分派几个丫头过去服侍她们。我向安陵容道了声告辞，就回快雪轩向甄嬛复命了。

过得一日，宫里的太监来宣旨

太监：乾元十二年八月二十二日，总管内务府由敬事房抄出，奉旨：吏部侍郎甄远道十五岁女甄嬛，著封为正六品贵人，赐号‘莞’，于九月十五日进内。钦此。

太监：甄嬛静静地接旨谢恩，又引过一位宫女服色的年长女子，长的十分秀雅，眉目间一团和气。甄嬛微微福一福身，叫了声

甄嬛：姑姑

那姑姑跪下请安，口中说着

芳若姑姑：奴婢芳若，参见贵人小主。

我与流朱上前给太监送礼，太监收了礼，又去隔壁的春及轩宣旨。如上一世一样，安陵容被封为从七品选侍。因两位小主住在一起，教养姑姑便同是芳若。

　　册封后规矩严谨，除了甄嬛要带去宫中的近身侍婢，也就是我与流朱，可以贴身服侍，旁人都要依照礼数向她请安。

　　安陵容因为也是宫嫔，倒可以常常往来走动，也与甄嬛一起学习礼节，二人日日形影不离，姐妹相称，连一支玉簪也轮流插戴。

　　就连甄嬛焦火旺盛，导致嘴角长了烂疔，也是安陵容和萧姨娘连夜弄了家乡的偏方为她涂抹，才渐渐消了下去。

而芳若姑姑教导的礼仪与宫中贵人之间的关系，我早已熟悉得很，心情并不忐忑，只觉得胸口发闷。甄嬛看中我心思缜密、温柔体贴，又因为我是她的亲生妹妹，把我与流朱一同带入宫去，可她从未问过我的感受。

　　入宫前夜，如上一世一样，我拿出私藏的酒，与流朱喝了个痛快。我清楚，将来怕是再难有宣泄自我、打开心扉与流朱畅谈的夜晚了。

　　上一世我确实对不起许多人，包括尤静娴，包括周玄清和甄嬛，但毕竟重活一世，我已经没有办法做回那个一心为了甄嬛着想的十四岁小宫女了。这一次入宫，我想试着，逆天改命——改我自己的命，也改别人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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