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无羡坐在江澄身边,坐姿不端,腰背不直,又是个不成体统的姿势。
然而现今再没有人敢对他有什么指摘,夷陵老祖死而复生,重新回到云梦江氏,加之兰陵金氏显而易见的庇护,如今的魏无羡,早就不是十二年前孤身一人,人人有仇没仇都可踩一脚的魔头了。
花宴依照程序继续进行,金光瑶见过了所有来宾,走回金子轩身边,无奈道:“子轩,你有这样的打算,总也要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也好早作应对之法。”
此次计划,真正的知情人就只有魏无羡,江澄,金子轩三人,或许蓝忘机也可算上一个。因而金光瑶只知要给云梦江氏多加一席,却不知围猎背后还有这样一层请君入瓮的戏码。
而不告知金光瑶,也是出自魏无羡“金氏内部可能有内鬼”的猜测。这一点金光瑶不可能猜不到,此刻却故意避过,话说的圆滑又周全,隐隐让金子轩有些不自在的心虚。
他道:“这种事,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阿瑶,辛苦你了。”
金光瑶笑道:“子轩你这是什么话,本就是我分内之事,这倒显得生分了。邪玉的事解决了,也算放下一桩心事。”
他说的全然不在意,金子轩摇摇头,道:“忙了这么久,你也去休息一下吧,花宴结束的时候再来不迟。”
金光瑶垂眸笑道:“那我就谢过子轩,先走一步了。”
清河聂氏的席位在云梦一侧,聂怀桑把玩着千里江山扇,颇为懒散地看着场内的歌舞,一个门生弯着腰,悄悄走到他的身边,附身在聂怀桑耳边说了什么。
聂怀桑姿势未变,神情依旧散漫,那门生说完,他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又把视线落到了舞女身上。
他摇着手中的扇子,不留痕迹地看了一眼身侧的魏无羡,视线在他的腰间流连片刻。
另一侧的家主凑过来,神秘兮兮道:“聂宗主,夷陵老祖此番回归,怕是又要搅动仙门百家的风云了吧?”
聂怀桑看了他一眼,笑道:“我不知道啊!”
那家主闻言,颇为尴尬地附和两声,眸中带着显而易见的鄙夷,聂怀桑缩着肩,讪讪地笑了两声。
这场对话没能继续下去,便被一个声音打断了。
走上前来的参宴者年纪不大,二十出头的光景,算起来,也是听着魏无羡的故事长大的人。这青年一路走到魏无羡面前,先是深深的看了一眼魏无羡,进而转身向金子轩行礼。
他道:“久闻夷陵老祖大名,今日有幸得见本尊,实在是一大幸事。可否允我斗胆,请夷陵老祖赐教!”
早在十几年前,魏无羡还是少年奇才的时候,就常常有人在各种清谈会宴会上向他挑战。魏无羡向来来者不巨,打起来剑招潇洒又漂亮,偏偏并非华而不实,最终只引的对手甘拜下风,观战者拍案叫绝。
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仍旧有人要来与他比试。百家俱是一片好奇,纷纷有意无意地看了过来。
魏无羡挑挑眉,一仰头饮尽了杯中的酒。
江澄看了他一眼,冷哼道:“难得你带了佩剑,怎么,不去秀你的剑法了?”
魏无羡在他腰后锤了一下,抬头笑着看向挑战者。
那人眸中跳跃着兴奋与雀跃,还有几分难言的好奇,想来是对自己剑法相当自信,忍不住要来挑战他这个“弃过剑道的大逆不道之徒”了。
魏无羡轻咳两声,开口道:“你想和我比剑法?”
那人道:“是。”
魏无羡托着腮,仿若为难一般地沉思片刻,蓝忘机坐在他对面,此刻握紧了茶杯,对他摇摇头。
他自然知道蓝忘机的意思。他如今的状态,那里是能尽情比剑的。
但是……
魏无羡抬头看了一眼江厌离。
他不能让师姐担心。魏无羡放下酒杯,随手捡起了仍在一边的随便。众人见他总算迎战,宴席上响起此起彼伏的掌声,夹杂着几声喝彩,魏无羡拱手承让,单手撑着矮桌,便利落地落到了宴席中央。
蓝忘机几乎要站起来,嘴唇微不可查的颤抖两下,魏无羡对他笑笑,示意他安心。
他看向挑战者,伸出右手微微欠身:“来吧。”
那人早就做好了准备,闻声立刻攻了上来,佩剑出鞘,剑锋直指他的咽喉,魏无羡脚步一撤,整个人以一个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姿势避过剑锋,似无骨一般闪到那人的身后,抬手用随便的剑鞘在他背后轻轻一敲,那人踉跄一下,凌空翻滚一圈,才又稳住身形。
魏无羡等他整理好自己,才又一次笑着伸出了手。
那人定定神,手中佩剑翻转一圈,他压低身躯逼过来,抬腿去扫魏无羡的双腿,魏无羡背着一只手,脚下发力,腾空而起,脚尖在那人的腰背上一点,这一次,却是结结实实地落在了地上。
魏无羡站回原地,等他再站起身来,又一次伸出手。
那人理了理稍显凌乱的发,喘了几口气,才又一次冲过来,这一次的动作迅猛极了,剑光闪过,丝毫不拖泥带水,观战的人忍不住赞叹妙极,魏无羡静静地站在原地,等那人冲到身前,才不慌不忙地一侧身,抬手在他腰间猛地一击。
这一击,恰巧找准了那人的破绽,挑战者的身形一滞,魏无羡手中随便终于出鞘,红色剑光闪过,再停下时,随便的剑刃已经贴住了那人的脖颈。
众人静了片刻,进而响起排山倒海的掌声与喝彩,魏无羡笑着点点头,随便收回鞘中,挑战者擦着额边的汗水,规规矩矩的行了一礼。
“多谢前辈赐教。”
魏无羡笑道:“好说好说。下次想比剑别找我了,你去试试三毒圣手,他比我适合你。”
江澄闻言,硬生生把骂人的话憋回肚子里,隔空翻了个白眼。
一场比剑下来,随便只出鞘一瞬,胜负也就定在这一瞬之间。虽并无华丽剑招,但以纯体术应对剑法,其剑走偏锋的程度也足以百家议论几轮了。魏无羡圆满完成任务,懒洋洋的坐回去,百无聊赖地等着宴会结束。
“哎江澄,你看那个家主。”好像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魏无羡扯着江澄的袖管惊喜道。
“怎么?”江澄看过去,那家主与一女子并席,身着紫黑色的家袍,并无特别之处。
“你不觉得他穿的很像你吗?”
这有什么特别的,江澄气笑了,仿着他云梦江氏做家袍的多了去了,这也值得拿出来讲?
没等他骂回去,魏无羡便自行接道:“哦,也没那么像。”
“这人有老婆,你又没有。”
江澄立刻抬起手肘撞了一下他的肩膀,骂道:“说的跟你有一样,找打!”
魏无羡道:“你这话就说的很没劲了,我要是想找,那还能找不到?”
江澄冷笑道:“放在十几年前说不定是真的,现在?得了吧!”
魏无羡道:“那你呢?我可听说了啊,三毒圣手相了三次亲,一次都没成,而且还没人跟你继续相了,不是我说你真是数十年如一日,跟你的三毒还有手过一辈子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江澄怒道:“笑什么笑!一派胡言!都是谁告诉你的!”
魏无羡还在笑,边笑边说:“这还用别人告诉我?随便找个酒馆进去听听,什么都听说了!”
江澄:“滚滚滚,你那么闲,怎么不多听听你自己的!”
魏无羡一边抄起酒壶往嘴里倒酒,一边道:“我有什么可听的,来来回回不就那几个词嘛,我都听腻了,不听!”
江澄顿了片刻,哼了一声,也端起酒杯饮了一口,才不咸不淡地说:“那看来,你是还没听过了。”
魏无羡:“没听过,怎么?”
江澄哼笑一声,道:“既然如此,下次你去花天酒地可要听仔细了,少在那一天到晚听闲话。”
这话说的,一点有用的信息也没透露,却结结实实地勾起了魏无羡的好奇心。难不成十几年过去,他在市井里的风评也好转了?
思及自己“强抢民女炼邪术”,“偷来童子炼凶尸”的传闻,还有此番外出收到的“夷陵老祖镇恶图”,魏无羡摇摇头,想来好也不会好到哪里去,江澄多半是骗他玩的。
花宴持续四个时辰,从午间一直到深夜。待到宴席结束,宾客纷纷御剑回府,金光瑶送走了最后一个家主,靠在大殿的衣角小休片刻。
自金光善去世之后,金子轩待他不薄,也从未怀疑过他的忠心。当年阿松惨遭毒手,金子轩毫不犹豫地连根拔除了亭山何氏给他报仇,江厌离对他夫妻二人更是照顾有加,从不允许任何人说他的闲话。
但与此同时,金子轩交给他许多重要事务,却也不会吝啬要他去做一些乱七八糟的琐事。他是家臣,金子轩视为理所当然,金光瑶对此心知肚明。
夜色已经很深了。江厌离早早地就在金子轩的催促下回了主殿,魏无羡硬是撑到了花宴的终末,才和江澄一起消失在后花园里。而金子轩站在大殿门口象征性地寒暄片刻,便把事务全权交给了金光瑶。
此时,金光瑶背靠大殿冰凉而华美的墙壁,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魏无羡把陈情在两指之间转的飞起,单手托腮,百无聊赖地看着苏涉被金子轩折腾的死去活来。
准确的说,是被金子轩和江澄一起折腾的死去活来。
“究竟是谁教你这邪法的?!说!”
江澄手里的紫电噼里啪啦闪着电光,看起来骇人的要命,想来做家主这么多年,他也没少做过这种审讯逼供的事。看起来已经相当娴熟了。
苏涉自知一切败露,掩饰无用,撒谎更是无用,可他看着三毒圣手还有当今仙督对他恨之入骨又拿他没办法的样子,就觉得一阵爽快,连疼痛也没那么要紧了。
他吐了一口血,大笑道:“这还需要人教吗?江宗主不过如此,我自然是自己摸索出来的!”
金子轩气笑:“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你要对我下如此恶毒的邪术!”
苏涉道:“都说仙督阁下记性不好,果然是真的!您自己做过的事,自己倒忘得一干二净了?叫我们这些小人物平白受辱!”
金子轩道:“一派胡言!我能和你有什么过节!”
苏涉恶狠狠道:“什么过节?那可太多了,单是我向您行礼,而您带着那副高高在上的神情随便给我们个反应,就不止数十次!更别提你在各种宴会对我秣陵苏氏百般打压,与姑苏蓝氏勾结在一起,唯恐我们这些新型世家上位,好遮掩了您的荣光!”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我何曾打压过秣陵苏氏!”金子轩面上嫌恶又轻蔑,像看着什么脏东西一般看向苏涉,苏涉却仰头大笑,被嘴里的血呛得一阵咳嗽,道:“……对!就是这副模样!您平常可不就是这么看我们的吗!”
“在您眼里,我们都不过是一堆垃圾罢了!”
江澄抬手又给了他一鞭,苏涉被这一鞭打的整个人向一侧一歪,嘴里张狂又癫疯的笑却没有停下。
魏无羡撑着身子站起来,懒洋洋地走到苏涉面前,静静地与他对视片刻,忽而抬起腿,在苏涉的脑侧狠狠地踹了一脚。
这一下,结结实实地打断了苏涉的狂笑,甚至踹断了几颗牙齿。
他道:“苏悯善,你说说你自己,你气金子勋目中无人,气含光君假清高,又气金宗主高高在上。”
“你管的也太宽了吧。”
苏涉低头把碎掉的牙吐出来,嘶哑道:“关你什么事!夷陵老祖,你又是什么好东西吗?做尽了坏事,你死得好,罪有应得,大快人心!”
紫电银光大现,江澄立刻又给他一鞭,留下极重的一道鞭痕。
魏无羡按住江澄的手,道:“你也不必在这里激怒我们,我不吃这一套。”
好笑得很,事到如今,他还怕被人这么骂几句吗。
“金子勋已死,千疮百孔已无可救。单提你给金子轩送的这块邪玉,想必你也知道如何才能解开。”
邪玉欲解,共有两个方法。第一个方法是下咒人亲自碎玉,但这样一来邪祟纠缠的对象便会反噬到下咒人身上。第二个方法便直白的很,下咒人身死魂散,咒不攻自破。
魏无羡道:“想活还是想死,你自己挑一个吧。”
苏涉冷笑道:“有区别吗?”
魏无羡道:“怎么没有区别?一个是苟且偷生一段时间,被邪祟所杀,大概还能个全尸。如果你不自废灵力,大抵还能活得更久。另一个是立刻被我们杀死,你猜你会是什么模样。”
苏涉打了一个冷战。
是了,站在他面前的,一个曾经间接被他害死,另一个正被他下了恶咒,还有一个与这二人情同手足。
这三个人,都对他恨之入骨,恐怕将他挫骨扒皮也是做得出来的。
苏涉道:“我……”
魏无羡伸出一只手,道:“且慢。我想起一件事。”
“你这么恨含光君,为何从未对他下过手?”
没道理。秣陵苏氏从姑苏蓝氏分出来,苏涉最恨的应当是蓝忘机。为何蓝忘机至今安好,从未遭人陷害伤害过?
苏涉道:“没想到堂堂夷陵老祖,也会有不明白的事!”
魏无羡挑眉道:“不肯说?行,那我就自己猜猜看。”
他慢慢道:“是你主子不许吧?”
苏涉的瞳孔在瞬间收缩,道:“胡说八道!”
魏无羡笑道:“看来我猜对了。嗯,那就没事了。”
他伸了个懒腰,道:“说吧,你想怎么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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