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风流·第一节】

魏无羡第一次恢复意识时，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江厌离的声音。

他含冤而死，身修鬼道，怨气早已深入骨髓。金子勋的剑把他的心脏捅了个对穿的时候，他并没有觉得多痛。

只是散着银光的剑身是凉的，连带着他的心也跟着有些发冷。

天降大雨，雨落狂流，他耳边除却金子勋癫狂的笑声就是人群的喧嚷，吵得他不得安宁。血液的流失带着他眼前阵阵发黑，最后终于没有气力去思考那些乱成一团，理也理不清的事。

弥留之际，魏无羡能记住的只剩那只银铃。故而当他从无尽的噩梦和意识的漩涡里清醒过来时，他才发现自己的魂魄留在了银铃里。

他听见江厌离用她一如既往的温柔如水的声音轻轻笑着，祝贺金如兰十岁诞辰快乐。

魏无羡这才明白，一梦十年，他已经去世十年了。

而现下，他看着眼前金碧辉煌的殿门，仍然没有去见江厌离的勇气。然而江澄从来不会在这种事上容他多纠结，当下就一把将他推进了门。

魏无羡猝不及防，险些被推的亲吻大地。魏无羡还记得自己穿的是白衣，连忙理理衣角，回头在江澄肩膀上锤了一下，骂道：“你想摔死我啊？”

伴着这句叫骂，他心里那股不安也跟着散了几分。

“别误会，我要想摔死你回来路上早动手了。”江澄冷笑，“还不快给我滚进去。”

“这十二年没我，你这臭脾气跟谁发泄？你是不是老欺负如兰？”

“魏无羡我看你就是找抽……”

“阿澄？”大殿拐角处传来稍带急迫的脚步声，江厌离的身影出现在视野里，“阿凌，子轩，你们回……”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半晌，魏无羡才听见她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来，一点点向他靠近。

时急时缓，杂乱无章。仿佛在害怕，眼前的这个人，只是如海市蜃楼般的一场梦。

“……阿羡？”

魏无羡深吸一口气，终于抬起头正视江厌离的眼睛。

他试着笑，但想来笑的并不好看。因为他的嘴角刚刚翘起来，就觉得眼角落下一片湿润。江厌离早已不是当年青春的少女了，她衣着华美，面容精致，但周身那股如春风化雨的温柔气质，仍旧一如往昔。

“师姐。”他拼命地笑，“我想死你啦！”

江澄弯着一条腿靠着墙。他抱着双臂，右手食指在臂弯上轻轻敲打。江厌离和魏无羡在屋里谈话，江澄忍住没进去，站在门口等他们结束。

夜色已经很深了。他还有一堆积压的事务没有处理。夜猎几日，御剑回来，他浑身都累得酸疼。

但是无论如何，他今夜是不可能睡着的。

魏无羡盘腿坐在地上，仰头看着坐在摇椅上的江厌离。金子轩去偏殿检查伤势，金凌带着仙子回了后院，魏无羡便跟着江厌离回了小室。

“师姐越来越好看了。”他捧着汤，笑嘻嘻地说。

江厌离用袖口掩住笑意，道：“就你嘴甜。”她仔细看看魏无羡，“阿羡穿白衣很好看，以后可以常穿。”

魏无羡撇撇嘴，道：“我才不要穿白衣呢，又不是他蓝家人，穿着这么披麻戴孝干什么。”

江厌离被他逗得咯咯笑，道：“好呀，那以后还是换回黑衣，也不怕脏。”

魏无羡抬脸一笑，道：“脏了就来找师姐帮我擦呀……”

江澄忍着没进门打他。

江厌离笑了两声，沉默片刻，伸手去摸魏无羡的头。

“阿羡。”她如叹息般地说，“疼吗？”

魏无羡一愣。

“那天……疼不疼？”

他这才明白，江厌离是在问他的死亡。

魏无羡立刻摇头，道：“一点也不疼！师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从小受伤还少吗，那点怎么能算得上疼呢。再来个十剑八剑也没事！”

江厌离屈起指节，在他头上轻轻弹了一下。

“哎呀！”魏无羡立刻夸张的倒下来，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江厌离。

“不许胡说。”江厌离严肃道。

魏无羡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师姐，这么多年，金孔……金子轩对你还好吧？”

江厌离无奈的摇摇头，道：“自然是很好的。”

魏无羡道：“他要是对你不好，我和江澄就套他的麻袋！”

说这句话的魏无羡满脸的不忿，熟悉的让江厌离连带着往昔的记忆也一起鲜活起来。

她悄悄眨眨眼，把眼角的酸涩消去。

“那位温姑娘。”她说，“带着山上的其他人，现在都在岐山旧址。小阿苑现在在蓝家，改了姓，做了蓝家的门生。子轩和阿瑶一起推行了瞭望台，现下天下太平，一切都好。”

魏无羡听得认真，点点头，问道：“江澄呢？我看他还没成婚，是不是人家仙子都瞧不上他？”

门外的江澄深吸一口气。

“阿澄还没遇到合适的。”江厌离笑着摇摇头，“他的标准，是有点难找呀。”

魏无羡笑骂道：“事儿那么多，我看他再过十二年也找不到。”

说完，他自己先笑了几声。接着点点头，似乎是很满足了一般仰倒在地上，侧着头看江厌离的脸。

江厌离安静地等了一会儿，魏无羡也没有再提出什么新的疑问。

她的心像被针扎一样揪了起来，一阵阵的生疼。

“……你呢？”她轻声问，声音微微发抖，“阿羡，你怎么样？”

你这十二年过的怎么样？为什么这么久才回来？能停留多久？还有未了的执念吗？

你难过吗？

魏无羡从地上爬起来，把头轻轻放在江厌离的双膝上，他歪着头，看着江厌离的眼睛。

“我很好。”他说，“大家都很好，我也很好。”

江厌离的泪水就在瞬间夺眶而出。她摇摇头，一手抚摸着魏无羡的长发，道：“这十二年，我们都很好，只有你不好。”

“那个下咒的人，到今天也没能找到。你离开这么多年，仍然背着这样的骂名。”

她说着，只觉得一切都讽刺无比。

魏无羡慌忙去擦江厌离眼角的泪水，连声辩解道：“不是的！我没有不好，师姐你别哭，我真的很开心的！”

他伏在江厌离的膝头，搞怪式的做着鬼脸，惹得江厌离忍不住笑出声，才松下一口气，下巴在自己的双臂上蹭了几下。

他说：“师姐，这十二年，我做了十年的梦。”

原来人死了，也还是会做梦的。

“梦里我去参加金凌的满月宴，在穷奇道遭遇金子勋伏击。我和他僵持不下，而金子轩在这时赶来救我了。”

“但是梦里死的不是我，是金子轩。”

江厌离身形一颤。

“我失控了。温宁失控了。我杀了在场所有人，也包括金子轩。温宁温情为了救我，在金麟台上被挫骨扬灰。”

后面还有很多，但他说不出口。

“师姐，师姐。”魏无羡小声唤了两声，“死的是我，大家都很好，这就够了。”

总比这个梦，要好的多得多。

江厌离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得用力忍住眼眶中又一次打转的泪水，吐出一声绵长的叹息。

江澄直起身子。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想要锤墙，又怕被江厌离听见。只得转身大步离开，确定自己走出江厌离能听到的范畴，他一拳砸在墙上，紫电的光噼里啪啦乱闪，江澄咬牙切齿地怒吼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一点没变。这个傻逼真是一点没变！还是一身的英雄病，十二年前作死了自己还不知收敛，到现在还在说这种话！

“……我真是操了！”

魏无羡从殿里出来，心情多少有些沉重。他对江厌离并非全无保留，有些事他不能说，最初他甚至连显形也不愿意。

原因有很多，但很重要的一点是，他不觉得自己回来，对他们是一件好事。

更何况，他就算是活过来，能活多久，也不是个定数。

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魏无羡叹了口气，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突然听见远方传来金凌的声音，夹杂着几声狗吠。他当即吓得转身要走，但听声音，金凌不像一个人，灵犬又叫的这样凶，只好苦不堪言的慢慢挪过去，隔着老远悄悄打量。

是金家的小辈们。

魏无羡记得，金凌身边围绕的小辈不少，但交心的却不多。真正称得上要好的，反倒不是金家人，而是个蓝家的小子。

眼前这个乃是金子勋之子，非但不是交心的人，反而一直和金凌不对付。他嫉妒金凌天生的光环和宠爱，有一点修为，平日里没少给金凌下绊。魏无羡在银铃里也看到过不少次，这小子手段颇不干净。

那现在又是哪一出？

“说好的比试，你几天不在，别是怕了吧！”

“谁怕了！”金凌立刻回答，“带这么多人，我看是你怕了吧？”

“我怕什么？”那人说着，上下打量金凌一番，像是注意到什么似的，嗤笑一声，道：“怎么，今天不戴着你那个宝贝铃铛了？”

魏无羡一愣。银铃乃是他寄居之所，他显形后江澄怕他又缩回去，就把银铃收走带在了自己身边。

“金阐你要打就打，哪来那么多废话！”金凌不耐烦的甩了甩佩剑。

金阐道：“我看是碎了吧。”他冷笑一声，“正好，省的我亲自捏碎了。”

“你说什么！”金凌剑尖向前，划破了金阐的袖口。

金阐脸色一变，拔出佩剑，骂道：“怎么，魏狗害死了我父亲，他做的东西，我见一个毁一个！”

说来也是。千疮百孔一直没能解除，金子勋怕是早就死了。

随着两人佩剑的第一次碰撞，这次较量算是正式开始。金凌本以为是一对一的决斗，不想金阐几乎带来了所有与他交好的同辈，最初二人还算是公平对决，到了后期，金阐刚落下风，其余的人便一拥而上，饶是金凌的修为在这一代小辈里近乎独步，也难免有些吃不消。

挡下一剑后，金凌抹抹头顶的汗，悄悄拍拍仙子的头，小声说：“仙子，你去叫人。”

仙子低吠两声，飞快地跑走了。

这小祖宗可算走了。魏无羡抱着墙看了一会儿，好不容易脚下不发软了，他看看四周，金麟台的地面干净的要死，连个石子都见不着。

不得已之下，他随手摘下一朵牡丹，撕下一瓣花瓣，注入三分灵力，对着金阐的脸飞出去，花瓣从金阐的脸侧擦过，留下一道血痕。

“啊！”金阐大叫，“什么东西！”

魏无羡这才不慌不忙地负着手，从墙后走出来，他看了一眼金凌，悄悄对他眨眨眼睛，又把在场的所有人环视一圈，才慢条斯理的说：“叫谁呢，好好说话，没教养。”

“你说什么！”金阐大怒，“你算什么东西？”

“我是你爷爷！”魏无羡骂道，“这么一群人跟人家一个人打，还打这么久都不赢，你说你丢人不丢人？”

“你！”金阐气的发抖，“你……”

“你什么你，你结巴吗。”魏无羡看了一眼金凌，“这样，你们一起上，我和金凌两个人对你们，让你瞧瞧什么叫实力。”

“好。”金阐怒极反笑，“我就让你知道什么叫天高地厚！”

话音未落，他的剑已经攻了过来，魏无羡身形微微一颤，脚下只变了半寸，便躲过了剑尖。他左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在金阐腰侧轻轻一拍。

金阐只觉得脚下一阵麻痒，当下身形不稳，跪倒在地，双膝与地面碰撞，发出彭的一声脆响。

“怎么还跪下了呢？”魏无羡哈哈笑道，“不是要教教我什么叫天高地厚吗？”

他边说，一边又在金阐的腰侧打了一下，这次动作更清晰缓慢，金阐正欲起身，被这一下激的又跪了下去，气的大叫，金凌却看仔细了，魏无羡回头对他得意地笑笑，后退了两步，站在金凌身侧。

“知道怎么玩了吧？”他小声问道。

“懂了！”金凌摩拳擦掌。

“好极了。”魏无羡点点头，“把他们打得满地找牙！”

半刻后，金阐带来的人都跪了至少一轮，气急败坏的扔下狠话，朝着后花园跑走了，金凌站在原地扬天大笑，魏无羡等他笑完，挑眉问道：

“怎么，平常都打不赢的吗？”

“怎么可能！平常他们这群人只有被我打的命。打赢了不能开心吗？”

魏无羡摇头，道：“赢得这么漂亮，当然值得开心。下次还想不想赢得这么漂亮？你大舅舅我这儿的招数可多了，等以后我慢慢教你……”

“你不反对我打架？”金凌一惊，“我爹从来不让我打的。”

“别听你爹的，他小时候还跟我打过好几架呢。”魏无羡毫不犹豫地把金子轩供出来，“你这个年纪，不轰轰烈烈地打几场，人生就是不完整。”

“下次他要是再这么玩阴的，你就……”魏无羡正欲说什么，远方突然传来狗吠的声音，他吓得浑身一抖，整个人都缩到金凌的身后。

“不许带坏我儿子！！”金子轩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仙子跑去叫人，居然把金子轩叫来了。

金凌被金子轩用力揽进怀里，被金子轩仔细看过，确认没受什么伤后，金子轩松了一口气，接着骂道：“那么多人找你打架，你就不知道跑吗！就知道逞能，面子能当饭吃？啊？”

“我赢了！”金凌反驳。

“以一当十，命都不顾，你厉害的狠啊。”金子轩冷笑，“上次夜猎的事罚的还不够是吧？”

没等金凌回答，他就又看向魏无羡，金子轩和魏无羡一向不对付，纵使二人间夹着一条人命，他看见魏无羡还是一阵烦躁。

“你在这儿干什么？”

“没什么，随便走走。”魏无羡不动声色地离仙子远了些，转了个身，伸了个懒腰，他回头对金凌笑笑，“我先走了，以后再一起玩呀。”

说罢，他抬腿便走，金子轩也没有半分挽留的意思。眼见魏无羡的身影飞快的消失在远处，金凌低头看看脚下的狗，又看看身边的父亲。

……他一时竟搞不明白魏无羡到底是在躲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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