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五点五十九分,刘志强和往常一样赶在闹钟响起之前的一两分钟睁开睡眼。然后,便按着一套写好的程序,按次序关掉即将想起的闹钟,穿上市管件设备厂的蓝色工装,叠好床铺,去卫生间里洗漱。
社区前一阵为每位居民配好了刷牙和洗脸机。那是一件看着有点滑稽的机器——活像是一个生了锈的项圈上长出了一堆破铜烂铁和破了皮的导线。刘志强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大家都说这个东西好。他更不能理解的是大家说洗脸机好的原因就和官方宣传的一样:节省时间,以高效率迎接新一天的工作。至少这种上刑一般的速效洗脸让他觉得很不舒服。
当然,在这些事情上他从来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甚至于他会比大多数同事和邻居谈起它时显得更加兴致勃勃。关于自己的名字也一样。从内心深处讲,他觉得自己值得拥有一个更独特点的名字,但是这样一个组织中热爱集体的优秀青年怎么会允许有这种想法呢?
从小到大,自己遇见过的志强不下十个,各个都很上进,都很努力工作,和他们一样显然才是更正确的做法嘛。
在家吃早饭现如今已经成为了不被建议的事情。从厂长到新进厂的工人都被鼓励在食堂吃大锅菜。尤其是刘志强今年评选上了厂模范标兵,又有服过两年步兵役的先进经历,是提拔成为新车间副主任的有力人选,他自然不会去做不被倡导的事情。但实际上,大锅菜既不见大锅也不见菜,每道菜都是将食材打碎,混以调料,制成流食,罐装进牙膏管里的。这样的饭菜其实是最有利于消化吸收的,对于肠胃出了问题的伤病职工也适用。没有人会去质疑这种解释的合理性,毕竟可是在食堂中挂着大大小小的饮食标准化条例,渐渐地人们也就习惯享受这种糊糊的美味了。
洗漱完毕后,刘志强就准备出门上班了。居民楼的楼道窄小而阴暗,一层就挤下了十几户。而光线差据说是因为很久以前有一个小偷半夜偷了停在楼道里的摩托车,结果被发现后气急败坏,就砸烂了车子的油桶,想一把火烧了全楼。当然,最后只是把他自己烧死了,但是也把楼道的墙壁全都熏上了炭一样的黑色。这件事情刘志强没有亲历,那时他还没出生。然而这三十年过去了,也没人重新将这墙壁刷白。这套房子是刘志强父母留下的遗产,由于他还未婚,因此组织上暂未收回。至于父母,他如今早已没什么印象了,当兵回来后就没了。
已经进入十一月,天还没有亮。居民楼从外面看过去其实很破烂,至少是上个世纪的产物了。常年的雨雪冲刷掉了漆面,露出了在寒风中冻得通红的砖。这里的住户也多是身体残疾或是行动不便的老人。从这里走到地铁站需要大概十几分钟,而刘志强每天却格外享受这十几分钟的步行,冷风刮在脸上让他有种摆脱麻木和困倦的清醒感。理论上讲这种不合群的生活应该受到上级的批评,事实上他刚进厂的时候确实有领导批评他不适应集体生活。不过他既单身又是孤儿,因此想了个妙招:主动要求担任这片老弱病残社区的义务劳工,每周半天的休息时间也从来没闲着。由于这个原因,他不仅没受什么处分反而还成为了先进标兵。
然而刘志强心里也明白,这样的独居生活不会持续太久了。法律规定三十岁之前必须结婚,他掰着指头满打满算,也只剩下了不到一千个日夜。之前他可以用工作繁忙或是社工职务的理由来推脱,但是随着日子一天天逼近,他离法律的红线也是越来越近了。
“干脆自杀吧……”有时候他自己也这么想,但是随即又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同样是懦夫,这种改变没有必要。”每当他这么告诉着自己,自己的抗压能力又瞬间提升一截。
地铁站里人满为患,简直就是一个塞满了小黄鱼的罐头。透过车门上的窗户便可看到车厢里挤满的腌鱼。刘志强在脑海中调动起所有有关鱼罐头的图像,但是仍然很模糊。毕竟至少十几年没有见过那东西了。但是对于罐头中的鱼他自己是感同身受的,他们之间没有什么不同,一样都感觉到缺氧。
让他感觉早已冷却的心脏又重新复苏的是黑网上的一条帖子。黑网不是一个网站,而是一系列地下论坛的集合,曾经这里的用户主要以15-30岁的激进年轻人构成。上高中的时候,刘志强是黑网的活跃用户,也认识了不少朋友。那时监管还远没有如今这么严格,这些青年的反侦察能力还是极强的。后来随着一次次严打,这些论坛虽然偶尔还能进入但是早已一片死寂。十八岁入伍之后,他就再没进去过。直到十年后的今天,偶然一次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他发现这里还有人在负隅顽抗。不过可惜的是,早已没有当年的组织集会游行或者宣传政治理论的帖子,倒是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跳蚤市场。有一些生活用品和老古董的交易帖,还有一些用过去的货币买卖熟食的帖子。更多的则是一些贩卖乱七八糟东西的版块,在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看到了卢雷的造梦机404号。这个数字他已经有些年头没见到了,毕竟现在没有什么找不到的东西了,除非它本来就不存在。
他心动了。梦?听着好像是一个充满救赎性的东西。这样十年如一日的生活他早已习惯,只是一想到看不到任何改变的迹象,还是在内心深处觉得失落。如果不能改变现实,那么偶尔去按照自己的意愿在梦中快乐地生活着,或许是一种不错的选择。
刘志强时不时地在心里感谢自己谨言慎行的性格和独居的生活方式。通过种种加了密的手段他终于能和这位梦想的贩卖者取得联系。原来卢雷是市人民医院的医生,肝胆外科副主任医师。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面色蜡黄的龅牙医生就在这人流量最大的重点防护单位眼皮子底下做起了生意。原来医院地下的停车场和住院部大楼中间居然有夹层,卢雷不知怎么发现的这地方,之后看没人来这里就占为己用了。
昨天下午刘志强是倒了两班地铁和三趟公交车才来到医院的。他小心翼翼地在迷宫般的几座医院大楼中绕来绕去,费了老鼻子劲才来到肝胆外科科室。卢雷先是把他领进自己的办公室,又七拐八拐地绕到了一个锁了门的楼梯口。据卢雷说这个楼梯间原来是个备用的安全出口,早就没什么人用了,他就把摄像头拆掉了,又换了一把锁,从这刚好能下到住院部大楼的夹层里。卢雷把他领进造梦室,屋子打扫的很干净,但是这第一次尝试却以噩梦告终了。
他正想着昨天发生的事情,地铁已经到站了。一出地铁口,景象早已变成荒凉的工业园区,除了几个工厂的厂棚和高耸的烟囱,地上就只剩下了碎石和沙尘。今天依然是灰蒙蒙的阴天,看不出是究竟是浓云还是沙尘遮蔽了太阳。踏进工厂大门的时候,他终于还是被烟尘呛得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人们常说明天会更好,我不这么觉得;可要说明天会更糟,我也不能认同。我大概只相信明天会更容易吧。
想着明天再去卢雷那试试,他又开始了新一天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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