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老酒鬼和小乞儿

武周国，北壤大漠，西临昆仑，中有碧波荡漾的洞庭，东接浩瀚无垠的沧海。

世人常道武周有四景——昆仑千重顶，云梦千方泽，漠北千里沙，瀛洲千丈雪。便是瀛洲这种只见于野史杂书中的仙境，也能录入武周四景，可偏偏这武安城人眼可见的繁华，却不为人所称道。

武安城内人潮络绎，声色犬马，多的是身穿锦罗玉衣的人。宫室楼阙，纵横数十里，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此等浮华，以武安城西市为甚，西市之中，又以西街为最。

而今日在这武安城内最喧嚣的路段，上演了一幕闹剧。

“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一道不合时宜的咆哮，吸引了行色匆匆的路人们侧目。

那吹胡子瞪眼的人，正是醉仙楼的大掌柜。不过人群中那些在武安城混迹旧了的人不解了，为何远近闻名的老好人姚大掌柜，会生这么大的气。

众人好奇地朝他所咆哮的人望去——是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脸上胡子拉茬不修边幅，衣着也是破破烂烂地打着补丁，没一块好的。

想来是个老叫花子。

那老叫花子浑浑噩噩，一副晕头转向的模样，浑然不知道边上围着一圈人在看着他，看样子是醉的不轻。

不过熟悉醉仙楼作风的人，眼神中的讶异倒是丝毫不减。平日里，醉仙楼对这些乞丐可并不苛责。相反的，不时还将酒楼内的剩菜剩饭留给这些乞丐们，怎么今日对这个老叫花这么反常？

老酒鬼神志不清地打着滚，摸索到那掌柜儿的鞋，顺手就攀上了他的腿，“呃……酒……酒……呜哇。”

“……”

由漠北金丝羊毛制成的足履，江南足银蚕丝制成的衣裳，一晃神就被那老酒鬼给吐了一身，不可名状的呕吐物中，夹杂着酒水特有的味道和胃中食物残渣的腥臭味。

众人看着狼狈不堪的姚大掌柜，想笑却又怕被迁怒，只得一个个使足吃奶的力气，将嘴角勾起的弧度抚平。

老酒鬼吐完之后，感觉胃里舒服了不少，窸窸窣窣地抱着姚大掌柜的脚，笑的十分安详。浑然不知举头五尺半，有一张黑得像恶鬼的脸，眼睛瞪大如同铜铃，有进气没出气的盯住他。

姚大掌柜气血上涌，脑袋一沉，差点晕了过去。指着老乞丐，手指颤抖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显然是被气得不轻——他何时可曾这般丢人？

众人一脸同情地看着姚大掌柜，难怪醉仙楼会如此气急败坏地赶人，醉仙楼可一贯不欢迎醉鬼。来这喝酒的人就算不是远近闻名的鸿儒，也是知书识礼的贵家子弟，就算书这武安城内有名的纨绔，也会给醉仙楼一个面子，很少来此闹事——毕竟人家的后台可也不小。

而这些人何其风雅，就算喝起酒来也是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少有人会出如此洋相。

再看看这瘫在地上散发着恶臭的老酒鬼，先不说这老乞丐是否付得起起酒钱，就算付的起，醉仙楼也定然不会欢迎这种酒鬼。

“你们俩！还看着干嘛？！快把人给我拉开啊！”姚大掌柜的此时此刻的感受，丝毫不下于上茅房一脚踩进粪坑。

“哦……”两个小二后知后觉地上来拉人，可是……那老酒鬼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拉扯了半天纹丝不动。

“来人啊！拿棍子把他给我撬开！！！”姚大掌柜头皮发麻，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

众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那老酒鬼给拉开。

姚大掌柜看着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老酒鬼，真想一棍子把他给打死了。

这老酒鬼，也不知道用的什么方法，居然偷偷溜进了醉仙楼的地下酒窖，还将酒窖一层的天子笑喝了大半。等伙计发现的时候，这家伙已经醉成一滩烂泥，七荤八素地倒在酒坛堆中呼呼大睡。

天子笑可是专门为皇家节日供销所用，外人千金难求。往日一年只出售七百三十坛，一天两坛不多不少，也不知道这酒鬼的胃是什么做的，居然将接下来三个月姚出售的酒喝了将近一半！这下为了供给宫中所用，醉仙楼将三个月没法对外销售酒水。而宫中银钱都是年结，这让醉仙楼将整整三个月没有酒水收入！

醉仙楼的小二，跟这来往的路人们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说连个清楚，众人才恍然大悟。倒不是说是醉仙楼在卖可怜，而是为了不给别人对醉仙楼留下店大欺客的印象。即便你是乞丐，我们醉仙楼也是讲道理的，此番实在是这个老酒鬼欺人太甚。

姚掌柜看着身上黏糊糊，臭烘烘的呕吐物，要说忍一时吧，越想越气，要说退一步吧，越想越亏。

“来人！给我打！狠狠打一顿丢出去！”

醉仙楼的伙计们对视了一眼，也觉得憋气，这人都欺负到我们头上了，不打一顿出气也实在说不过去。

至于说把这老乞丐送去见官？姚掌柜没想过，那一百零三坛的天子笑的银钱，让这老乞丐乞讨一辈子都还不完，而且衙门的衙役下手没轻没重的，大不了……就让伙计们打一顿出出气也就罢了。

想到这，姚掌柜又补充道，“下手也别太重，让他吃点皮肉之苦就好了，不然伤到人还得给他付医药费……”

伙计们对视了一眼，这……听起来貌似有点操作难度的呀。

算了，既然是掌柜的的命令，那么再难也得动手不是？于是两个伙计一左一右，将三尺长棍高高举起。

“住手！”

然后又轻轻放下。

人群中一个怯生生的目光，在判定没有危险之后，从人群中钻了出来，一把抱住地上的老酒鬼。

“不许打我爷爷！”

众人定睛一看，是一个瘦小的孩童，全身上下破破烂烂的，灰头土脸也看不出具体的容貌，所以脸上是不是菜色不知道，但是在镂空的衣物下，青一块紫一块的皮肉下能够清晰地看到骨头的脉络。

是个小乞儿，看样子和地上的老酒鬼是祖孙俩。

姚掌柜正犹豫该如何是好，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响起。

“发生了什么事情？”

这声音如同春日里深山流下的泉水，撞击在鹅卵石上激起的泠泠声，让在场众人感觉如沐春风，也在这暮秋早冬的时节中，给寒凉的武安城带来些许暖意。

挡在老乞丐身前的小乞儿，偷偷地瞄了一眼来人。少女从醉仙楼内走了出来，一身鹅黄色衣裳与素色裙摆，一头青丝及腰，乌黑柔顺得如同绸缎一般，再向上，那容貌……呃，没有容貌，因为一袭面纱将伊人面容尽数遮住，只留下一双葡萄大的眼睛，晶莹剔透，此刻正疑惑地眨了眨。而左眼下半寸处，一颗红色的泪痣，给俏皮可爱的眼瞳平添了几分娇媚。

少女看似十二三岁，恰是豆蔻年华。

姚掌柜回头，一愣神暗道，这姑奶奶怎么下来了。

“大小姐，您怎么下来了？”姚大掌柜局促地问道。

少女浑然不理姚掌柜，纵身越过半尺高的门槛，带着审视的目光扫过围观的路人，最后将视线停留在了那老酒鬼和小乞儿身上。

“姚佰杭，本小姐问你话呢！”少女对姚掌柜答非所问显然不太满意，双手叉腰追问道。

“这……”姚佰杭看了看那爷孙俩，又看了看少女，有些欲言又止，虽然自家大小姐来武安城没有多少时日，可是看她平日里的作风，恰是任性胡闹惯了，要是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她，难保她不会做出什么仗势欺人的事情。看这爷孙俩虽然干的事不是事吧，但是也罪不至死。

“你，你来说。”少女见姚佰杭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指着边上的一个伙计说道。

那伙计在少女出来的时候就看呆了，伙计年纪不大，也就十五六岁的样子。突然见到这么一个花季少女，还大大咧咧的，不禁羞红了脸，浑然没有注意姚掌柜的眼色，结结巴巴地就把来龙去脉给说了个遍。

少女用纤葱玉手支住下巴，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醉仙楼里，可不缺好手，能在这么多武周国内一等一的好手眼下，无声无息地溜进酒窖，这个老头，可不像看起来那般简单。

少女双手成爪，朝着老酒鬼的脖子狠狠抓去。管他三七二十一，先试探试探再说。

“你想干嘛！？”少年见少女突然逞凶，反手搂住那老酒鬼的脖子，将其护在怀中。

少女对上了少年的眼睛，楞了半晌，那少年的瞳孔深邃得如同一汪深潭，仿佛能吸入所有光，摄人心魄。少女心中诧异，还来不及多想，却看到那老酒鬼突然脸色涨红，喉结不断蠕动，嘴上还叽里咕噜呢喃着什么，少女仓皇收回了手，连忙后退两步。

“呃哇……”

一滩呕吐物喷涌而出，少女吓得惊慌失措，好险，差点就撞枪口上了。不过……那趴在老酒鬼身上的小乞儿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自上而下被吐了一身。

小乞儿看了看从头发上不断滴落的呕吐物，小脸揪成一团，这可丝毫不比掉进粪坑里好多少。

少女一只手摆了摆，一只手捏住鼻子，“快走快走，臭死了！”

伙计看了看少女，问道：“大小姐，就这么放过他们了？”

少女捏住鼻子气呼呼地说道，“不让他们走，难道还要留下他们好生伺候着吗？”

伙计被少女娇俏的斥责后，也不觉得恼怒，倒是觉得脸颊微红，支支吾吾地说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那酒窖里的天子笑……”

“杜哥哥说过，得饶人处且饶人。不就是三个月的收入嘛，姚家不缺这点钱。”少女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们俩还不快走！臭死了！”

“哦……”小乞儿连忙扶起老酒鬼，瘦小的身体十分艰难地架着老酒鬼，“爷爷，我们回家……”

看着爷孙两人走出去好远，少女才松了口气，刚刚把捂着琼鼻的手放下，一股不足与外人道的气味扑鼻而来，少女又重新捂住了鼻子：“你们还看着干嘛？！快把门口打扫冲洗一下呀！还做不做生意了！？”

伙计们手忙脚乱地忙活了起来，姚掌柜却松了口气，看样子大小姐没有准备追究他的责任。

兀的，一道漆黑的身影突然从少女身边出现，而在场没有一人发现他到底是如何出现的，仿佛他从一开始就应该站在那里一般。

少女愣神，然后娇嗔道：“玄师，你每次都这样神出鬼没的，还好这是大白天，不然我非得被你给吓死。”

那人用黑色斗笠遮住面孔，看不清楚容貌，“抱歉，大小姐……”

少女摇了摇头：“玄师，我是开玩笑的啦，并没有训斥你的意思。”

不禁感慨，自己这个亦师亦友的护卫，总是一副一丝不苟的模样，和他开玩笑也不懂。

黑衣人直接切入正题：“大小姐，酒窖二层，也被闯进了……”

“那神仙醉！？”少女脸色微变。

“……被喝完了。”黑衣人答道。

“可恶！那个老酒鬼下次别让我碰到他！”少女难得生气，但是声音依旧是细声细语的，还能怎么办？人家看起来又不像付得起钱的样子，神仙醉可是一年才产一坛，远不是天子笑能比的。少女瞪了一眼办事不利的姚佰杭，“哼”的一声扭头走了。

姚佰杭一脸尴尬地看着黑衣人：“玄参大人，你说……”

玄参的目光并没有停留在姚佰杭身上，而是望着那俩乞丐远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但是嘴上却是回答了姚佰杭：“大小姐虽然风风火火，但是并不是刻薄的人，不会将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

姚佰杭松连口气，可是玄参接下来的一句话让他的心又提了起来。

“但是你若是再犯这种错误，到时候不用大小姐亲自动口，你自己卷铺盖走人吧。”

姚佰杭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连忙点头应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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