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界限

虽然所有的冥王星公民都在竭力保持原本的生活样貌，但新闻媒体却无时不刻地轰击者人们的心理承受能力——西伯利亚防线崩溃、木星联邦首次出击大败、杰斯拉夫仍然没有任何表态等诸如此类的消极新闻与日俱增，笼罩在冥王星公民心上的阴云再不断叠加，即将达到最大值。

萨米尔躺在沙发上，客厅里除了电视机的光亮之外就没有其他光源了。电视机中正在播放的节目是“冥王星新闻前线”，这是冥王星最大的新闻媒体，以往主要播报一些地球周围的国际形势，现在把目标转移到了木星联邦。从地球联盟宣战之后，此媒体就被冥王星总督府授予了强制播出的权力，可以再任何节目正在播放的同时插入一条紧急新闻，用于战时的全名通告。虽然地球上手机几乎早已完全代替了电视机，但冥王星公民仍然保留着使用电视机的习惯。

此刻伴随着紧急新闻那震慑人心的出场音乐，这音乐在萨米尔上过的历史课中听过，据说这个音乐在历史中的多次重大变故中被播放在电视机上，比如40年前的冥王星独立运动，45年前的火星独立运动和52年前的地球能源危机中，都有这段音乐的出场纪录，如今时隔40年，第一次听到这音乐，让萨米尔感到极度的恐慌，以至于在听到的同时全身不经意间抽搐了一下。

幸好彤叶现在还没回家，不然她听到这音乐说不定会立刻哭出来。

紧急新闻开始了，画面中出现了那个早已在西伯利亚前线的冥王星战地记者的身影：“我是冥王星战地记者莱亚·克里斯多夫，现在位于地球西伯利亚地区的反抗军指挥部，这位是西伯利亚反抗军领袖，布鲁·阿尔诺夫将军。”

莱亚口中的领袖，身着一身原俄罗斯的陆军正装，肩上的两颗将星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看起来已经年近老年，但布满皱纹的眼眶中镶嵌着的是一颗精神迸射的眼睛，但仔细看去好像透露着某种不明的情感……身材高大魁梧，是典型的俄国人体型，但军装明显有褶皱和污点，这不像一般注重仪表的将军会出现的状况。

莱亚是个年轻的女孩，她稚嫩的外表让人无法想象她是唯一一个成功潜入地球的战地记者，但她穿的衣服很不寻常，是一件黑色的作训服，看上去结实耐用，很不像这个年纪的女孩所穿的衣服。“阿尔诺夫将军，目前西伯利亚的战况如何，我相信这是木星联邦和冥王星最迫切知道的消息，请将军简要说明状况。”

阿尔诺夫显得很迟钝，楞了一下才将注意力从窗外转移到在了采访上：“抱歉，刚刚好像看到前线那里有一处据点被攻破了。”将军指了一下窗外：“如你所见，前线距离这个指挥部已经不到10公里，在这里甚至能看到敌军的炮兵阵地开火时的火光。”将军突然显得很放松，走到办公桌后面说：“事到如今，我相信我们所有驻守在西伯利亚的反抗军都已经认清了这个事实——理论上我们已经注定会失败了。我们的战线一退再退，现在已经到了退无可退的地步了，因为指挥部的背后就是灰熊港的太空电梯地面站，如果我们丢掉了灰熊港，那地球上的所有反抗势力将失去最后的希望。”

窗外的天空被乌云笼罩，把整个西伯利亚笼罩在一层不安的阴影下。远处地球联盟的炮兵阵地在不断地炮击，每次炮击，开炮时的火光会把空中的乌云一瞬间染成白色，如同闪电一般，瞬间照亮前线最危险的地域。

“我知道木星联邦正忙着抵抗地球的太空军，而冥王星太过遥远，土星地区因迟迟未做决定而被地球的势力一点点侵蚀，所以我们已经没有可以指望的援军了。但我们一定会抵抗到底，因为我们面临那样的理想社会，我们选择了拒绝。”将军说完后，无力地坐回了椅子上，拿起烟斗抽了起来：“不甘心啊，会出现奇迹吗？我们宁死也不会接受改造，所以战斗到最后一刻，也许是我们最幸福的结局呢，你说呢，莱亚小姑娘？呵呵呵呵……”

莱亚便露出一瞬间忧虑，但立刻踪影全无：“以上是西伯利亚的战况，感谢您的收看，我们待会再见。”莱亚关闭了视频链接。

萨米尔心中突然涌出不悦，立刻换了一个台，结果这个台在播放的是采访杰斯拉夫的节目，他再次换台，这个是地球的对外节目，现在正在推广和怂恿木星联邦和冥王星的公民去地球接受改造，屏幕上的推销员浮夸的动作的言辞让萨米尔的烦躁感油然而生，他用力按下遥控器，再次换了一个台，这次是一个综艺节目，萨米尔稍微放下心来，但仔细一看竟然是恶搞杰斯拉夫和阿里尔之间的关系的搞笑节目！萨米尔一怒之下关了电视机。

突然间，整个客厅被深不见底的黑暗所笼罩，并且没有一点声音，安静地让萨米尔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没错，死一般的寂静，远处的黑暗仿佛永远触及不到边际，电视的机顶盒和插座上的指示灯化作几颗彩色的繁星，仿佛漂浮在空中一般，散发着永恒的光芒……萨米尔感觉自己在漂浮，逐渐失去方向。萨米尔越来越恐惧，害怕自己无可依靠，他想抓住东西，手臂四处乱挥，想抓到父母那温暖的大手，抓不到……他想听见声音，竖起耳朵聆听，想听见彤叶那亲切的话语，听不清……他想看到东西，睁大眼睛寻找，想看见自己家中的灯光，看不见……

这就是宇宙吗？

这时，一阵白光顷刻间覆盖下来，萨米尔眼睛受刺激，立刻闭了起来。待眼睛适应光线后，萨米尔睁开了眼，看到了客厅的全貌，听到了门口有人在换鞋，摸到了自己坐着的沙发。

萨米尔扭过头，彤叶换好鞋对萨米尔说：“你怎么了？你看起来脸色很奇怪。等等，你刚刚一直坐在客厅里吗？我才发现，你怎么不开灯？”

熟悉的声音，彤叶的声音。萨米尔突然感到十分庆幸，自己还身处家中，这个从小长大的家。他站起来，笑着对彤叶说：“没事，我睡着了。你拿着的什么？你去超市了？那不用我跑了，买了什么？”

彤叶笑起来：“猜猜看？”

“啊，又来了，这个谜早就不好玩了。咖喱对吧。”萨米尔伸手接过购物袋。

“噫！那你每次买了咖喱还这样来问我。”

“怎么没有蔬菜？下次我会买双倍的蔬菜！”。

“嘻嘻！好了快点去煮饭吧，我饿死了。”彤叶推着萨米尔往厨房走去。

萨米尔关上厨房门后，彤叶来到了电视前，摸了摸屏幕——是热的。想起父母最后发来的通讯信，无力感再次席卷起来。我自己应该如何选择？整个冥王星的人几乎都默认了拒绝改造，但为什么地球周边的世界却那么轻易地接受了呢？是什么原因导致我们普遍不愿意改造？难道是因为冥王星是“离星辰最近的地方”吗？

多少次那些血红色的景象再次朦朦胧胧地映射出来，我知道这样恐怖的事情还会再次出现在社会中，但因此就有资格获得消除的权利吗？永远的和平在此时太容易获得了，以至于每个人在接受改造之前，都有过些许不安吧，特别是第一个接受改造的人……

这时萨米尔拉开厨房门，端出两盘冒着热气的咖喱盖饭走了出来，身上还围着个绿色的大围裙：“哦喂，在那儿傻站着干啥呢，吃饭吧。”

彤叶回过神来，每当两人一起吃晚饭的时候，就好像这个屋子就是整个世界，在屋子里让自己感到十分安心，与外界隔离能暂时让人忘记外面的事态。

但现实不允许他们继续这样下去了。第二天早上，各大媒体都在报道一个让人崩溃的消息：木星联邦太空军主力被毁灭，地球太空军开始对木卫四进行登陆作战。这个消息立刻点燃了冥王星公民最后的忍耐限度。

“哥哥，你看到新闻了吗？木星联邦的太空军已经被击败了。”彤叶紧张地对在洗漱的萨米尔说。“意料之中。”萨米尔用毛巾擦了把脸说。

“学校发来了停学通知，因为大街上已经有很多人在抗议游行了。”妹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焦虑。

“你消息可真灵通。”萨米尔不痛不痒地回答道。

彤叶看到萨米尔这么漠不关心，也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一定已经知道自己什么也做不了，所以才这么冷静吧。”

“对。”萨米尔走出洗手间，拿起桌上的手机，简单看了一眼说：“果然，我们学校也发布了停学通知。看来今天可以水一天了。”萨米尔把手机往衣服里一揣，往沙发上一倒，拿起手边的书开始翻起来。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的。”彤叶也坐上沙发说。

“啊……其实我没想过，因为我知道想了也没用，而且去想反而费脑子。”

“那你知道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抗议吗？”

“因为木星联邦不行了，冥王星迟迟没有表态，所以人们耐不住性子就像搞事情了，对吧。”萨米尔把书签往桌子上一扔。

“大概是这样的。我们现在怎么办？”

“不怎么办，还是照常生活就行了。”

“你真的这样想吗？即使是地球人不久之后就会兵临城下你也这么想吗？即使我们迟早会失去这所归宿你也这么想吗？”

萨米尔放下书，直视着面前的电视机说：“我把话说白了吧，我也许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也许在想，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加入那些抗议游行的人，来逼迫无能的冥王星政府，特别是杰斯拉夫那家伙做出一点表态，好继续平定民心。甚至是想想办法为远在木星联邦的前线作战的人们出一点力。但稍加思考就会发现这两件事你干跟不干差不多。”

“你也许不明白阿尔诺夫他们为什么注定失败，还要继续抵抗。”彤叶抓起衣角。

“阿尔诺夫？哦，那位不知死活的将军。我的确不明白，明明面对地球联盟他们注定失败，还要继续抵抗，这不符合逻辑。”

“不，这符合逻辑！因为人就是这样感性的生物，这样做符合人的思考方式。”

“但不符合计算的逻辑。”

“计算？要是光靠计算就能模拟人的心灵的话，那计算机早就成精了！”

“你说的也许有道理，但去计算总没错。”

“不，你错了，你会去计算本来就是错的，因为很多时候计算的结果并不是你想要的，但你依然强迫自己去接受这个结果，这时违心的！你应该遵从你心中所想的去行动，而不是根据计算去行动！”

“但根据计算来行动总是最有效率的！”

“最有效率但不是最好的结果，这样的事实我们不愿意接受！”

“别任性了，就是这样那些笨蛋才会白白送死，我可不想走他们的老路！”

彤叶瞬间瞪大了眼睛，震惊地看向萨米尔：“你说什么？谁是笨蛋？”她的眼睛立刻冒出一串晶莹的液体：“过分了，哥哥你太过分了！”妹妹立刻站起来，跑向门口，打开门出去了。

萨米尔木然地看着打开的家门，外面传来不远处抗议游行的口号声：“让杰斯拉夫表态！我们要协助木星联邦……”

杰斯拉夫站在办公室里，看向窗外——总督府门前的人群已经极为狂躁，警方全力阻挡也只能勉强坚持住，被民众突破警戒线是迟早的事情。

“也许到了该出手的时候了，吉桑，你觉得我们现在就出手是不是太早了？”杰斯拉夫对站在一旁的吉桑·艾利克斯说。

“我觉得是稍微早了一点，但考虑到从出手到执行的这段时间，应该可以拖延到地球联盟对木星联邦的侵占达到相当的程度，所以综合来看，也是时候了。”

杰斯拉夫把一只手搭在窗台上，拿起雪茄抽了一口说：“嗯……说实话我也等得不耐烦了，卡诺耶尔那家伙真是比我们还能忍，甚至眼睁睁看着木星联邦的太空军走进地狱，也能忍住，实在是了不起的人。”

“卡诺耶尔？我从没听说过他，他是谁？”吉桑走到杰斯拉夫身旁说。

杰斯拉夫看了吉桑一秒后说：“他就是制定这项计划的人，他在木星联邦有着不小的地位，我曾经在冥王星与木星联邦的建交会议上见过他，相信我，他是个值得交往的人，不过有些神秘就是了。”

“先不管他了，目前我们应该如何公布我们的下一步决策？”

杰斯拉夫抬头看向星辰港的位置说：“就像我和阿里尔演的那出戏一样，让我们再演一次，而这一次将会是假戏真做。”

“杰斯拉夫，我们还有选择的余地吗？”吉桑的手又开始不经意地抖动起来。

杰斯拉夫注意到了吉桑的小动作：“没有。如果有的话，我就不会听卡诺耶尔的了。该来的总会来的，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它到来的时候，做好完全的准备。去准备一下，我们要开始干活了。”杰斯拉夫离开窗户，来到办公桌前。

“但愿能一切顺利吧，我明白，现在的我们一步也不能走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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