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已空的地狱

青石板路小巷的尽头原本累叠如山的板条箱被清空了，现在，那里成为了一批流浪孩子的定居之所。战争之风刮来的这批蒲公英种子在艾尔宾斯曼的边沿扎根发芽，他们如嗜暗的苔藓一般，在一切让雨水气急败坏、寒风无可奈何的地方悄然生长，而长出来的这片苔藓又无限制地蔓延，爬满了城郊地带的后花园，顺带毁了乡绅们自由美好的下午茶时光和高贵艳丽的牡丹花。

在惯例的发粥日，当那个眼神纯真、满面土灰的流浪孩子蹲在巷子的拐角处，狼吞虎咽之际还不时感激地朝她这边张望的时候，克莱斯代总是由衷地想起了与米萝的初见时分。米萝很乖，她按部就班，对她下的指令俯仰皆从，并且从不过问“无关痛痒”的事情。这无关痛痒的背后藏着夜月灵兔，藏着刀光剑影，藏着崩溃的雪原和一条龙，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而她所见到的，只是一家平和的咖啡馆中，一个对他人冷漠淡然、却对自己柔言蜜语的服务生，仅此而已。

假如一直这样下去，估计米萝永远不会知道，有关这家咖啡馆后面的秘密。咖啡馆落地排窗旁的少女诗人不知道，芙拉依不知道，法师评估会不知道，但法师评估会的会长知道，女公爵也知道。可以让她也知道吗？也许……让米萝成为夜月灵兔，不失为一个选择？

“现在还是不要这么想比较好，”莹打消着这个念头，“米萝仍是一个不稳定因素。她的存在本身就是在象征混乱的渗延之中诞生的不是么？兴许，这个想法不坏，但是，至少要等到我们更了解米萝之后才可。”

“我不知道她是否会察觉，”克莱斯代显得有些忧心忡忡，“她很聪明。迟早她会觉察到夜月灵兔的存在的。”

“所以在那之前，我们尽可能地隐瞒吧，”莹将手搭在她的手中。她喜笑颜开，眼睛仍如故眯成一条缝，仿佛这眼睛里封禁着什么古代恶魔般，时刻都不能打开。“克莱斯代，你的手，比以前暖和了。”

“是春天到了的缘故吧。”克莱斯代无奈。

“可不是。那孩子在改变你呢。请小心一点。”

克莱斯代倒是一点也没觉然着。她望着那两三成群把木碗舔了个内外干净的孩子们，内心却若艾萨因北极的冰山毫厘无动。在数个发粥日的苦思冥想之后，她终于在少女们祈求食物的欲求脸中得出了结论，即是她并不会对拥有着娇小外表的女性动心。这本身便是个伪命题，她本身便不是对娇小少女抱有好感，而只是对米萝产生了理性的冲动，可所谓的“理性的冲动”，则是伪命题中的伪命题。冲动本身产自于感性，何来理性之说？当她试图用理性去分析的时候——完蛋，似乎一切重新回到零点，这本是一个死结，一个莫比乌斯的环。

“姐姐大人……喂！姐姐大人，在想什么呢！！别发呆了，快给这个孩子乘粥啊！！”

恍惚过头了。克莱斯代把飘飞到艾萨因冰原的思绪拽了回来，重新挂上漠不关心的神情，什么也没说地给这个快要饿哭了的小女孩盛了粥。队伍还长长的，饥肠辘辘的流浪者怨声载道，克莱斯代的愣神让他们在寒风中耗掉了不必要的哆嗦。米萝倒是干得意外的起劲，面对着样貌比她更为幼小的孩子，她摆足了充当姐姐的干劲，带着笑容为她们盛上热腾腾的米粥。不一会儿，就有十来个样貌可爱、衣着脏兮兮的小家伙围着她转圈了，她一点也不嫌弃她们，还把她们抱起来转一圈，亲亲她们脏脏的脸颊，然后把她们领到棚屋下面去，那里面，寒风的长爪子还难以企及。

“你还真是有干劲呢。”米萝回来的时候，克莱斯代如是评价道。紫发少女捂住面庞，噗嗤嗤地笑了两声，然后回答着：

“嗯哼，我也想帮助更多的孩子过上好的生活，”她望着街角的那群孩子，“这个世界这么地明亮与美好，我可不想让他们因为食腹之困而不能享受这个美好的世界。话说，姐姐大人发粥的时候，微笑着一点会更好哦？”

“无所谓的吧。”克莱斯代对自己的表情从未在意过，她只让脸上的肌肉顺其自然，说到底，她完全没在意过是该微笑还是该严肃，她的表情似乎只是她无意识间的一种举动罢了。“米萝，你真是过于善良了啊，果然，地狱里怎么可能容得下你这样的心呢。”

“所以啊，我很感激，”米萝挽住了克莱斯代的手，“感谢那道白色光芒组成的门，感谢来到这个世界后降临到的这个小镇，感谢能在这个救济迷路孩子的粥铺里遇上姐姐大人，感谢能收留我的姐姐大人。摆脱了那个世界之后，我活的，更加轻松自在了。谢谢你，姐姐大人。”

不经意间，米萝踮起脚尖，两瓣红色的花朵稍稍在克莱斯代冰冷的右脸颊外侧上触碰一下。柔软的触感在春风清淡的抚润中转瞬即逝，克莱斯代的心中也发生了渗浸现象。混沌忽然间展开，无序替代有序，但她却仍对那一瞬间的混沌不置可否。这一吻结束，渗浸也就结束，冷潮重新席卷而来，将她的心包裹地密不透风。

粥的派发仍在继续，只是克莱斯代似乎也没意识到，原本在她面前情绪低沉的孩子们，亦或是因粥中多出来的那一小片碎肉，亦或是溢出碗沿的那勺热汤，亦或是因她无意识间流露出的微笑，仿佛在那一刻，他们忘却了自己流浪孩子的身份，也在克莱斯代的面前，绽放出胆怯却纯粹的笑容。

那道白色光芒的门，克莱斯代脑海里萦绕着。她想穿过这扇门，从现在渗浸到过去，见识见识她曾经的生活。地狱的纷争、纠斗，她的兄弟姐妹、父亲母亲，以及……

以及“地狱已空”。

克莱斯代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抽时间又拜访了法师评估会。在法师评估会高塔的地下，一个藏书百万本的旧图书馆将要向她倾诉秘密。这个图书馆只对三级及其以上的法师们开放。图书馆中许多的藏书，里面蕴含的知识是外界常人所决不可解除的，甚至魔法师们，有时也会被禁止阅读某些书籍。

但克莱斯代想借阅的并不是什么禁书。她来到地下图书馆，这里空气阴沉，书架两侧闪着紫色的火焰灯，稍稍为漆黑一片的地底提供些许照明。她来到历史类的书架旁，这里的檀木书架上，赫然排列着数万本相关书籍。

“早上好。”慵懒的图书室管理员走到她的身边，“克莱斯代，冰魔法师中的‘冻谷之花’，需要点什么？”

“赫莱拉，早上好。”克莱斯代从书架上取下想要的书，“我只是想要查查有关更迭纪元的资料罢了。”

“啊，那我再清楚不过了，”年老的女士推推鼻梁上的眼镜，“最近奥莱恩找了我很多次，要我从更迭纪元的资料中查找出‘渗浸’带来的怪物的资料。我这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研习更迭纪元，你想知道的一切，我兴许都有答案。”

“奥莱恩让你查了关于什么怪物的资料？”

“很多。龙，衍魔，巨头蛇，海皇，吸血鬼，魅魔，半龙人，亚龙人。这些怪物都已经有过了目击记录，但是防患于未然，现在几乎所有史前的怪物都有可能经由渗浸进入我们的世界，必须做好完全的考虑，所以奥莱恩摆脱我把现有所有的怪物资料全部整理递交给他。”

“这些生物理应不该存在于现世的吧？在更迭纪元的最后一日，在那个日子，发生了什么，使得它们全部灭绝了…”

“你说的是‘地狱已空’。”

“对，”那正是克莱斯代一直试图想起，却一直抓不住的那个单词，“‘地狱已空’，那一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龙族帮助人类清空了地狱，”图书管理员长叹一口气，“十三条巨龙游荡于地狱，将所有邪欲组成的生物摧枯拉朽地毁灭掉。地狱的浩劫持续了十三天，每一天由一条巨龙执行毁灭。七条龙死在了地狱的魔爪中，另外六条负伤甚重。土龙与冰龙合力将所有通往地狱的地坛井堵塞住，然后——”

然后，人类畏惧它们的神力，觊觎龙身上无边的法力，趁着它们虚弱之际向他们发起攻势。据传，六条龙确然是被杀死了，然而人类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从死去的十三条巨龙身上散开的魔力，便构成了时至如今的魔法体系。

“人们选择性地对这一部分历史视而不见，”图书管理员笑笑。

“嗯。话说回来，赫莱拉，有关魅魔、吸血鬼、龙人等类人形怪物的书籍在哪？我想稍微做点研究。”

“跟我来，在这边这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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