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一处高坡上,青草茂盛,不知名的野花在晨光中舒展肢体摇曳香气,高大的古树投下一片阴凉,有微热的风吹来,拂动树上的枝枝叶叶,婆娑作响,宛如唱起了一首舒缓而低沉的挽歌。
树下的阴影中,一个小小的土包微微隆起,一把沾染了血迹的剑插在上面,宛如墓碑般笔直又冰冷。四周的花草簇拥而来,将剑包围,毫不介意用自己柔软的身躯轻抚锋利的剑身。
从外表上看,这似乎是一方坟墓,只是太过简陋,比起一般人的坟墓都有所不如。假如不说的话,大概没人会知道,这方被花草与古树的阴影包裹的坟墓内,葬着一个疯狂的野心家,一个可怜而可恨的人。
艾拿单膝跪在墓前,静静地看着剑身上干涸的血迹,看着那暗红的色彩,宛如看到了自己那位倔强又高傲的兄弟站在黑夜里战斗、浑身浴血却依旧不肯倒下的模样——他一向如此固执,一旦决定好的事情,谁也不能改变。
大概这是值得肯定的性格吧,假如,战斗的对象不是自己的亲人,那就更好了。
“我不明白,让代尔。”
男子低声道,声音像在烈焰中淬炼过,沙哑沧桑:“不过,似乎也没有机会明白了。”
说罢,他苦笑一声,站起身来。
一个从未真正了解过弟弟想法的兄长,不是合格的兄长。
“我并不合格啊。”
叹息一声,艾拿转过身,准备离去。
然而,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的脚步猛然顿住。
一双纯粹清澈的灼灼炎眸,正静静地注视着他。
佩姬还穿着自己的铠甲,上面的血迹早已干涸,肩膀上被绷带缠绕的伤口渗透出了暗红色的血迹,并还在逐渐蔓延。显然她来得很急很匆忙,以至于撕裂了正在恢复的伤口。
“佩姬?”
艾拿有些惊讶:“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问了特里叔叔他们。”
佩姬说着,把目光移到了艾拿身后那方简陋的坟墓上:“他们说,您带着叔叔的尸体来到了这里。”
至于为什么忽然想到去问特里他们,佩姬并没有明说原因。
不过艾拿稍微思考一下就明白了,顿时脸上浮现出苦涩的笑容。
原以为自己可以把心情掩藏得很好,可谁知道,什么都没能藏住。
佩姬走到简陋的坟墓前,单膝跪下,闭目默哀了几分钟,艾拿静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阻止。
再次睁开眼时,少女低声问道:“您不打算将叔叔葬在家族的墓园内吗?”
虽说是叛乱者,但让代尔还是有资格进入家族墓园的,只是下葬的规格会很简单潦草,也不会有葬礼和墓志铭什么的。
“不用。”
艾拿摇了摇头:“葬在这里,对他来说更加合适。”
他转身,眺望四周,这里地势很高,视野开阔,可以轻易看到不远处宏伟雄壮的莫雷格城,以及南方广袤无边的狼母之森。
“很久以前,我和他就是在这里练习武技的。”
艾拿用一种回忆的语调说道:“那个时候,家族衰落,被追杀了许久,来到格雷法特王国后,靠着将百锻龙枪圣玛尔达以外的所有家族珍藏赠给了王室,才勉强换来了这么一块小小的领地,足以使我们落脚休息。”
“当时,我和他在这里练习武技,累了就靠着树休息,然后讨论各自的理想。他说他只想要安稳的生活,我却说我要回复波尔蒂家族的荣光,重新振作黑龙血的荣耀。”
“说到兴起,我便指着下面对他说,总有一天,我会在这块属于我们的领土上建立起一座雄壮的城池,这座城池必将以黑龙血为名,它会是为所有波尔蒂族人遮风挡雨的地方,也必然是我振兴家族的第一步。”
“他相信了我,并一直支持我。于是后来我的确做到了,莫雷格城在古老的族裔语言中便有‘黑龙’的别意,我靠着这座城池,将领地发展了起来,波尔蒂这个姓氏重新成为了有领地有实力的实权贵族,而非之前那么落魄。”
说到这里的时候,艾拿意气风发,一瞬间又回到了佩姬印象中骄傲肃穆的那个模样,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罢了,很快他的气势便萎靡下去,自嘲般一笑,摇了摇头:“这些都是过去了。”
“现在的我,大概只是个顽固软弱、不思进取的无能家主吧?”男子仰起头,望着一望无际的澄澈苍穹,目光闪烁:“在他的眼中。”
“可是,”佩姬说道:“在其他人眼中,父亲您的功绩,无可置疑。”
当初波尔蒂家族除了一块空白的领土以及徒有虚名的贵族头衔外,什么都没有;二十年过去后,它已经有了实力有了名望,也重新获得了“黑龙血”这个名号,这一切都是在名为艾拿的男子手中实现的。哪怕后半生他什么都不做就这么蹉跎,其他人也不能因此否认他之前的功绩。
更何况,他的后半生,也并非一事无成。
至少,培养出了“波尔蒂的骑士”佩姬,格雷法特王国最优秀的年轻人,年仅十九,继承龙血,比之远古的英雄,亦毫不逊色。
艾拿却摇了摇头。
他清楚地知道,在让代尔的眼中,后来的自己,便是一事无成。
因为,振兴黑龙血的誓言是他自己说的,那么,这个伟大沉重的使命便理所应当落在他头上,让代尔正是因此不惜余力支持他的。可他却把这个使命交给了佩姬,他选择了交割自己的希望与传承,同时也践踏了让代尔的期望与信任,对于后者来说,这是背叛。
让代尔在和佩姬的战斗中一直强调“我不承认”这句话,但要清楚,这句话最初可是说给艾拿听的。
因愤怒与怨恨驱使而说出口的话语,是发自灵魂的真实,绝非只是妄言。
但艾拿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所以他只是摇头。
佩姬背对着艾拿,她看不到父亲摇头的动作,但是,少女敏锐地从父亲的沉默中嗅出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她静静地站了一会后,忽而说道:“父亲,有一句话,我不知道应不应该说。”
“哦?”
艾拿笑了笑,放在以前,他绝对会用严肃的语气让佩姬说出这句话,因为对于少女的期望太大,所以,这样的犹豫在他看来是不应该的,黑龙血的后裔理应一往无前无所畏惧。不过现在,他却忽然想通了,很随意地说道:“看你自己的想法。”
“如果你觉得说出来会更好,那就无需顾虑。如果反之,那就无需说了。”
佩姬唇边缓缓勾勒出一丝笑意:“好的,父亲。”
少女伸出手,轻抚墓碑上冰冷的剑锋,随即低声道:“其实,我并没有杀死让代尔叔叔。”
艾拿顿时怔住。
少女自顾自地说道:“当时,我获得了龙枪的承认,得到了原始符文的力量,而让代尔叔叔似乎饮下了霜巨人的血液,他变得很强大,比起我丝毫不差。我们战斗,双方都没有留手。那时我的内心被愤怒驱使着,血脉中出现了奇特的变化,好像有人在呼唤我。于是我像远古的英雄一样飞起来了,站在夜幕下,意识清晰独立,宛如灵魂脱离了身体,看着另一个自己在战斗。”
“有人让我施展出了最强大的武技,我知道那是屠龙的武技,一击之下,即便是巨龙都无法幸免。我知道这一击毫无疑问能击败让代尔叔叔,但我没想过伤他的性命,于是出手并没有尽全力。但让我奇怪的是,让代尔叔叔还是死了,死在了屠龙的武技下。”
屠戮黑龙的龙血后裔,最终死在了屠龙的武技下,很讽刺的事实。
“后来,我思考了很久,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少女缓缓站起来,转身,用清澈的眼眸看着自己的父亲:“我只能想到两种可能。”
“父亲,您觉得,会是哪一种可能呢?”
少女没有明说哪两种可能,直接问艾拿,后者站在原地出神,眼眸中光芒明灭,挣扎不定。
他的手在颤抖。
佩姬的话语,原本应该让他高兴。
可不知为何,他忽然更加悲哀了。
“为何,”沉重的低语:“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呢?”
“我不清楚,但叔叔一定有自己的选择。”
佩姬边说边迈出脚步,从父亲身旁走过,话语伴随风一起吹散:““还记得叔叔用来‘暗害’您的黑龙血毒药以及他自己饮下的霜巨人血液吗,父亲?”
“从一开始,我们的怀疑,或许就是错误的。”
“不过,愤怒却不会因此消散,叔叔的决定始终还是害死了许多无辜的人。”
“所以,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以及领地的子民。”
“但我觉得,假如您听到了,应该会很高兴吧?”
佩姬低低地笑了一声,说道:“请您振作起来,您是黑龙血的带领者,没有任何人会怀疑您的统治。”
“而我,经历了叔叔这件事,我想,我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地方。”
“在我成长起来之前,黑龙血,不能没有您,父亲。”
“我的话就是这些,也该回去了,客人们都还在等我。”
“阿尔贝尔爷爷他们也在等你,父亲。”
说罢,佩姬走向远方,往高耸的莫雷格城走去。
艾拿没有回头,他伫立在让代尔的坟墓前,眼前一阵恍惚,好像那个人又出现在自己面前,用很不甘的语气对自己说道:“我不承认!”
他不会承认的,承认除了兄长以外的人接受那伟大光荣的使命。
甚至连自己都不承认,所以才会在生出野心后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以佩姬之手扼杀自己滋生的欲望。
“你这家伙,”
男子伸出手,搭着剑柄,仿佛搭在了那人的肩膀上,用一种不知是无奈还是释然的语气喃喃道:
“还真是骄傲又倔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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