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凯旋的骑士

时间回到数十分钟前。

佩姬拖着重伤的身躯往莫雷格城的战场赶去。

疼痛感不断从伤口处传来，进而蔓延到浑身上下的每一处，现在的佩姬每踏出一步都像是踩着利刃前行，轻而易举便划出了无数个狰狞的伤口，难以愈合。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绝难以体会这种钻心的痛楚。但少女居然一声不吭地扛了下来，没有皱眉也没有咬牙，更没有在脸上表现出一点点痛苦的表情，她知道家族的家臣们还在看着自己，自己是他们的主心骨，是他们之所以不懈追随至死不渝的信念，所以，她绝不能在这些人面前露出一点点软弱疲惫的模样，哪怕肩上所背负的东西再怎么沉重。

少女不知道，她现在强忍着痛苦，一步一步走向战场的执拗与倔强的表情，像极了此刻的莫雷格城内蹒跚且坚定地朝城墙走去的艾拿。这对父女，宛如以同一个模子刻成，骨子里都带着同样的固执。

家臣们跟在佩姬身后，目光担忧焦虑，却又不敢也不忍阻止——没有什么理由可以阻止一个为了家族与血脉荣耀不懈前进的少女，更别说她的家族正陷入困境，她的血脉正等待她回归。

芙维尼娅抿着嘴唇，与佩姬并排前行，两人隔着大约半个身位，因为距离很近，所以前者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少女额头上渗出来的冷汗，明白少女现在的身体状况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常。为此，她随时做好了准备，万一佩姬支撑不住倒了下来，那么，她绝对会第一时间伸出手将她扶起。

不过，芙维尼娅有种预感，哪怕自己将佩姬扶起来，后者应该也会像刚刚醒来时那样，坚定而不容拒绝地推开她的手，然后选择依靠自己的双脚继续前进，选择……成为众人的旗帜。

如同黑夜里唯一的星光。

要问为什么的话，大概是因为，让代尔死去后，黑龙血波尔蒂最纯正的血脉，就只剩她的父亲以及她了。然而，她的父亲终究会老去，最后走在这条道路上的人，只会有她一个。

正因为心里清楚这一点，所以，少女才想从现在开始，从亲手击败甚至杀死自己的亲叔叔开始，尝试独自前行，完全依靠自己的肩膀，独自承担那光荣而沉重的使命。

这样的觉悟，来得太早，以至于让人心酸。

芙维尼娅微微凝视佩姬那张沾染了血污却依旧美丽英气的脸庞，看着她眼神平淡中带着倔强，一时间竟忽然有种错觉，好像少女正在燃烧，散发出炽烈的热量以及灼灼的光芒， 在这深邃的夜里如此耀眼，让人不由自主被其吸引，挪不开目光。

假如——

芙维尼娅脑海中忽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假如，三年前，那件事情发生前，自己也能拥有这样的觉悟，那就好了。

这样，很多不幸其实都是可以避免的吧？

少女不可避免地奢求着无法实现的渴望。

……

“佩姬小姐，没事吧？”

混在一帮家臣中，少年克洛望着前方佩姬的背影，喃喃道。

他身上染了不少血污，还有几处伤痕，但并不严重。这是之前与让代尔手下的拜龙教徒战斗时受的伤，不过他运气很好，没有伤到要害，反而靠自己的长枪击杀了几个拜龙教徒，获得了特里等人的一致认可。

虽然具体的过程说起来可能有点狼狈，但以克洛的年纪与身份，在第一次参与激烈战斗的情况下能有这样的战果，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特里甚至说了，如果克洛愿意的话，等领地的叛乱平息后可以留在波尔蒂家族，为黑龙血效力——这里的效力并非指成为波尔蒂家族的士兵又或是其他什么，而是指成为波尔蒂的家臣，与特里等人一样的身份。

在这个年代，贵族的家臣与骑士可是拥有同等地位的，甚至有时候比后者更受重视。因为骑士除了忠诚御主外，还有自身的八美德需要奉从，若是御主的所作所为与八美德有所冲突，大部分骑士都会陷入矛盾与挣扎。而家臣不一样，家臣效忠主君，则代表完全托付性命，将自己的荣誉生命彻底与主君的姓氏捆绑在一起，从此，愿意为了主君的任何命令死战——无论是否合理。这点从特里他们身上就能看出来，面对拜龙教以及让代尔接连的阴谋追杀，跟随佩姬寻找解药的家臣有死有伤，但无论是谁都没有显露过一点点的不满与抱怨，因为他们早在成为家臣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为主君的家族牺牲性命付出所有的准备。

主尊则臣亦尊，主辱则臣亦辱，这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关系，毫无疑问比骑士更加受主人的信赖。克洛一旦成为波尔蒂家族的家臣，身份比起先前青藤要塞的小兵跃升了何止一个档次，说是飞黄腾达也不过分。

而少年之所以能有这样的际遇，和佩姬分不开关系。若非少女在他执意要一同前往莫雷格城的时候表示理解并同意将他带上，恐怕少年现在还在青藤要塞里当着一个无足轻重的驻守小兵吧？

克洛理所当然地对佩姬怀有感激之情，所以，当他看到佩姬拖着重伤之躯倔强坚持的时候，心底的担忧并不比特里他们少。

让他深感无力的是，只有担忧，并没有什么用。

现在，这里的所有人，都只能担忧，以及……

“相信小姐吧。”

特里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这回力度很轻，没有像之前一样让少年痛得龇牙咧嘴。

“虽然很不甘心，但现在已经没有我们的事了。”

壮汉脸上浮现出复杂的表情，既像是不甘，又像是欣慰：“接下来，是小姐一个人的战斗。”

……

莫雷格城战场的距离并不远，但佩姬却走了近半个小时，直到天的最边缘，乌云厚重的地方隐约现出一点白色的亮光后，她才终于来到莫雷格城前，站在一处高坡上，居高临下地俯瞰那激烈的战场。

尸横遍野，血火纷飞。

靠近战场后，夜风吹得更猛，但血腥味不但没有被汹涌的夜风吹散，反而堆聚在一起，直往人的鼻孔里钻，让所有人的面色都难看起来，有一种恶心欲呕的感觉。

佩姬看到叛军还在冲击城池，越过护城河，架起云梯，不要命似的猛攻着城墙；投石车投出巨大的石块，砸在城墙上，爆发出轰隆轰隆的巨大响声；箭雨一波又一波泄落，遮天蔽月，密密麻麻，令人心悸。

少女紧紧地皱起眉头，缓缓握紧了手中的龙枪，因为太过用力，骨关节有些发白。

站在佩姬的侧后方，芙维尼娅忽然感受到了什么，微微抬起头看去，却见百锻龙枪圣玛尔达之上，被血迹勾勒出来的黑龙咬住的古老符文正散发着炽热的光辉，莹莹不灭，点亮夜色。

从特里等人的视角望去，少女独自屹立在呼啸的夜风中，身躯单薄却没有任何晃动，龙枪宛如笔直的旗杆，其上赤色的火光便是旗帜，与少女黑色飒爽的马尾一起凛冽飘扬，指引所有人注目的方向。

“把让代尔的尸首带上来吧。”

佩姬低沉的声音随之传来。

很快便有两个家臣扶着让代尔的尸体走上前，后者身上的伤口与血迹都被处理过了，尤其是胸口被龙枪刺穿的狰狞洞口。不管怎么说，让代尔毕竟还是波尔蒂家族的直系血脉，也是佩姬的亲叔叔，以他的身份，哪怕生前罪孽再大，死后也应得到尊重。

佩姬双手举起龙枪，对着头顶的夜穹。伤口被牵动，一阵阵痛楚传来，但少女却面色平淡地将其无视，只是低声道：“芙维尼娅小姐，还有大家，我曾说过，我要结束这场战争。”

“它来得毫无意义，正如人的野心与贪欲。”

“仇恨与厮杀，永远都是痛苦的轮回。身为黑龙血的后裔，被荣光所照耀的人，我们不应如此。”

“所以，”

她仰起头，缓缓闭上眼，神情肃穆庄重：“请帮助我结束这一切吧。”

“百锻的龙枪，圣玛尔达。”

最为虔诚的信仰，不是对神明，而是对自己的血脉。

此刻的佩姬对黑龙血的信仰，任何人都无法比得上。

所以，当话语声落下的那一刻，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龙吼：

“昂吼！！！”

震撼天地的力量，现在在此展现。

大地颤抖，撕开了一道道裂痕，黑色的火炎宛如地底深埋万年的熔炎，迫不及待地喷涌而出，往头顶的夜穹冲去。一道道黑色的火柱以不容于夜色的火光点亮四周，最终彻底融合汇聚，宛如一片火海覆盖了整片夜空，翻滚涌动，其中酝酿着最为恐怖也最为纯粹的力量。

黑炎的火海中，一双巨大的眼眸缓缓成形，虽然还没睁开，但威势已经压迫了整个战场，让所有人都不自觉停止了厮杀，望着那眼眸，露出惊恐绝望的神情。

下一刻，地面上的佩姬缓缓睁开眼。

火海中的双眸，亦随之睁开，其为黑红色的竖瞳，平淡而深邃，熊熊燃烧，炽热不息。

一瞬间，一股庞然的气势横扫而过，压过战场，将所有的声音——风声、水声、火焰的噼啪声、人的心跳呼吸声……统统压了下来。

世界寂静，宛如回到了远古的无光时代。

此时唯一传遍整个战场的，是少女清亮的声音：

“祸首让代尔，已经伏诛！”

“尔等莫非、还欲顽抗！？”

云层轰然破开，黑炎狂涌冲天。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抬起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他们看到少女站在高坡之上，手持漆黑的龙枪，身着残破的铠甲，黑色的马尾随风飘扬，精致的脸庞沾染着血污，更多了几分英武之气，宛如神话传说中走出来的女武神，美丽而强大。

波尔蒂家的骑士，此刻荣胜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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