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天地的审判

夜风迎面，呼啸而来，寒意浸透了骨髓。

艾拿拖着虚弱的身躯往城楼走去，风与黑暗都被他甩在了身后，厮杀的声音愈发激烈，城墙上的火把释放出惊人的火光，点亮了深邃的黑夜。

大概是因为都在守城的缘故，城楼口并没有士兵把守，艾拿一路走来也没有看到几个人，只有弥漫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能让他感受到自己身处战场。当走出城楼口，踏上城墙的那一刻，迎面的冷风裹挟的煞气让他身体陡然颤抖了一阵，身体里隐约传来传来低低的怒吼声，然后是一股又一股涌上脑海的热意，宛如血液被燃烧，正在沸腾。

“呼！”

男子深深吐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氤氲着，于火光炽烈照耀下逐渐消散。他举目望去，发现这一段城墙已经遭到了很严重的损坏，坚固的石道被投石机投来的巨石砸得千疮百孔，坑坑洼洼，不少士兵的尸体就倒在这些厚重的石块下，他们的鲜血染红了城墙，又因夜风的吹拂很快凝固，变成了冰冷的暗红色。有些尸体直接被巨石砸中，血肉模糊，死状极为恐怖，几乎看不出完整的人形。

看到这些尸体，艾拿眼中掠过几许不忍之色，但很快消失。他把视线移到了那些还活着的士兵身上，看到他们满身血污伤痕累累，脸上都带着疲倦的神色，但依旧紧紧地抓着手中兵器，抵抗一波又一波涌上来的敌人，没有退缩，也没有畏怯。

这些士兵，才是波尔蒂家族真正的中坚。

“咻——！”

刺耳的声音忽然划破了夜空，一波箭雨撕开呼啸的夜风朝着城墙射来，密密麻麻宛如倾盆暴雨从天而降。艾拿看到有一个面容稚嫩的士兵反应慢了一下，抬起头时箭雨已迎面而来，根本来不及躲藏。

他绝望地闭上眼，等待死亡的降临。

男子没有犹豫，随手从旁边一具尸体上拔出长剑，然后朝着箭雨迎了上去。

“当当当！”

剑锋与箭雨激烈碰撞，声音如同打在房顶上的骤雨，急促而紧张。

“额？”

年轻的士兵发现自己并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有些犹疑地睁开眼，而后怔住了，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他看到，一个黑发红瞳的中年男子，尽情挥舞着一把普普通通的长剑，轻而易举地将倾泻而下的箭雨全部挡住，就像是以一己之力挡住了泄闸的洪水，如此强大，令人惊讶。那些用精金制成的长箭，宛如暗夜里的魅影无法捕捉，但往往是刚刚落下便被男子以长剑一分为二，而后颓然无力地倒在了地上。

看清男子的面容后，士兵更是张大了嘴：“老、老爷！？”

“当！”

艾拿一剑将最后一根箭矢斩开，而后回过头，平淡深邃的目光落在这名士兵的身上，顿时让他屏住了呼吸，脸上浮现出紧张的表情。

几秒后，艾拿缓缓开口道：“再坚持一下吧。”

“很快，我们就能取得胜利。”

语气中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笃定与自信。

士兵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啊、好的！”

“我一定会拼劲全力的，艾拿老爷！”

他抓紧了手中的兵器。

“恩，拜托你了。”

艾拿点点头，随即问道：“阿尔贝尔在哪里？”

“阿尔贝尔大人在那边！”

士兵很快给他指了个方向。

“加油。”

丢下一句鼓励的话后，艾拿匆忙朝着那段城墙赶去。

一路上，经过那些还活着的士兵时，他也会像刚刚鼓励那名年轻的士兵一样鼓励他们，而那些见到昏迷中的家主苏醒并亲自驾临战场的士兵无不兴奋激动，士气大涨。短短的一段路程过去，几乎整段城墙的人都知道艾拿家主已经苏醒过来，甚至亲自驾临战场激励他们作战，一时间低迷的士气迅速回升，几乎到了斗志昂扬的地步。

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艾拿心中忽然有了新的明悟：

所谓贵族，是在万年前凡人皆还蒙昧之时，建立城邦与国家，保护臣民与领土，受自己的子民拥戴的人，他们骄傲、自信且以战斗为光荣，绝非如今那些贵族一样自私贪婪胆怯懦弱。作为他们的后代，作为贵族中最为强大的龙血贵族，波尔蒂更应该继承远古先祖们的意志，在这暗流涌动的时代，支撑背负伟大的使命前进。

“君主牧万民守四方，贵族讨不臣护领土，未曾懈怠，是以神治时代凡人城邦昌盛，虽有两族压迫，亦不断绝。”

艾拿喃喃低语，这是印记学派创始者，伟大的历史学家米科维德在他的著作《大陆史论》中提出的观点。艾拿年轻时不甚理解，如今经历了一番剧变，倒忽然明白了这句话的真正含义。

只是这件事到底是好是坏，犹未可知。

……

“老爷！”

战火汹涌，厮杀正酣，于战场上稍微出神的艾拿耳畔传来熟悉的呼唤声，他下意识抬起头望去，却看到身为波尔蒂家族元老家臣的阿尔贝尔正急匆匆地朝他走来，老者手中抓着一把长枪，枪尖犹在淌血，同时还有玄奥的符文闪烁微光——想必，之前的战斗中，这位已上了年纪的忠心老者也亲自上阵，斩下了不少人头吧？

“老爷、您终于醒了！”阿尔贝尔匆忙赶到艾拿身边，恭敬地行礼，随即抬起头，面有忧色：“先前，银戒学院的贤者大人告诉我您被人下了毒，需要龙血才能治愈，佩姬小姐得知后，便亲自外出为您寻找解药。如今您苏醒，想必解药已经送到了，但我并未看到佩姬小姐他们的踪影，所以我很担心。另外，您的脸色看上去不是那么好，大概毒素的影响还没有完全驱逐，或许您可以先回去休息，城墙这边的情况我会稳住的……”

“阿尔贝尔。”

艾拿听到这里，平静地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和我说一下详细的战况吧。”

“老爷？”

阿尔贝尔犹豫，但见艾拿面色坚定的模样，当下明白自己劝阻是没有用的，心底暗叹一声后，开口道：“让代尔的叛军攻势颇为猛烈，我军伤亡惨重，阵亡已有数百，但叛军的损失应该更严重，还拥有作战能力的大约不到半数。让我比较担心的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发现让代尔出现，不知道他是根本没来还是隐藏在了战场的某处，老爷……”

他欲言又止，艾拿面不改色，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

阿尔贝尔犹豫了几秒，最后心一横，直截了当地说道：“老爷，您苏醒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战场，我军士气大振，击败叛军恐怕只是时间问题，但让代尔是此次叛乱的祸首，若不能抓获并处置他的话，恐怕不少领民会对此有意见……”

处置？

阿尔贝尔没有明说是什么样的处置方法，似乎任由艾拿决定，但艾拿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选择。

不要说是在黑龙血波尔蒂，哪怕是在其他的贵族，敢掀起内乱谋夺家主之位的人，无论身份地位，失败后的下场都只有一个。

想到这里，他按着剑柄的手不禁捏得死死的，甚至有些发白。一根根青筋冒出，显出他此刻的心情并不平静。

夜风呼啸着，厮杀声与惨叫声都遥遥地传来，像是缀在很远的地方，与艾拿隔着很遥远的距离。男子眼眸中光芒明灭不定，神情也时晴时阴。过了仿佛一个纪元那么久后，他终于张开嘴，缓缓说道：“我……”

“老爷。”

阿尔贝尔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恩？”

艾拿面露疑惑，他知道这位忠心的家臣绝非有意僭越，恐怕是有什么不得不说的事情让他做出了这样冒失的决定。

面对不解的艾拿，阿尔贝尔深吸了一口气，面容肃穆地说道：“关于今夜的战斗，还有一件事，刚刚疏忽大意，忘了向您说明。”

“什么事？”

艾拿皱紧了眉头。

“战场的后方，并不平静。”

阿尔贝尔一字一顿说道：“先前，猛兽咆哮，惊动夜色，传达数百里外；而后黑炎腾空，汇聚于夜穹之下，气势汹涌，最终，化为——”

老者顿了一下，然后缓缓道：

“黑龙。”

艾拿瞳孔猛地收缩：“黑龙！？”

“是的。”

阿尔贝尔点头：“许多士兵——包括我在内都看到了，一条黑龙，从天而降，浑身燃烧着漆黑的火焰，像极了传说中龙族的黑曜巨龙，倒不如说，一模一样。”

“然后呢？”

“然后……”

阿尔贝尔正想详细说明一下当时的情况，忽然。

“昂吼！！！”

一声咆哮，震撼了整个战场。

呼啸的夜风有一瞬间凝滞住，紧跟着漆黑的火炎冲天而起，从四面八方汇聚到天穹，宛如一片燃烧的大陆倒扣在战场之上，掩住了深邃的夜色。放眼望去，夜幕熊熊燃烧着一直延伸到数百里外，一双血红色的眼瞳自黑炎后悄然睁开，淡漠无情地注视着身下的战场。被这双眼瞳注视的人们，无论是让代尔的叛军还是莫雷格城的守备军，这一刻都不约而同感受到了一种莫大的恐怖。他们下意识停止了战斗，怔怔地抬头望去，脸上逐渐浮现出惊恐绝望之色。他们从未见过如此宏伟壮观而又恐怖震撼的景象，几乎以为是天地末日，降下了对他们的审判。

这当然不是天地的审判，因为下一刻便有一个清亮的少女声冲着战场喝道：

“罪首让代尔，已经伏诛！”

“汝等莫非，还欲顽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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