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复苏的过往

芙维尼娅难以置信地望着狼王。

烟尘散去，对方庞然如山岳的身躯傲然屹立于大地之上，尽管染着黑红色的污血，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其神情却是自负且桀骜，完全没有先前被佩姬压制时的怨怒与不甘。

在狼王的肋部，原本鼓动的两个血色肉瘤此时已经完全爆开，一对妖异恐怖的血色肉翅从中展开，一直延伸到了视野的最边际，光是肉眼可见的部分就有数百米那么长，巨大的阴影遮蔽了头顶的天穹，将太阳的光芒无情吞噬，让人几乎以为黑夜已经到来。

不规则的骨节错落分布在肉翅的翼骨上，看上去像是无数根尖锐的利刺，从这些刺上，黑红色的污血缓缓漫延并淌落，自数百米的高空洒下，滴落在地面上时，将干枯的土壤腐蚀出了一个个坑洞，其后黑红色的烈焰燃烧，滚烫粘稠的熔浆淌过，一缕缕灰白色的烟雾蒸腾冒出，伴随“嗤嗤”的声音散入虚空。浓烟汇聚，熔浆横流，衬托狼王的脚底如同炼狱，令人望而生畏。

似乎感受到了芙维尼娅的目光，狼王微微低下头，暴戾的目光宛如一把利剑，狠狠地刺在了少女的眼底。

丝丝痛意传来，芙维尼娅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但她很快意识到自己不能表现得那么怯懦，连忙向前踏步，紧握着冰冷的白银十字剑，感觉勇气又涌了上来，当下倔强地仰起头，毫无畏惧地与狼王的目光对视。

但显然，这种小孩子似的赌气有些幼稚了，狼王脸上浮现出人性化的狰狞微笑，下一刻，他猛地一振肉翅，掀起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气浪。气浪吹散了蒸腾的浓雾，也托举着狼王庞大的身躯缓缓浮起，飞上了高空。

大日的光芒被掩住，血色的肉翅于苍穹上吹袭着呼啸的气浪，狼王失去了一条前腿，但却因森林深处那一声咆哮激发了红龙之血的真正力量，生出龙翼，就此翱翔于天空，脱离了凡俗生命的限制。

他居高临下，淡漠地注视着脚底渺小的人类，虽血污满身，却不显邪恶，反倒像是从天而降的审判者，将要宣判地面蝼蚁们的罪恶。

芙维尼娅顿觉不妙：现在的他们，完全没有反制天空的能力。别说是他们，一般的地上种族，即使有原始符文的相助，都不一定能掌握飞行的能力。

千余年前的龙族能够在战争初期全面压制大陆的起义军，除去他们强大的肉身以及足以抗衡原始符文的龙息外，飞行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因素。当巨龙们翱翔于天际时，只靠双腿行走的地上生命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对他们造成伤害，而他们却可以依靠龙息在一瞬间就摧毁一支军队，此消彼长之下，起义军在战争中的溃败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虽然此时距离屠龙战役已经过去了千年的时间，但巨龙一族的恐怖依旧深深地印刻在地上种族的脑海里，连带飞行也成为了人们日思夜想的追求。脱离地面的束缚、借助狂风的力量自由翱翔于天际，从古至今就是独属于地上种族的浪漫。

芙维尼娅也是这种浪漫的追求者之一，但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居然会看到一头狼飞了起来。

哪怕这是一头掌握着原始符文，又吸收了红龙之血的异化狼王。

——难道只有野兽之躯才能承担天穹的凛冽风声吗？

假如不是情势危急，芙维尼娅真的很想认真思考一下这个问题，如果想不通的话，她大可去问自己的骑士，相信对方会给她一个满意的回答。

可惜现在却不行。

因为狼王已经拍打着龙翼，自上而下朝地面俯冲而来，速度快若流星，拉扯出了扭曲的呼啸声。肉眼所见的虚空一片片破碎，像镜子的碎片一样折射出了刺眼的光芒，光芒射向遥远的地平线，却又碰上狼王庞然的身躯，融入了那片深邃污秽的血红。刹那间，狼王毛发的血色变得更加妖艳，在狂风的吹拂下，坚硬的毛发向后吹散，宛若一片血海，正在掀起惊涛骇浪。

庞大无匹的身躯，在每秒数百米的超高速推动下，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就算是支撑世界存在的天穹，都因为狼王俯冲带来的恐怖力量直接崩坏，一点点地摧折！

上一刻还在天边，下一秒近在眼前——数千米的距离，龙翼扑扇，驾驭风龙，只需要短短的几秒钟便可以超越！

这些被龙翼带来的狂风，仿佛也带着高远天穹特有的凛冽冰寒，刺入人的骨髓，渗透人的心血，令人身子僵硬，难以发力。

一直到这种冰寒的感觉从骨髓从血液离开，刺激着脑海，芙维尼娅等人才反应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狼王投下的巨大阴影已将他们彻底包裹，仰头望去，正好对上对方淡漠而阴鸷的目光——他的獠牙在闪烁寒芒，似乎已等不及要渴饮鲜血。

想躲过这一次的俯冲，似乎有点难。

倒不如说，完全没有希望。

——会死吗？

芙维尼娅这么想，但出乎意料的，她没有一点慌张，脑海中反倒回想起了骑士平淡的脸庞，想着他在这种情况下会怎么做，进而又忽然想到他们离开之前，骑士所说的某句话。

当时，骑士正望着佩姬手中的龙枪出神，他的目光很奇怪，芙维尼娅当时不觉得如何，如今想起来，似乎是……怀念与感慨？

以及，那句被他刻意压低了的话。

少女瞳孔一瞬间收缩，她顾不得俯冲而来的狼王，扭头一瞥，却看到佩姬涨红着脸，使劲地抓着黑色的龙枪，但没有用，龙枪的枪尖已快触碰到地面，铭刻其上的暗红色符文也黯淡到了极致，仿佛下一刻就要熄灭。

没有光芒，符文该如何发挥它的力量呢？

芙维尼娅回忆之前骑士的口型，努力地、拼命地回忆。

旧日的阳光如今日一般被遮掩，狼王的阴影逐渐与树荫的阴影重合，她匆匆一瞥，看到银眼的骑士回头，低声说了什么——

“百锻……”

少女低声道。

正与符文力量对抗的佩姬身躯猛地一震，缓缓抬起头。

“百锻龙枪——”

芙维尼娅继续道，两人的目光对上，一个如红宝石般清澈纯粹，一个如火焰般炽烈耀眼：

“圣玛尔达！”

两人同时喊道。

于是，那一瞬间，黑色龙枪放出了璀璨刺目的光芒，宛若新星的爆发，将整片战场笼罩。

无数回忆如走马观花一般从她们的脑海里掠过：高高在上的神明、混乱无序的战场、火焰的神剑撕裂空间、黑色的河流毁坏世界、古老的巨龙斩断七彩的虹桥、纪元的迷雾遮掩住苍天的古树……之后是厮杀、火焰、兵戈、死亡。

在回忆的战场里，有一人手持龙枪，刺穿了黑色巨龙的心脏，黑龙的心血喷涌而出，宛若下着雨，沐浴了那人的躯体，连其手中的龙枪，亦在血雨中闪烁着暗红色的光芒。

那是渴饮敌血的呼唤，一条巨龙的魂魄被封印在龙枪内，他还在不甘地扭动着，但没有用，强大的血脉一直压制着他，最终，将他硬生生地压制在龙枪的最深处，连同扭动的龙躯，都被逐渐分化成了一个个古老沧桑的文字。

那几个文字，换做任何一个人来，似乎都无法明了其意，但佩姬却看得懂，甚至是在刚看到的那一瞬间就明白了它们代表的含义：

“黑龙之血，移星之力。”

少女用低沉肃穆的语气说出了这些文字的意思。

下一刻。

龙枪的枪尖悬住，恰恰好停在了距离地面不到一毫米的地方。

暗红色的符文光辉重新变亮，如同加入了薪柴的火焰重新燃烧，且越来越明亮。

龙枪上镶嵌的两颗利齿缓缓渗出了黑色的血液，那是千年时光酝酿出来的狂怒与战意，这两颗利齿，亦是黑龙的獠牙，镶嵌于龙枪上，是荣耀的兴衰，以及某一场战争的见证。

它们都沉寂了一千余年的时间，如今终于再度归来。

势必要爆发出更加强大的力量！

芙维尼娅的视线中，龙枪爆发出来的光辉未曾散去，但眼前却有一个身影，越过他们，直直地朝俯冲而下的狼王迎去。那个身影相比狼王庞然的身躯，如此渺小，但当她双手紧握着龙枪奋力向前的时候，却又变得比狼王还要高大。

红宝石的眼眸，忽然眨了一下。

“轰——！！！”

猛烈的爆炸，轰然的声响，更胜于流星相撞乃至山岳倾塌。

传递万里，声势不减，无论是狼母之森内，还是外面的世界，都清晰地听到了这剧烈的动静。

……

红龙祭司被这一碰撞闹出来的巨大声响震得脑袋混沌，呆呆地立在那里，连脚下的地面正在崩裂都没发现。

艾兰多尔静静地注视着声响传来的地方，轻声道：“杜瓦莱茵。”

“他的力量正在被人类所用。”

“你们不惜与整个大陆对抗都要守住的东西，看来根本没有意义。”

“很可笑，不是吗？”

最后一句却是在问苏醒的赤龙帝奥瑞克索尔。

“Wootrahlidahotfoennisetunazhse（龙语：世事如此）。”

奥瑞克索尔回道，声音低沉且沧桑：“Thhseinnigahniotentagenrahniazli（龙语：物无永恒）。”

“Aznidahmahinlilienniniinunmahgahototveyenrah（龙语：何况千年已逝）。”

“沉睡了那么久，你似乎失掉了自己的愤怒。”艾兰多尔摇了摇头：“换做千年前的你，必定无法控制怒火。”

赤龙帝听到这句话，微微仰起头，庞大狰狞的龙头望着天际，眼中的赤色火焰时而旺盛时而衰弱。

许久之后，他缓缓说道：“Setinniazendahenazdah（龙语：此身既逝）。”

“Wohesyehaznigahrahyeh（龙语：何来怒火）？”

“哦。”艾兰多尔不置可否：“即使你被他们利用了一千年。”

“被他们当做伟大的红龙，供奉膜拜。”

“却只是为了压榨你最后的一丝力量，让你连进入冥界轮回都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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