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乌鸟之拥（上）

“意外的很难呢……”

我全神贯注的盯着水面上的鱼漂，但是半个小时之前抛下的吊钩直到现在也毫无动静。

“放轻松，下士，钓鱼是一项轻松的活动，你这么专注一下就会累了。”

在我身边的罗塞莉弓着背扶膝而坐，一脸的平静与安详。她的钓具斜插在草地上，跟我这样的门外汉不同，半个小时的时间，少尉已经有了两条大鱼的收获了。

“看不出来啊……少尉，你居然会对垂钓这么有研究……刚才抛下去的鱼饵也是为了吸引鱼群过来吧。”

“嗯，虽然我们是来放松的，但是既然好不容易来了，就不能空手回去。”

“哈哈……说的也是……”

我学着少尉的样子把鱼竿插到了地上，站起身伸了个懒腰。宁静的湖区空气清新景色宜人，能来到这样世外桃源一样的人间仙境，对我受伤的身体和精神来说已经是最大的放松了。

“说起来，少尉是怎么知道这里的啊？我记得少尉不是本地人的吧。”

“嗯，我是奥拉人，不过我在这里已经待了六年了。”

“一直都在阿提努斯基地？”

“不，我曾经所在的部队很特殊，经常会被来回调动，不过战争结束的时候，我们……的确是部署在阿提努斯的……”

“哦~原来如此，那么少尉也是在终战的时候脱离联合军的吧？”

我傻乎乎的将话题引向了尴尬的方向，完全没有注意到黑发少尉语气上的微妙变化。直到发现对方微微的低下了头，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又做了蠢事。

“啊……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呃……这里这么美……”

“这里这么美，不配联合军来染指对吗？”

罗塞莉开口时出人意料的平静，但她的言辞还是如一把钢刀般扎进了我的胸膛。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啊……那个……”

知道自己再怎么辩解也没有用，于是我索性住了嘴，低着脑袋蹲了下来等着少尉发落。

“你又没有说错干嘛要道歉？作为入侵者的我们当然没有留在这里的资格……完全没有……”

罗塞莉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个音节根本是在自言自语，我偷偷瞄了一下少尉那张细腻白净的脸庞，但看到的依然只有那一张毫无表情的厚重面具。

“这不是少尉的错，是那些发动战争的人不好……”

我伸出手试图安慰一下情绪低落的少尉，结果还没等我那只颤颤巍巍的笨手扶上她的肩头，水里的两只鱼漂就突然同时传来了反应。

“嗯？有鱼上钩了？”

我还在原地发愣，少尉已经果断抓起了鱼竿开始了与猎物的缠斗。不知所措的我学着她的样子拖拽着鱼线，不过只过了一会功夫，咬我钩的鱼儿就已经挣脱了束缚，得意的带着鱼饵扬长而去了。

“果然好难……”

我感慨了一句，看向了身边的军官。一反刚才呆滞的样子，现在的罗塞莉表情细节极其丰富，她的眉头随着‘战况’的焦灼而时紧时舒，嘴角的弧度也在上弦月和下弦月间摇摆不定。上钩的鱼儿似乎力气很大，精力也很旺盛，任凭少尉放线收线的来回周旋，依然不肯乖乖就范，依然不停的在水中溅起大团的水花。

“要我帮忙吗！”

被这激动人心的紧张氛围所感染，我摩拳擦掌的想助少尉一臂之力。罗塞莉闻言点了点头，示意我赶紧站到她的身后去。

“这个……”

我依令跨到了黑发少女的背后，但却本能的对接下来的行动犯起了难。

“你还在等什么？鱼就要跑掉了！”

罗塞莉斥责了我一句，向后一步直接撞进了我的怀里。在她的秀发带着清香拂过我的面颊时，我的大脑立刻再次陷入了一片空白。

【死就死了！】

我鼓起勇气闭着眼从后面环抱住了罗塞莉，戴着连体手套的双手颤抖着从外侧握住了对方柔软的素手，她的手跟她曾经贴过我的额头一样温度很低，为了配合好她的动作，我还失礼的磨蹭**了她好几下才终于把握住了出力的诀窍。

被迫与少尉一起做出了一般的恋人之间都不会轻易尝试的亲密动作，我的羞耻心差点直接切断大脑的思考回路。但就算我和罗塞莉努力到这个份上，合我们两人之力还是没有战胜水里那条可恶的猎物。它依然在那里垂死挣扎。

“我放线再溜它一圈，等会我们往前一点用抄网一口气收拾它！”

我点了点头，此时罗塞莉的口气听起来简直像个神气十足的大孩子。在小心的拿起抄网后，我护着少尉一步一步的向湖岸挪去。

“好了，慢慢来，别吓到它……”

我们俩的双脚已经浸没在了水里，而那条精神得过了头的鱼儿也终于显出了疲态。黑发少女慢慢的收紧着鱼线，成功的喜悦无可抑制的弥漫在了空气之中。为了尽快捞起这条把我们折腾得不轻的大家伙，我自作主张的加大了拖拽鱼竿的力度。

“不要！”

罗塞莉话音未落，鱼竿上立刻传来了巨大的反向力道。显然我的动作再次刺激了对手，不过都已经到了这种时候，我又怎么能轻易放弃？于是我握紧了少尉的双手，开始使用蛮力想要强行征服对方，却不料我越是出力，对方的挣扎就越是激烈。没过一会儿，鱼线就绷成了一条直线，鱼竿也很快被拉成了弯弓的形状。

“不要这样！这样的话会……”

不用等到少尉说明，我就已经知道她的意思了。雨后湿滑的湖岸没法经受这样惨烈的拉锯战，再加上我们俩脚上穿着的是摩擦力很小的驾驶服飞行靴，事实上从刚才开始，我们两个就已经被那条大鱼拖带着，慢慢的在滑向湖心深水区的方向。

“少……少尉，怎么办！”

我紧张得渗出了汗，虽然我已经不敢再用力抽吊鱼竿了，但此时我也完全无法放松施加在双手上的力气。少尉的情况我是不知道，但一直住在内陆的乡下殖民区的我，可是一次也没有下过水的旱鸭子。

“别紧张，慢慢来……不要再刺激它……慢慢的放松……放松……”

罗塞莉还是那么沉着，但在这种危机的情况下，她的声调也还是不可避免的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在我们放松了力度之后，逆方向的挣扎逐渐减弱，只是那条可恶的鱼还是使劲的在往深水区游，区区10米左右的鱼线牵连着我们一路往前，很快，湖水就淹过了我的膝盖，倒灌进了我那双并非密封的飞行靴。

“罗塞莉少尉……”

我又叫了一声怀里的高挑军官的名字。身为一个男人却在关键的时候一再求助同龄少女，这种羞耻的感觉简直折磨得我想直接跳进水里。

“我知道！”

少尉语气坚决的回了一句。在她偏过侧脸对我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自己腰间的匕首后，我一下就领会了她的意图。罗塞莉这是在叫我找机会割断鱼线，不过我现在松手去抽匕首的话，我担心仅凭少尉一个人的力量，根本驾驭不住那个大家伙。

【少尉的体重很轻，这样太危险了……】

我摇着头否决了她的意见，但现状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留给我们思考对策了。

“少尉……放手吧，只是一柄钓竿而已，袋子里还有很多，实在不至于……”

“不！我不会放手的，很重要的东西！我一定会守护到底！”

伴随着一句低吼，黑发少女冰冷的双手传来了一股热量，鱼竿也随着她突然爆发的怪力而弯曲到了危险的地步。这种蛮干的风格一点都不像平时的少尉，与其说她是不想放弃到手的猎物和手上的鱼竿，不如说她是在通过这种固执的行为在证明着些什么。

“够了，少尉！太危险了！放手吧！”

已经无法再任由她胡闹下去了，情急之下我试图掰开她紧握渔具的双手。当我手腕上的力量从向外转移到向内后，察觉到异常的罗塞莉使劲的用鞋后跟踩了我一脚。被这一踩分了神，脚底松软湿滑的土质让我整个人失去重心向前扑去。慌乱之中，我的双手下意识的放开了少尉紧握的双拳，试图通过扶住她的肩膀或者下腹借以获得平衡。本就难以站稳的少尉被我这一系列的动作所扰，再加上握着鱼竿的双手突然失去了外部助力，黑发黑瞳的少女在我面前惊叫了一声后，立即被重新恢复了凶猛活力的对手无情的拖入了暗流涌动的波涛之中！

我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而讽刺的是，一手将事态推进到无可挽回的地步的人……竟然就是我自己。

“少尉！少尉！！”

我徒劳的对着泛着银色光芒的湖面狂吼，双眼目不转睛的捕捉着黑发少女任何可能的痕迹。但是整整两分钟之后，我依然一无所获。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我已经记不清书上说的人类憋气的极限是多久了，更不敢相信罗塞莉居然会为一柄鱼竿做到这种地步！在这突如其来的冲击下，我的脑子彻底丧失了决断与思考的能力，但是有一点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疑惑的，那就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都绝不能对少尉见死不救！

随着‘噗通’一声闷响，我这只二十年没有接触过水的陆生旱鸭一头扎进了湖里。紧接着，小看了流体力量的我马上就被冰冷刺骨的湖水呛得几乎失去知觉。液体侵入肺部时给人一种灼热的感觉，痛楚不由分说的冲上了我的颅脑。我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钳住了，耳内也同时响起了雷鸣般的轰响。

无力的挣扎很快归于平静，在肺里灌进无数液体之后，我很诡异的听到了自己的心跳。手脚已经不听使唤了，虚幻的镜头开始在我眼前流转飞逝，只可惜这些所谓的‘人生走马灯’一点也没有给我带来平和和幸福，因为里面闪现出的尽是些陌生的场景和面孔。

【对不起……我太没用了……】

在心底默默的向少尉道了歉，我缓缓的闭上了眼睛。我实在没有想到，自己还没开始的人生居然会在这么美丽却又这么残酷的地方结束。

在我的大脑彻底归于沉寂之前，一团黑色的东西成了我眼中的最后一幅画面。

……

“噗嗤！呕……”

作为重新睁开眼睛之后的第一件事，我歪过脑袋吐出了喉咙和嘴巴里溢满的积水。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感觉折磨着我，我从来没有想过溺水是一件这么痛苦的事，更没有想过一个人的肚子里居然能装下那么多的液体。

在贪婪的大口呼吸了好一阵洁净清新的空气后，我终于恢复了意识，出现在我朦胧的视线中的是跪坐在我身边按着我的下腹的全身湿透的黑瞳少女。

【少尉也没事么……太好了……】

我安下了心，甚至想着如果少尉没事的话，自己就这么死掉也无所谓。

“呼呼……呼……你……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

夹杂着沉重的呼吸声，明显劳累过度的罗塞莉双手向后撑到了地上。

“不知道……也许会因为脑子短暂缺氧而变成白痴……”

我并不是在开玩笑，但因为我那被湖水呛得变声的声线的关系，我刚才说的话怎么听都透出一股滑稽和讽刺的味道。

“我看你现在就已经够白痴了！呼呼……为什么不会游泳还要下水？”

少尉看虽然是在指责我，用的语调却比平时温柔了很多。

“你就没想过……自己一下去就会被淹死？”

“……那少尉想过自己会被淹死么……就为了一柄钓竿……”

我偏过脑袋，第一眼就看见了那件惹祸的东西正静静的躺在罗塞莉身后的草皮上。

“那……那个不一样，我会游泳……而且这把鱼竿是很重要的东西，承载了我很多的回忆。”

“……溺水而死的大部分的都是会游泳的，这一点少尉你比我更清楚吧……咳咳……”

我又呕出了一口温水。

“……就算有再多珍贵的回忆，它也比不上你的命啊，罗塞莉少尉！”

低着头的罗塞莉被我驳斥得哑口无言，但看着她还在淌水的白皙脸庞，我却一点没感到胜利的喜悦。毕竟刚刚是她救了我的命，我现在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实在是有一点太过分了。

“……对不起……少尉……刚刚的事……谢谢你救了我……”

“不，其实我要谢谢你。”

重新抬起头的黑发少女，双瞳中闪烁的是异样的神情。她现在这种感伤的样子让我一下就想起了我在第五区整备场阻止她掌掴贝拉的那个时候。那时本来气势汹汹的少尉，也像现在这样，只不过是被我用事实和常理反驳了一句，就莫名的陷入了落寞与忧郁的漩涡。

“谢什么……？”

“谢谢你……像关心一个正常人一样的关心我……”

我不知道这种时候该露出什么表情，只好学着书本和影视作品中类似的场景艰难的挤出了一个微笑。

“那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罗塞莉少尉。”

结果，这句平淡无奇的回答让浑身湿透的罗塞莉愣在了原地。在月光的映照下，她如同一件精致的木雕艺术品一般定格在了冰冷的空气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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