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热的夜晚,万里无云,月光洒在忙碌了一天的大地上,尤其是在这离京都的郊区,没有了市中心的霓虹闪耀,路灯洒下的黄光与白色的月光交织纵横。蝉不知疲倦的叫着,跑过草坪的野猫搔搔耳朵,又一声轻响,钻进了灌木丛里。
草坪旁,盖着一处老旧的居民楼。五楼的一扇窗户旁,一名身材高大的红发男子正靠着窗沿,一根接一根的抽着烟。
他看上去虽然很年轻,但脸上的神情却让人联想到自己家附近街头巷尾常有的老人。他们时常默默地坐着,脸上刻满了风霜,但别人问起时,总是微微一笑,仿佛自己一生的喜怒哀乐都如过眼云烟般消散。
他的右手戴着一只通体黑色的手套,上面刻有白色的玄武瓦当图。他披着苍蓝色的披风,上面刻着*的标志,披风上的金色镶边使他带着一股不凡之气。
然而,此时他的眼睛,却紧紧盯着窗外。
就在这栋楼东部一百米左右,瑰文总府墙边,一群人身披印着阴阳图案、写着“第三维和”的黑衣,聚在那里,等着站在他们最前面的一个人发令。
黑衣人的身旁,站着数十名戴着白色手套的高个子,他们一动不动,也同样等着黑衣人的命令。
偶尔开过一辆汽车,传来引擎的微弱声响。
红发男子看了一会,转过头去,离开了窗边。他走出这间小卧室,来到了不算宽敞的客厅。
老旧的白炽灯泡是这里唯一的光源,墙也破旧不堪,但房间却丝毫不乱。沙发旁的精致小柜子里摆着几本书和一个粉色的花瓶,沙发前的桌子明显每天都有擦,没有什么灰尘。房间处处都挂着小巧的玻璃瓶,里面种着植物,与房间其他地方搭配,显示出一种优雅。很明显,这房间的主人很有品位。
不过男子显然注意力不在这些东西上,屋子里的其他人也是。“寒江宿主事。”见男子出来,他们都马上鞠了个躬,以示尊敬。
“请起。”寒江宿回道。
“寒主事,我们什么时候动身啊?”一黑衣人问道。
“看着他们,一旦他们发动进攻,我们马上从后方切断他们的增援。然后不要与他们正面冲突,快速前往总府东南的木何朔别墅营救目标。记住,目标叫陈晦,瑰文公,十八岁左右,身材较高,黑发黑眼。”
“等等,宿宿,他不是才上了几天学,就是瑰文公了?他不会伤害我们吧…”坐在沙发上玩着一株盆栽的紫袍银色长发少女突然道。
“庄重一点,景其姝!谁是宿宿!”旁边立马有人呵斥道。景其姝白了那人一眼,又继续逗弄那株植物。
这人估计是新调来的,不知道景其姝的脾气,寒江宿暗暗想道。“不用担心,他那次七重截界的张开我认为是一次偶然,他修习化一法尚浅,不太可能对我们造成伤害。”他对景其姝道。
“那我就不必动用我的小宠物了。”她把手上白色手套上的一枚戒指取了下来,塞到了裤兜里。
“你还是戴上吧,里面什么状况都有。”寒江宿见她这么随意,无奈道。
“寒主事,让我来劝他和我们走吧。我是陈晦从小的好友,他肯定不会伤害我。”一身披黑袍的青年道,正是陈晦的好友王佩度。
他加入六道木以来,虽然仍然只是一名普通成员,但他修炼的刻苦程度让很多人都刮目相看。不用几天,他已经能基本做到读懂文章内涵了。这次营救陈晦行动,他自告奋勇,报名参加。亲眼确认陈晦的安危,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
“我也正是这么想的。”寒江宿答道。“到时候你可能要去背起陈晦,安慰他。”
“我也算有一面之缘吧。”靠在沙发边的兰斯特·李道。王佩度笑笑。
这次的陈晦营救行动,可以说附近能调来的六道木强手都调过来了。因为梁蘅望突然通知,她截获了中盟卫兵的信息,说由于瑰文掌门木何朔强行阻碍正当搜查,将于六月三十日晚八点强行突入瑰文总府。此行动已获得瀛洲卫主事水顺庄授权,且为秘密行动,意图在于突击调查木何朔阻碍中盟及各国调查队的动机。信息在昨天才传过来,因此寒江宿只能调动到这么多人手。
梁蘅望现在应该埋伏在那些三维部队和众生解公附近,等着他们动手。
卧室的指针指向七点五十五分。不过这时间不一定准。
“诸君,准备好了。”寒江宿道,同时从腰间掏出了绘有云雷纹的水枪,持于胸前。
“是。”景其姝、兰斯特,还有全部黑衣干部,都站了起来,取出各自的武器。由寒江宿领头,打开了公寓的破旧的门,一个接一个秩序井然的走下了黑暗的楼梯。估计大家都在家里看电视之类的,楼道里空无一人。
到了楼底下,老旧的公寓门口。寒江宿深吸一口气,道:“向目的地进发。”
“是。”
突然,寒江宿口袋里有什么东西剧烈震动了起来。他一摸上衣口袋,掏出了电子屏。 上面有一条新信息:“速来。准备了。”发件人是“姬”。
看完这条消息,寒江宿眉头一皱,赶紧招手,道:“快走!”
话音刚落,刺耳的警报声在远处响起。
青光一闪,我的手臂被划开了长长一道血口子,校服外套的碎屑飘起。虽然在截界中我下意识可以战斗,但在现实中我对格斗一无所知。
艾春香抖了抖粘在扇子边缘的血滴,慢慢抬起头,扇上的凹槽中缓缓填满了我的血,显出四个楷体字。
尘埃落定。
我左手用力捂住伤口,忍住不叫出声。血滴从我的指缝渗出,滴落在地,褐色的地毯染上了殷红色的点。
木何朔仍然站在楼梯旁,盯着我,穿着染着鲜血的外套,目光中闪过一丝遗憾。
“可惜了。我本想隐瞒下去,虽然我知道没有东西能永远隐瞒,但没想到事发的这一天来得这么快。”他摇了摇头,用一种混杂着杀意和怜悯的复杂眼光看着我。
“您的意思是…不会吧,您怎么是那种人,一定是您在检测我会不会不服从命令…”
我用近乎绝望的口气道,因为手臂的剧痛,咬字都没办法清楚。
“不。那的确是我和中盟的合作实验,为的是测验化一法的威力。至于为什么不选择荒郊野外,据说用活人来试验可以更准确地得出实验结果。”仿佛那三千人都不是人一般,木何朔若无其事地靠在栏杆上讲道。
如此把他人的生命当儿戏,仅因为一次实验,这不像全世界最强的几名七名化一公之一讲出来的话。
为什么,一个有着如此内心的人还能做到举止风雅,博览群书,口若悬河,遍阅世间疾苦?为什么这样一个人还能跟我们大谈仁爱,谈礼仪?
我暗暗攥紧了拳头。
“那…那三千人,他们的生命价值还不如中盟的一次实验吗?”
木何朔露出了鄙夷的神情,道:“我们只是牺牲了三千人,却让天南洲剩下的几亿人能享受化一法创造的更美好的生活。当然了,在大多数愚民的心目中,生命无论如何都是第一位的,无论是街头那些捡垃圾的老太婆,还是巷尾卖油腻肮脏烧烤的大叔,他们的生命都和国家精英们相等。资源总是有限的,脑子里装着人人都能幸福生活的大团圆世界,这就是眼光短浅的典型表现。”
木掌门在说什么啊,为什么我完全不能理解?
“不过你应该领会不到这种意境吧。可惜了,陈晦。我是真的欣赏你的共鸣天赋,想把你当做一个好苗子培养,为我所用。
“那天听说你也被征调去了芒实,当时我没有对你有太多关注,也就算了。但后来,你居然神奇的活了下来,还展开了七重截界把化一公打成那样,我又对你燃起了兴趣。我第一时间获得你的消息,派人去接你,把你在这里保护着培养。我本想着等风头过去,我就让你到外面租个隐秘的公寓,这样就不太会碰到我的那些东西了。但…那天是永远不会到来了。想不到中盟会攻进来,想不到我千叮咛万嘱咐看好你,那些人还是擅离岗位,居然让你跑到这儿来了。”
“还有,不知道你怎么做到的,让艾春香这么黏着你,平时我让她套你的话,似乎她也没照做。要不是我拿她唯一的亲人来说话,她现在估计还坐在一楼,拿着手铐铐着自己呢。唯一的弟弟可要好好保护,对吧,艾春香。”
木何朔向艾春香瞥了一眼。艾春香听到这句话,瞬间眼睛里的无助消散了一大半,剩下的只是痛苦无奈的决绝之光。
“你这无耻的畜生!”
我用全身的力气将这七个字喷出。
“哎呀,别这样。你受了伤,还不省点力气,待会会死的更快的。”木何朔脸上绽开一道笑容,道。
他从腰间拿出手帕,擦了擦衣服上我喷出的唾沫星子,又顺手将手帕丢进了一旁的垃圾桶,道:“我好多年没亲自动手了,不想坏了我的名声,被人说以大欺小。那么,谈话到此为止。既然知道了这么多,即使我不除掉你,中盟也绝对不会放过你。解决他,艾春香。”
木何朔轻飘飘撂下这句话,坐在了栏杆上,看着我们两个。
艾春香手扶着墙,表情痛苦地扭曲了。白色的墙壁上被她涂上了大片的红色。
“对不起,但是,小夏他…他…啊啊啊啊啊!”
她爆发出一阵凄厉至极的惨叫,向我直冲而来。
我没有办法了,忍着胳臂的剧痛向左一跳,躲过了她瞄准我头部横扫而来的扇子。吊灯映照下,扇子边缘金属的反光刺痛了我的眼。我收不住力道,重重撞在了冰冷的石栏杆之上,伤口撕裂了少许,更加强烈的剧痛袭来。
见一击不中,她后退几步,扇子张开隔挡在身前,身边银光一闪,几枚银梭封住我路,同时她已凌空跃起,扇边缘的刀刃向我再次划来。
我心中大骇,知道这样纠缠下去,迟早失血过多,倒在这里。只好以一个十分难看的姿势就地滚开,躲过了她这一击,同时也向窗户那边靠近了一点。
“想逃跑吗?我到时候就不会介意身份了。”木何朔阴森森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身份?
对了,现在我处于绝对劣势,除了坐以待毙似乎没有任何办法了。不过,我的身份,却是正喘着气准备再次攻击的艾春香的…唯一一个朋友?
“艾春香!你一定要杀死我吗?”
“对不起。”她眼睛中扫过一道怜悯的光,但马上又被杀意吞没。“我的弟弟在掌门手里。”
木掌门啧了一声。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听他的话,他如此威胁你,左右你,你还…我们不是朋友吗?”
“我的弟弟在他手里啊!我父母都早早去世,木掌门收养了我们姐弟,给我们吃穿,报酬只是让我们在这帮忙。他…他只是在惩罚我,惩罚我不听话而已!”
艾春香眼角滑出泪来,滴在地板上,和我刚刚的血迹混杂在一起,互相分不开了。
怎么办?想到这里,我只有一个办法了。
木掌门惊愕的看着站了起来,缓步走向艾春香的我。
“陈晦,你…你不跑吗?”
战斗的双方中,不论是处于优势者还是处于劣势者,说出这样的话,都会让对方莫名其妙。
我并没有试图躲避,而是继续拖着疲惫的腿走到了艾春香面前,看着身上沾满了我的鲜血的她。
接着,我蹲了下来,头往上抬,露出我的脖颈。
“杀了我吧。这样你的弟弟就得救了。”
我如此说道。
现在的形势下,我根本无法还手。逃跑的话,木何朔在一旁看着,根本没有幸存的可能。
因此,唯一的办法,就是这样了。
用自己的坦然动摇她的信念,让她一时无法下手。
“我…我…”
艾春香看着我,抽噎着,手不断的颤抖,但就是挥不下去。
“你在干嘛呢艾春香?你弟弟的命要不要了?”木掌门在后面不耐烦地道。接着,他拿出了一个像是录音器的东西,手一摁按钮,一个八九岁男孩的声音传了出来。
“春姐,救我,救我…唔…”
后面就是一堆杂乱无章的声音和哭喊。
“三分钟内,我要看到陈晦的尸体。要么,就让你看到你弟弟的尸体。”木掌门道,语气冰冷。“现在开始计时。”
艾春香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泪水糊满了她的面庞。她向着木何朔跪了下去,伏倒在地上,哀求着:“掌门,求求你,不一定要杀人。软禁,消除记忆,都可以…”
“背后!”木何朔见她将背后露给我,吓了一跳。
“不。木掌门,我绝不会给她更多的伤害了。”我盯着他,道。
这不是我为了动摇她信念而故意说的话,而是我此时的真实想法。对这样一个少女,我下不了任何手。
似乎认识到了今天一定要杀了我,艾春香慢慢的站起身,转过头来,面对着我。
长发散乱的贴在脸庞,女仆围裙上沾着各种颜色的污点。她脸上流露出痛苦又坚决的神情,缓缓举起了手中的扇子,我以为她要继续攻击,下意识的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避开。
我没有资格去责怪她。毕竟,别人为她出了一个无比可耻的选择题。
艾春香看了一眼木何朔,又看向我。重归寂静的如水夜晚,蝉声鸣泣。
“陈晦。”
我正要回答,她就手一转,将扇子合上,用扇尖对着自己心口扎了下去。
走廊比较狭窄,因此我扑上去阻止她的手成功的将刀向右带偏了几公分。本应正中心脏的扇锋刺入了她的小腹左侧,血溅到了我的脸上。
接着,她一口鲜血喷出,双手一松,跪了下来。
“为什么?”
我被吓得呆了,只能迸出这几个字。
“我们有规定,没有成功完成任务的人以死谢罪,他的家属可以得到保护,不论是谁。我这样做,小夏就能得救了。”她艰难的道,接着剧烈的咳嗽了起来,急忙用手捂住嘴,鲜血从白玉般的的手指间溅出。“我…我听从不义的要求,仅仅考虑自己的家人,而伤害了我最重要的朋友…我无面目见从小要求我推己及人的父母啊。”她道,两行清泪冲开了她脸上的血污。
我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疯了一般的扶住她,让她靠在墙边,脱下我的校服外套,想摁住她正不断流血的伤口。抑制不住的泪水从脸庞划过,一滴一滴滴在她逐渐疲软无力的柔软身体上。
“不要…不要…”
我歇斯底里的喊着。
为什么,只是一个有着如此简单愿望的少女,你们都要将她伤害?若是这样达成伟大目标,这样的世界,还不如毁灭掉,变成肮脏的齑粉!
“真没用啊,办不成大事的。”没发出任何脚步声,木何朔飘到了我身旁,用厌恶的表情看着挣扎着的艾春香。
“木掌门,求求你…别伤害他们…”艾春香无力的伸出一只手,拉住木何朔的裤脚。
木何朔马上一脚踢开她的手。“别动我!”
接着,他弯下身来,把那把插在艾春香腰间的扇子拔了出来,顿时伤口处血如泉涌。
“你…”我急忙将校服外套死死地按在了伤口处,白色的外套很快晕染开一片赤红。
木何朔看了他一眼,就去擦他那把扇子了。估计他觉得我不可能逃得掉,所以完全没有攻上来。
艾春香的表情痛苦地扭曲了起来,她抓住我的衣襟,美丽的大眼睛看向我。
“陈晦?”
“我…我在。”毫不理会一旁的大敌,我此时此刻,真的想代替她去死。
“我…我能再和你一起…走在阳光下吗?”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吐出这几个字。接着,艾春香头向旁边一歪,闭上了眼睛。
“不…不…不会的。不会的…”
我痛苦的抱住了头,强力抑制着放声大哭的冲动。
我只是…想像朱槿那样,受着阳光穿着可爱的衣裳,简简单单的享受恬淡的小幸福。”玩着艳阳般红艳的花朵,艾春香曾如此说道。
可是,这个世界,从来就没有准备让她得到幸福。
为了更精确的结果屠杀掉三千多爱戴中盟的老百姓,这就是维护了天南洲一千五百年和平的神圣维和使者中部同盟做的事。
去逼迫一个少女在在自己第一次交到的朋友和唯一的亲人之间进行选择,这就是博览群书腹有诗书气自华的瑰文掌门木何朔的真面目。
戴着伪善的面具的一切,中部同盟也是,冷烟也是,木何朔也是。
想在阳光下享受小小的幸福?不可能。因为,根本就没有过阳光。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个世界不再是艳阳高照的了。这世界有的只是雨,永远等不来停歇的雨。等待雨停的话,雨只会越下越大。
从父母失踪,到芒实灾难,到今日之事。
巨大的石块坠入我的内心,彻底砸穿我最后的空幻梦想。一个想法在内心逐渐清晰。
“不要去等雨停,要想迎来日出,唯一的方法就是冲出雨幕。不论有没有伞,带没带雨衣,就算两手空无一物,我们只能,冲入雨幕之中,不论要多久才能见到阳光,不论会被打湿全身,我们能做的只有飞奔向前。”
“就将那一切的顾虑都加在飞奔的自己身上吧。”
“毕竟,我生在了这样的世界上啊。”
木何朔仔细的擦着扇子,从一根根扇骨到扇子边缘镶嵌的锋利而又易于折叠的黑色片状物,仿佛擦拭金银一般的仔细。他看着一旁坐在地上默默流着泪的我和不省人事的艾春香,心中十分平静。
“真是令人烦啊,该怎么处理这两人呢?赶紧派人在宅子附近严加防守吧,再叫个医生…”他想着,烦躁的将还没擦完的扇子插回了自己腰间的皮带上。
早就做过无数次这类事的他显得无比镇定。不过,艾春香居然违抗他,还真是出乎他的意料。
“不对啊,按理来说,我从小培养她听从命令的性格,她生命中最重要的应该也就她弟弟了吧。为什么要为一个仅仅相识十几天的人而违抗我?”
“难道…她对这小子有意思?真是有趣,我早该想到的。”
木何朔嘿嘿的笑了起来,短暂的一刻,他没有注意到腰间。下一秒,他那把折扇就已被抽出。
“小子,还要反抗?”木何朔感觉到时已晚,他本能的向后跳去,拿出了一把通体金色的油纸伞,看着我。
混账东西。
我慢慢张开那把沾着我和艾春香血的折扇,露出“尘埃落定”四个大字。在空中缓慢画出一个“合”,念出出我心中想了很久的一句词。
“乘风好去,长空万里,直下看山河。斫去桂婆娑,人道是、清光更多。”
接着,我在空中重重的一点。
无边的黑暗瞬间蔓延开,吞噬了我和露出兴奋表情的木何朔。
黑暗中,我感觉我仍握着那把扇子,上面的血腥味也掩盖不了曾握过它的那只纤手的玉香。
这象牙扇骨里,蕴含过我朋友最无奈的悲痛。
放心吧,我一定会帮你报仇。
慢慢的,黑暗散去,眼前显现出的是一座亭台。
在如水月光下,在屹立于白练般的大江边的山之山顶修建的古色古香的炎式风格的亭台。而我,站在这亭台门口,几米处。
而那台下,站着一位高大的男子。男子目光如炬,膀大腰圆,透出一股英雄之气。然而,他的衣服却十分破旧,左手拎着老酒壶,右手持一把生锈的长剑。
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冲上前,一把将我抓住,拎了起来。
“君有足够觉悟否?若无,还是老老实实发挥我截界的一半效力吧。”他紧紧抓住我的衣领,我身悬在半空,只觉分外气闷。
“我…我遇上了奸贼乱世,只求借您一力…”我一下喘不上气,道。
那男子见我表情诚恳,便手一松,让我掉到了地上。我只觉无比酸痛,大口喘着气。
他见我是真心想与他共鸣,脸上顿时带上了歉意。
“抱歉。多年来无人愿意与我交流,只想直接开始战斗。我慢慢对我截界的使用者生出不满,毕竟…毕竟…”他慢慢的道,握着长剑的手微微颤抖。
“毕竟你的截界都蕴含着无比沉痛的壮志难酬之情,不愿为不理解你的一般人所轻易使用。”我帮他接上了后面的话。
听到这番话,他抬起头,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了惊异的神情。“你…你知道我?”
“我当然知道。《上古词三百首》中,著名的豪放派爱国词人辛弃疾前辈。”我笑道。
我当年读到这首词,还只道是玩月之作,虽想象新奇但无甚价值。但我最近偶然翻到这首词,却瞬间明白,那桂树枝正是阻碍光明照耀人间的黑暗势力。而词人,要以直下看山河之势让更多光芒撒向人间。
正是这些奸贼,夺去了无数人的幸福。甚至连花季的失亲少女都不放过。
我今天发现中盟的所造之孽,看到木何朔的言行举止,都无不深刻的唤起了我心中的愤怒。这句词自然从脑海里喷薄而出。
我所担心的是,我年少的身份与辛弃疾前辈的长歌当哭格格不入。他为的是家仇国恨,我为的是自己对草菅人命的厌恶,我们可能无法共通。但在当时,我早已彻底与这扫清罪恶的豪情产生了共鸣。
我看向辛弃疾,他灌下一口烈酒,脸上豪情顿生。“陈兄。今日你我有缘相会,好好聊聊。来,干了这杯。”他掏出一个小酒瓶,为我注上了满满一杯。
我想到木何朔还不知道在哪里,而且我又从没喝过酒,于是婉言谢绝。
见我不喝酒,他也没强求,头一仰将杯中酒倒入口中,看向我,突然用严肃的语气说道:“既然你选择了与我交流,那我就问一下,你为何战斗?”
我想到这十几天的种种,心中一痛,道“与您不同。虽然没有外族侵略我的国家,但我却遇见了披着五彩斑斓外衣的小人,遇见了插着孔雀毛的野鸡。他们用残忍的手段夺走无辜百姓的生命,用他人的至亲来要挟他人做出残忍的举动。我试图反抗,因此想要借助你的力量。”
“嘿嘿,这些举动,估计金国人也干得出来。”听完我的话,辛弃疾笑了几句。但笑意转瞬即逝,变成了极端的悲苦。“只恨南宋偏安,放任蛮虏烧杀抢掠,我空有忠愤气填膺,早生华发,唯有梦中能驰骋沙场,进来只怕梦都不做了。”
我看着他,果然自古英雄柔情汉。只可惜我尚未遭受磨难,到那时我才能领回到前辈语词中的深意。
他站着不动好一会,突然抬起头来,看着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陈兄,你知道我心中的苦闷吗?”
在前辈面前,我还是照实回答。
“我虽暂时不知,但辛弃疾前辈,若你能借我力量,我将从此掀起反抗的旗帜,定有一日能攘除那些无耻之徒,到时候我定能与你再次坐席长谈。”我挺直了身子,直视他的目光,回答。
听到我的回答。他笑了笑,皱纹里却透露出无尽的沧桑。“少年就该如此。我虽与你所追求之物不同,但我愿祝你一臂之力。这也许也是我追求的吧,成为英雄,攘除世间邪恶。”他喃喃的道,手中长剑一挥,绚丽的红光包围了面前的亭台,在这寂静的月夜山巅仿佛巨龙般飞舞。
“我,辛弃疾,愿意将此截界的使用权交给陈晦,让他去达到我与他共同的目标。你愿意吗?”他问出了截界战斗前最后的一句话。
想到我自幼失去的父母,三千多无辜的性命,加于我挚友身上的罪恶,我庄严的站立。“我愿意。”
“好的。最后,愿你成功。”
辛弃疾简单的道,长须在刮起的风中飘舞。
周围的一切渐渐模糊,又瞬间重组。我站在了刚才的地方,月光仍是如水般洒下,周围无一人。
我的手中却并没有出现兵器。
难道是我记错了?兵器不是会以最能蕴含着截界主人灵魂的形态自动出现的吗?
我冷静下来,扫视着周围,找着可能会出现的那把长剑。
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狂笑。我转身退开,感觉刀锋发出破空声,从我耳边掠过。
“有了干羽之后,战斗就全部用自己的干羽了!陈晦,基础知识不牢固啊!”
木何朔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我抽出果然挂在腰间的折扇,瞬间张开,一声金属撞击的脆响,我接下了他横着刺来的伞锋。刀刃对刀刃,两个几乎没有直径的物体碰在一起,在别人看来,简直是巧合中的巧合。
见我挡下了这一击,木何朔脸上顿时精光更盛。他瞬间以左腿为轴,一记扫堂腿直踢我面门。我躲闪不及,被他重重踢飞,撞到了亭台的门口石柱上,飞起一片灰尘。一击得手,他却并不攻上,只是站在原地看着我艰难的从地上爬起。
“木何朔,我敬佩了你那么多年,现在想来真是可笑。”我将扇子张开挡在身前,让四个大字对准他,恨恨的道。
木何朔不置可否,反而露出极度喜悦的表情,向前踏了一步,踩裂了地上铺着的石板。“陈晦,我果然没看错,先是七重截界,再是八重截界,你果然没有让我失望。”他身子微微颤抖,一双眼射出兴奋的光。
我没有想到我能张开八重截界,心中还是为自己骄傲了一下。截界的威力我一直不太清楚,但我明白八重截界的含义。它是仅次于九重截界的强大精神场,被杀死者会在现实生活中彻底痴呆,是天下只有几百人掌握的强大截界,是我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但,我宁愿自己从来没有这样的一次看着好友惨死而展开八重截界的机会。
“你,不攻过来吗?”想到这里,我看着维持着原来姿势,按兵不动的木何朔。他不断抹着手中的伞,并缓缓转动着它,脸上换上了似笑非笑的神色,在月色下显得分外可怖。
听到我的问话,他停了下来,漠然的凝视着我。“只可惜,我们无法互相理解。你不知道为了伟大的目标需要付出多少牺牲。”
听到这话,我顿时心火大盛,又想到艾春香成为了这种人的“牺牲品”,更是愤怒至极。“若是要如此牺牲无辜生命,我宁可与畜生同居,也不愿生活于牺牲换来的美好世界中!”由于愤懑之情充溢胸中,我声音不知不觉抬高了一个八度。
听到这句话,木何朔捋了捋胡须,脸上闪过一丝鄙视。接着,他沉了下脸来,道:“如果你终究无法理解我,一定会对我的工作造成不少干扰。那我只好先降一降身份了。你应该明白的,这种程度的截界只是相对于你的水平显得十分高,而对于我,就显得像小孩的玩具一般。”
我见他要动手,当下凝集心神,心中一沉。
我今日再也不能容忍这群步步紧逼的衣冠禽兽。
为了一切无辜的牺牲品。
顿时一阵轻风从我脚下升起,我顿时悬在了半空,脚下便是月色笼罩的亭台与壮丽的大江大河。
这便是此截界的灵魂具象化吗?让我能直下看山河的长风?
我挥起折扇,呼啸声响起,利剑般的狂风直冲而下,射向木何朔。我此时对邪恶的恨意,让这截界发挥出了极大的威力。
木何朔瞬间将伞高举过头顶,手一撑,绘着盛放的曼珠沙华的伞面瞬间将风统统吞没。绽放于地狱的彼岸花在金光灿烂的衬托下显得分外奇异。
“看不懂对吧?荣华富贵终将逝去,这便是我想表达的。”木何朔笑道。接着,他跃上半空,举起伞护在身前,向我撞过来。
我直觉胸中气息窒滞,一股极其黑暗的气息从他身上散发。我脑中一想要向上避开,马上一股风就将我从原处托起,躲过了他这一击。我看他向下坠去,马上挥起折扇,向下俯冲。身边围绕着几股气流,如帝王之御剑一般直坠而下,插向他胸前。耳畔响起呼呼风声,大江大河尽入我眼底。
在我风刃的重压下,他下坠的速度加快了不少,然而他脚一落地,马上反身跃起,伞尖扎向我胸口,鬼魅般的赤红彼岸花向我迎了过来。我们此时靠得极近,我微微侧身避过了他这一击,并让自己坠落至他伞面之下。我收回前招,趁他身在半空,我将折扇瞄准他的小腹全力挥出。风刃跟着在空中大幅转了个弯,狂啸着射向他。
他显得游刃有余,将伞往下一横,呼啸着的风刃再次撞上了伞面。一声冷笑,木何朔突然将油纸伞对向我,身子直往下坠。我知现在若强行相迎,必臂断骨折,于是向上一扇,强风顿时让我偏离他的伞锋,向右下的庭院坠去。我只道一落地,马上远远避开。
木何朔却并未改变伞的指向。我心中大奇,但下一秒,伞中彼岸花纷纷坠出,发出美丽而又诡异的光将我包围。我心中突然产生无穷的悲伤。想到自己父母失踪,挚友惨死,又目睹无数人的湮灭,胸中痛苦万分,忍不住就要仰天狂呼。
“就是这样。”我还没反应过来,木何朔的伞锋已扎到了我的心口。“享受我为你铺就的黄泉路吧。”
我此时只觉心中悲伤至极,双臂无力,被奇异的红光包围,只觉命已被夺走。木何朔微微一笑,直刺下去。
突然,我手中扇子向左疾挥,一声脆响将伞尖隔开。身边的幻象顿时消散,木何朔被这股力道向左扇飞了少许,但他实力高出我太多,一旦触到地面,马上扇子护住身前,瞬间站定在石板路上。而我则被反冲力重重击飞,从几米空中摔在地上,喉头一甜,喷出一股鲜血。
虽然距我三四十米,但我知道他一下便可冲上来取我性命。我勉强展开折扇挡在身前,青色的扇面和那四个字在月光下显得分外清楚。
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干羽会自己动,但我确定当时,我心中悲痛烟消云散。似乎有个苍老的声音对我说:“斯人已往,当今唯有除邪。”
我没听错的话,是辛弃疾前辈的声音。
木何朔看着手中的伞,上面绘着的曼珠沙华此时已纷纷凋零枯萎,散落的花瓣布满了伞面。他抬起头看向我,显得十分敬重。
“干羽灵化。”
“只有一次机会,截界主人的思想会附在干羽之上。在使用者内心杂乱的那一瞬,干羽会自己将思想注入使用者脑海之中。”
“能做到这一点,我十分佩服你的心意相通能力。不过这一摔,你应该也差不多了。”木何朔道,显出复杂的神情。
“即使没有这样,我也不会让你动摇我的内心的。”我强撑着站了起来,摆出了拼死一战的姿势。
今日看来无法逃脱,但我在死时,一定要带着对污浊的无比憎恶。
在这十几天里,我经历了无法想象的巨变。我不可避免的卷入了逐渐展开的世界崩坏的大戏中,彻底认识到了世界的真面目。
当然,坚强的梨子,男子力全开的梁蘅望,纯真的艾春香,关心我的叔父,让我不至于对这世界绝望。
我不再在不正不邪的世界中纠结,我彻底找到了自己的道路。并且我将坚持它直到最后。
不论对我,对父母,对梨子,对梁蘅望,对六道木。当然,对我只做了十几天的挚友,艾春香,都是最后的无悔的交代。
我脑中慢慢浮现出一句话。
一个人虽然在同不可战胜的厄运的搏斗中毁灭了自己,但他的心灵却因此变得无比高尚。所有这些在一切时代都是最伟大的悲剧。
在遥远的冰原上,在暴雪肆虐的冰原上,单薄的帐篷中坚持到死神来临前最后一刻的勇士们所上演的的最美丽的史诗。
婵娟无言,月光仍温柔洒下。亭台之下,我们相对而立。山巅之上,微风轻柔拂过,树枝微微作响。
“我准备好了。”
木何朔听到后,最后缓慢摇了摇头,便带着即将将我身躯贯穿的金黄赤红之伞飘来。
我艰难举起那把青扇,挡着我绝对无法阻挡的攻势。伞尖穿透了扇面,扎破了我的衣服,触到了我的胸口肌肤。
我,再也不会犹豫了。
突然,脚下的地面震动了起来。
木何朔咦了一声,伞锋刺破了我的皮肤,我胸前晕染开一片红色。
“不可能。”他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惊慌。我还没搞懂发生了什么,见他停了下来,于是右手折扇挥出,扇刃划向他的咽喉。
他虽慌乱,但仍临危不乱,急忙向后跃出,躲过了这一击。身后的亭台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木石砖瓦纷纷落下。我不知发生了什么,似乎是截界被强行结束了。但七重及以上截界一旦张开,除非有人在截界中身亡,不会结束。那么,是怎么回事。
一声巨响,脚下的山岳裂开,化为无数土石向下坠去。江水也翻腾了起来,发出了滔天巨响。木何朔和我瞬间被裹入了大量的土石之中,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我的眼前就彻底黑了。
下一秒,我又回到了木何朔的别墅,身边仍是躺在地上的艾春香。
我刚被炫目的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就感觉自己被柔软的双臂拦腰抱了起来。感觉那双揽在我腰间的小手柔软细腻,似乎是女人的手。
“抱歉了木掌门,陈晦今天就先借我们一用啦!”
熟悉至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我抬头一看,一双清澈的蓝眼正看向站在不远处的木何朔。
果然是梁蘅望。
“混账!我就知道!你…你和她什么关系!”木何朔撑起伞扑来,但梁蘅望身子一侧,闪了过去。紧接着她向后一仰,整个人抱着我跳出了窗外。接着她轻柔的落到了草地上,借着力跃出很远,将木何朔的宅邸远远甩在身后。
我马上看到不少附近的卫兵和化一公,但他们都是横躺在地的,身上衣服布满了大大小小被腐蚀的洞。
“什么关系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梁蘅望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喊道。
木何朔也没有追来,我们一路畅通无阻,奔出了几十米。一路闪过花园,凉亭,各种建筑物,体育场。梁蘅望虽然抱着我,但丝毫不喘气,脚下一点也不慢。
过了一会,我眼前出现了一条马路,一群身披长袍的人站在马路对面。为首的男人身材高大,一头乱蓬蓬的红发。
“梁,你终于来了。”他道。
“目标营救完成,马上撤退。”梁蘅望答道。接着,我被她抛了起来,那红发男子马上将我接住。
“撤。”
接着,一行人从缺口疾奔了出去。刺耳的警报再次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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