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确的事与错误的事

这是我六岁时发生的事情。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走一步看一步，先等望到了十八岁再说吧。”

我靠在门外，静静地听着房间里大伯和父亲的对话。

“那你一个人的担子也太重了吧？”

大伯的声音里透露着浓浓的无奈与担忧。

“总能熬过去的。”

听着父亲的话，大伯重重地叹了口气。

“说起来，你们为什么说离就离了啊？”

父亲沉默了。

“你们以前……感情不是还挺好的？”

“事情都已经决定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父亲语气中的疲惫连站在走廊上的我都听出来了。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

三天前，母亲从这个家里消失了。

我问父亲：“妈妈去了哪里？”

“对不起了啊舒望，爸爸妈妈坚持不下去了。”

父亲的眼睛里不再具有我所熟悉的神采。

“那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妈妈不会再回来了……”

“……”

我没有再追问父亲。

事实上，就算是年幼的我也察觉到了母亲离开之前家里的那种凝重的氛围。

房间里又有了动静，是大伯的声音。

“如果……小望有挽留过她的话，事情也许就不会这么不可挽回了吧？”

我浑身一颤。

“大哥！”

父亲的语气变得急迫起来，但是还是没能阻止大伯把话说完。

“……毕竟他妈妈是真的很疼爱他的啊。”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我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大哥，这种话千万不要在望的面前说。”

“我晓得的。”

兄弟俩完全没有注意到我就站在房间外。屋里的对话还在继续着，但我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倚在墙上的身子无力地滑落到地板上。我双手怀抱着膝盖蜷缩成一团，努力让自己的呜咽声不漏出来。泪水逐渐湿透了我的袖口，甚至连膝盖上都感觉到了冰凉的水渍。

原来……如果我挽留了……妈妈她就不会走了啊……

懊悔的情绪铺天盖地地席卷了我的内心。

原来……爸爸他这么颓废……是我的错啊……

自责感像一张巨手扼制住了我的呼吸。

原来……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全都怪我啊……

对自己止不住的厌恶在心中持续发酵着。

整个世界的光线似乎都暗淡了下来，我已经记不清后来是怎么回到房间扑上床的了。但是，唯有一个念头像是烙印一般打在了我的心上，让我铭记到了今天。

——如果自己当初采取了“正确”的举动，那么一切就不会变得如此糟糕！

是的，一切都是自己“不正确”的错。

一颗错误的种子就这样在我脆弱的心灵里扎根了。

虽然不管我做什么母亲都不会回来了，但一定还有其他的机会能弥补我的过失。

从那天开始，“只做正确的事，避免错误的事”成为了我行动的准则。

然而，事情并不会这么简单地进行下去。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不可避免地发现了一个事实——

我认为的“正确”，可能并不是别人眼中的“正确”。

我的心再次被恐惧覆盖住了。

我想要去理解别人眼中的“正确”，为此我去询问过我的朋友、在网上做了各种调查，甚至还在父亲宝贵的休息时间里与他促膝长谈。

但是，我还是失败了。

“争执”还在，“矛盾”也理所当然地发生了。

不过，我的行动并不是白费的，思考之后我知道了自己失败的原因。

我在理解别人的过程中只获得了他们心中“正确”的结论，并没有去同步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情绪变化。我也做不到这一点。没有人可以舍弃自我成为他人，也没有人能够知悉另一个人所有的成长轨迹。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存在极限的。

“感同身受”，这四个字是世界上最大的谎言。

所谓的“正确”是因人而异的。

搞清这个道理对我来说是一种噩耗，我失去了我生活的信条。我迷茫了。如果“正确”是人主观决定的，那么我又怎么能确定自己做的事情没有错呢？

我像是被困在了深邃的迷雾中，伸手不见五指。一段时间里，我变得浑浑噩噩。我不敢对身边的人际关系做出任何举动，因为我怕自己错误的行为再次伤害到身边的人，让他们像妈妈那样离我而去。

就在这个时候，一束光穿透了迷雾照在了我的身上。这不是什么希望的光芒，并不是所有童话里幸运的桥段都会在现实中上演。这是一道红色的不详的光芒，但是，在黑暗里沉浸太久的我已经没有余力避开它了。

我抬起头迎向了这道光。我心中错误的幼芽在这道光芒中疯长，成为了擎天的巨树。

这道光芒来自于——

“广义”与“狭义”。

我在初中课堂上学到的两个词语。

我试着说服了自己。如果个人的“正确”是狭义的，那么一定存在某种广义上的“正确”，而这种广义上的“正确”，一定是“社会性的正确”。

这就是我逐渐丧失自我的开始。

为了领会什么是“社会性的正确”，我开始了实践。

我每天都会浏览当天的新闻报道，这让我能够在人际交往中占据更多的话语权；

我每天都在观察着班级里的同学，这让我懂得了如何去察言观色以及投其所好；

我每天都扮演着一个平凡的学生，这让我不管在哪个团体都获得了稳定的口碑；

……

我确信了，这就是我的生活方式。只要拿出“社会性”，就没有人会说你是错误的。因为“社会性的正确”概括起来就是“正义”。

就当我深陷在这种意识中不能自拔时，有希出现了。

“舒望的性格其实很扭曲呢，有时候用一些强制性的手段来纠正一下会比较好吗？”

她迈着轻盈的步子走进了我的生活。

“我的性格哪里扭曲了啊？”

“你不管面对什么事情，考虑的一直都是‘这件事应该怎么做’吧？”

“这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啊！真是的，就是因为你这样我才经常生气诶！”

“呃，你到底想说什么？”

“唔呣！那我就表达的再明白一些吧。”

她把食指按在了我心脏的位置上。

“舒望，你的‘这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我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啊啊，原来是这样啊。

所有人都会犯错，因为狭义的“正确”是永远不可能被广义的“正确”同化的。这两者并不是子母集的概念，而是并列的关系。

“这件事想要怎么做”是“个人性的正确”。

“这件事应该怎么做”是“社会性的正确”。

所有人的心中都存在着这两种正确，但是我一味地追逐“社会性的正确”，强迫自己无视了心中“个人性的正确”。我在这个过程中与秩序同化，迷失了自我。

我心中可能已经失去了“想要”的憧憬了吧？

因为此刻我连想要“想要”的冲动都没有了。

但是，我并不后悔。如果说“自我”是“想要怎么做”的认知的话，那么我就把“应该怎么做”当作是我的自我吧。

我的心里已经容不下任何错误的事情了。

社会傀儡总比社会败类要好吧？

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有希，换回来的是她的一击手刀。

“啊啊啊，你这个男人远比我所想的还要扭曲啊！”

她一边嚎啕着，一边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

“我决定了，你心里的那棵畸形的大树就由我来砍掉吧！”

她宣言道。

才不会那么容易被你砍掉呢！并且也没有畸形！

看着她那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在心底偷偷地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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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嗡嗡——”

是手机振动的声音。

我睁开双眼，眼前是熟悉的家中陈设。

我睡着了啊……

我迅速抓住了自己的状态。

还真的是梦到了好多过去的事情啊……

“嗡嗡——”

手机又催促了一下，提示着有人给我发来了消息。

“知道了知道了。”

我的意识还处在混沌中，根本不想动弹。我闭上了惺忪的睡眼，把手伸向音源处胡乱地抓着。

“啪！”

随着我的动作，有什么东西被碰落掉地，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我稍微提起点精神，把身子支了起来。

掉在地板上的是一块银色的怀表。

看到它，我的意识清醒了。

这只表是反方向转动的。虽然从构造上来说不是不可能生产出来，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设计。

钟表为了显示即将到达的时间一般都是顺时针旋转的，为何要制做一只逆时针转动的表呢？

我就是想着这个问题才在沙发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嗡嗡——”

我打了一个哈欠，没有顾及掉在地上的怀表，优先去拿起了手机。

我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个人会这么频繁地给我发消息。

锁屏界面亮起，我看了一眼时间。

七点三十八分。

看来睡了挺久的。

打开联系人的页面，置顶的一栏闪着来信通知。

跟我猜测的一样，是有希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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