狴犴

在这清平朗朗的乾坤之下，狴犴以威严赫赫之态，蹲踞在一旁，铜铃眼已蒙上了层灰烬，犄角上凝结着的是隔了夜的殷红——这灵物本该是要去咬恶人胫的，如今却蜷缩在屋瓦之间，任蛛网缠了利齿。

蛀虫在公署朱漆下的木头芯子里面安了家，堂前高悬的那面又黄又黑的明镜，也成了一口倒扣着的棺材板儿。袖里藏着算盘的笏板们会不会除暴安良，这倒不得而知。只晓得，刀笔吏的墨水瓶里，沉的不是松烟，是商埠来的金粉；惊堂木拍下去，震落的不是肃穆，是赌坊的筹码。昨日还见他们将良民的诉状垫了茶盏，今日又把讼棍的银票夹进陈年流水簿子。

秤杆歪成了醉汉的腿，可依然还在尽职尽责。铁打的陈年流水簿子，终究是抗不过打铁的锉，明镜锉成迷糊，公允锉作公贿。前日里见个老妇滚着膝盖求告，说儿子并没杀人，胡廷掾却眯着眼翻账本： “旱厕芳骸，不是你儿所诛，你儿为何会在女厕发现骸骨，不是你儿所诛，你儿为何报官？你要寻衅滋事不成？” 。这话里藏着的钩子，钩的却不是真相。就在昨日午时三刻，她的儿还是被枪绝了。

“妈妈我疼，我真的没有杀人。 ”

十八岁的他，说出了人生中最后一句话。

由五根擎天巨柱支撑着的，本应是民众在黑暗中的庇佑之所，不知何时起，巨柱开始由内向外渐渐的溃烂。手握魔杖的蛆虫们，将温暖的人间化为了冰天雪地。人们在这寒风肆虐的天地之间再也没有了避风港，也没有了热忱的七窍玲珑心。所有的一切，又回到了“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的年代。

前不久邻居家的儿子也被送进了牢房，理由竟是侵犯了自己的伴侣，才明白原来伴侣不等同于你有碰她的权利。可问题是，什么样的伴侣会将自己老公或未婚夫送进去呢？还是因为不让碰呢？一句“奸出妇人口”的魔咒，让杨乃武的冤情再度上演。借着违背妇女意愿这一朦胧不清的幌子，挥舞着利刃，无情地刺向无辜者，从此再无痴情人。

那些蛆虫下面的饿狼，最擅长用章程来对付百姓。看一个匠人雕刻错了花纹，就说破坏了形制；碰到农妇前来喊冤，又说寻衅滋事。他们把活人当成木偶，非要把人掰成公文里规规矩矩的方块，稍有不顺从，就用夹板夹住人家的手脚。这般景象之下，那所谓高悬的青天白日，不过是画在破布上的幻影，在风中摇摇欲坠，马上就要被这浑浊之气扯得粉碎。百姓们如蝼蚁般在这摇摇欲倾的世道里挣扎，而那些蛆虫饿狼，却在堂皇的公署中，心安理得地将公义践踏。有人持刀气势汹汹，分明欲夺性命，恶狼想要吃羊，而羊不过出于求生本能，奋力反抗将恶狼踢伤，最终获刑的，竟然是羊！面对狼群，羔羊只能引颈就戮，乖乖等死？

阴森之气在狱中弥漫，狴犴虽在，终究还是泥塑木雕，装点门面的摆设罢了。被囚之人，有含冤莫白者，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哭诉无门。狱卒们对他们的哀号充耳不闻，只知从欲求伸冤者手中接根肉骨头。一套套无形的枷锁，死死桎梏着一切。这些老旧的模具，把世间万物往既定的形状里套，毫无生机与温情可言。在这模具的操弄下，活人不过是任其摆弄的傀儡，非得被拗成那刻板框架里的模样，稍有不从，便会被老虎钳夹住手脚。千疮百孔的陈年流水簿子，屡屡向丑恶的妖魔鬼怪低头。只要动了心思，随便寻个由头，就能给人扣上一顶“大帽子” ，这帽子去年还把一男子强制送进那失常之地二十二天，被迫服药，原因竟只是讨要个工钱。

正常与否，无非是由蛆虫们所构建并命名的，他们会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异己，以此理所当然地铲除异己。于是乎，在这蛆虫们随意翻云覆雨、摆弄定义的修罗场里，众人皆是惊弓之鸟，牙关紧咬，生恐哪句不经意的腹诽，哪个稍越雷池的举动，便触怒了这不周之山，堕入不见天日的无间地狱。囚于樊笼的鸟雀，即便眼前笼门半掩，遥见广袤苍穹，却因长久的禁锢，早已折了凌云的羽翼，失了振翅的胆魄。偶有几只妄图挣破枷锁、奔赴自由的，不过几声尖锐的枪响过后，就成断线风筝，颓然坠地，沦为众人眼中的自不量力与不识好歹的笑柄与警示，徒留几声哀鸣，在死寂的空气中消散。

在这扭曲到极致的乾坤间，圈中的羔羊们，于日复一日的压迫与恐吓中，心中衡量的秤杆悄然弯折，渐渐忘却了何为什么是直，什么是弯。他们温顺地蜷缩着，任由饿狼们将种种安排。当梁柱的内部被蛀蚀得千疮百孔，再精美的房屋也会摇摇欲坠。而此时的外部，狰狞的恶兽们，于风中敏锐地嗅到腐肉的气息，迫不及待地蜂拥而来，欲将这已然病入膏肓之地瓜分蚕食。自遥远的海洋深处，踏着波涛汹涌的海浪而来的那些凶猛的恶兽们，与这片土地上早已盘踞的蛆虫们暗中勾结。它们共同编织出一张张沉重如铅的罗网，罩向那些无辜的羔羊，毫不留情地划破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吸食着羔羊们的血液。那些蛆虫挥舞着疯癫的棍棒，鞭打着每一个试图觉醒、试图抗争的炽热的灵魂。甚至出现一群羔羊围观两只脚盆鸡处决那些反抗的羔羊，而围观的羔羊们竟然会为此欢呼雀跃。

狴犴啊狴犴，你独角上的铜锈该刮一刮了！你眼里的蒙尘该洗一洗了！昔年你守着皋陶的法堂，食的是佞人的心，喝的是贪吏的血，如今却在这浊世里打盹，任老鼠在你爪子底下打洞。百姓们路过衙门前，不敢看你的眼，只敢对着你爪子里的铜钱堆叹气，原来的瑞兽成了招财猫，陈年流水簿子变作了摇钱树。

我渴望目睹一场大雷雨，劈开这蒙昧的天！让雷火焚了那熏黑的匾额，让暴雨冲了那锈蚀的秤杆，让狴犴在霹雳中睁眼，抖落千年尘埃，重啮那班吮血的虫豸。到那时，公署的门槛上才会有清白的脚印，卷宗里才会有真话的墨痕。否则，百年屈辱史还会再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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