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清河驿站。
头发花白的老驿丞,站在门口望着西边,心中有些忐忑。
老驿丞一早便得了消息,晚上有贵客投宿,贵客要求倒是不高,他回头看一眼院子里的长条桌。
下午就煮好的白粥,凉到现在温度刚好进口,五个粗瓷海碗一字排开,雪里红炒肉丝,凉拌王瓜,蒜蓉蒸茄子,煮豆角,麻油炒萝卜干,味道一言难尽,唯有以数量取胜,碗碗堆得冒尖,一个小竹筐里放着二十几个咸鸭蛋,另有几屉热气腾腾的白面馒头,个个都有成年人拳头大小,十分实在。
这饭食对寻常百姓来说过节也吃不上,可若是贵客,岂不是怠慢了,虽说他是按照吩咐预备的,可官爷们的心思摸不准,万一不满意……
远远传来马蹄声,如擂鼓一般,踏的老驿丞心神不宁,他脖子伸得老长,眯着眼睛看着路尽头,马蹄声渐近,不过眨眼的功夫二十多骑和两辆马车便到了驿站外。
当先一骑正是李敏,一身蓝色衫子已被汗水湿透,精神却是极佳,下马后对老驿丞灿烂一笑:“老伯,马拴在哪里?”
老驿丞何时见过这样客气的贵客,有些受宠若惊,上前想要接过缰绳:“官爷,让小人来吧,水已经打好了,你们去院子里擦擦脸,歇歇脚,小人把马拴好就来伺候官爷吃饭。”
李敏没让他牵马,微笑道:“二十多匹马呢,你带个路就行,谢江,魏道青,你们的马给我,去后面看一下,有下不了马的扶下来,先送到院子里休息。”
谢江魏道青答应了,只有丁仲琅和郑茂行彻底趴窝,腿抖的连马磴子都踩不牢靠。
谢江拍一下丁仲琅大腿,换来他一声惨叫,这才大笑着将他半扶半抱着弄下了马,丁仲琅腿一软,整个人倒在谢江怀里。
“你还是个爷们吗?”谢江揶揄一句。
他没想到丁仲琅这样不济事,只得把他背了起来,那边郑茂行也好不了多少,魏道青两手叉在他腋下,几乎是半抱着,弄进了院子。
其他人也没心思笑话他们两个,事实上这一队人马除了李敏他们三个训练有素的,其他人,包括高珏,都只能叉着两条腿走路——一天下来都待在马上,大腿内侧全部被马鞍磨破,汗水腌渍上去,火辣辣的疼。
公子哥儿们何曾受过这种罪,栓了马,互相搀扶走进院里,往长凳上一坐,喘过一口气来,便开始骂骂咧咧高声叫骂着,希望能传到还在马厩善后的李敏耳朵里。
老驿丞带了路回来,知道这伙官爷和刚刚那个小官爷不太一样,很有眼色的就着沁凉井水,拧了些干净的毛巾把子,拿木盆盛了,端给侍卫们:“官爷,大家先擦把脸,一会好吃饭。”
李敏进门正看见这情形,接过老驿丞端着的脸盆,和颜悦色道:“老伯,你去吃饭吧,这儿我们自己来。”
“这怎么行,哪能让官爷自己动手……”
老驿丞连连摆手,想把木盆夺回来。
李敏把木盆随意一放,笑着把老驿丞轻轻推出院门:“你去忙你的,今儿晚上没别的事儿了,你自己找地方歇着吧。”
老驿丞出了门还想回来伺候,李敏已经把院门带上了。
他摇摇脑袋,背着手往后面自家小院走去,这官爷,倒是和隔壁小子差不多,一点官架子都没有。
“亲切的官爷”李敏面对院子里这一帮东歪西倒的侍卫时,脸色可就不那么好看了。
她自顾自打了水洗脸洗手,又给自己盛了碗粥,勺子顺势递给了高珏。
高珏挡住了一边魏道青献殷勤的手,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端起喝了一口,夹一筷子麻油炒萝卜干:“舒服。”
侍卫们眼睛都快脱窗了,这端着粗瓷碗,就着咸菜喝白粥的,真的安王?真的是那个南京纨绔榜头号人物?
那个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家里养着八大菜系的顶尖厨子,一个人一顿饭点心就得准备二十多道的安王?
等等,安王殿下又在做什么?
只见高珏拿了个大馒头,掰开,往里填上雪里红炒肉丝,就着白粥吃的津津有味。
众纨绔瞠目结舌,这是什么下里巴人的吃法?
李敏斜眼看看纨绔们,眼神就像是看着一群废物:“手断了?等谁伺候你们呢?”
郑茂行涨红着脸,再次挑衅李敏的权威:“你不过是个小小百户,可别太过分!这东西是给人吃的吗?”
李敏看看身边一手端粥一手拿馒头的安王,没说话,意思却很明显,安王不是人?
又说错话了,郑茂行登时偃旗息鼓,可这一天急行军下来,憋了一肚子气的可不止他一个,还大有人在。
田骐双手往桌下一插就想掀桌,李敏早有防备,一巴掌就把已经被抬起一线的桌子拍了回去,桌上的锅碗瓢盆齐齐一震,高珏手里的馒头没防备掉到了地上。
“我去,才咬了一口!”高珏抱怨了一句,重又伸手拿了个馒头,看看剑拔弩张的架势,提着板凳退后,坐到井台边看戏。
李敏冲田骐笑了笑,慢悠悠说道:“等我说完你再掀桌,我绝不拦着,我只想告诉大家,今天的晚饭全部在桌上,再想吃东西,得到明儿早上。”
话音刚落,她便缓缓抬手,自己拿了两个馒头撤到高珏身边:“好了,掀吧。”
田骐哪是受威胁的主,手下一用力又要抬,那边谢江和魏道青及时按住了桌子,刘易和另一个侍卫一边一个,拼命抱住了田骐的胳膊。
刘易贴着他耳朵匆匆低语:“先让大家吃饱了!我有主意对付他!”
田骐犹豫了,午饭不过是在路边就着水囊里的清水啃了两个干巴巴的面饼,晚餐虽然简单,味道比起干面饼来还是好上不少,如果真把桌子掀了,按照李敏的尿性,今晚肯定是没饭吃了……
那边谢江和魏道青已经开始行动,谢江大咧咧的拿个馒头,往里塞了不少雪菜炒肉丝,想了想,放在一边,又拿了个馒头,掰开……
这可是唯一的荤菜!侍卫们纷纷醒悟,这时候能吃一点是一点,登时筷落如雨,瞬间雪里红炒肉丝就见了底。
魏道青比较聪明,又占有地利,便直接抢了谢江塞进嘴里……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这一下两下耽误的功夫,浓烈的米香面香便钻入田骐鼻子里,勾的他嘴巴里不自觉的泛出唾液来。
田骐心里喊着不要不要,掀桌子的手却很诚实——不过挣扎了片刻,便拿起了个馒头,加入了抢菜的行列……
只可惜慢了一步,雪菜炒肉丝只剩碗底一层油,田骐只得往馒头里满满塞了两勺子蒸茄子,狠狠咬了两口。
李敏低头咬了口馒头,掩去嘴角笑意。
高珏馒头吃完,看着公子哥儿们抢最后一碗凉拌王瓜,悄声问李敏:“怎么没人吃咸鸭蛋?”
李敏悄声笑道:“我看你得去给他们做个示范。”
高珏震惊的看了李敏一眼,李敏低声笑道:“你到这以后,见过没剥壳的蛋什么模样?”
高珏两步走回到桌边,拿起一个咸鸭蛋,笑道:“这么好吃的东西,竟然没人吃?”
还有好吃的?纨绔们听见这话,如同接受检阅一般,脑袋刷一下转了斜四十五度,视线集中在高珏手里的咸鸭蛋上。
高珏将咸鸭蛋在桌上轻轻一磕,沿着磕碎的地方,剥开蛋壳,竹筷伸进去,夹出一块滴油的咸蛋黄。
原来是这玩意,纨绔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向小竹筐里的咸鸭蛋伸出了手。
高珏无奈回头看一眼李敏,李敏冲他挑了挑眉,意思你以后惊讶的地方还多着呢。
填饱了肚子,李敏也没有再折腾侍卫们,只是说要出去看看明天的行程,让高珏带着大家洗澡。
洗澡有什么好带的,众侍卫都疑疑惑惑跟着高珏,奇怪的是高珏并没有进屋,而是站在井台旁,当着大家的面脱得只剩下亵裤,熟练的打上一桶井水来,从头浇下,打了个寒颤,大笑道:“爽!”
经过这一天,侍卫们原觉得不会再有什么让他们惊讶的事情了,这回还是吓到了,嘴巴长得老大,半天没合拢。
高珏随意擦了两把,便将木桶递给最近的丁仲琅:“该你了。”
丁仲琅拎着桶四处看了看,弱弱问道:“殿下,洗澡没热水吗?用井水可容易风寒入侵。”
高珏乜斜他一眼没说话,可从头发到脚趾头,每个地方都在问——你比我尊贵?
自然没有安王尊贵的丁仲琅闭上嘴,宽衣解带,提水冲凉。
等到见高珏将自己换下来的衣服搓了搓,熟练晾在院中竹竿上时,丁仲琅已经开始怀疑这位殿下是不是皇帝派来冒充安王,故意替李敏撑腰的,到底这念头太过荒谬,刚萌芽就忙不迭被他掐灭。
大家收拾完以后,李敏打外面走了进来:“谢江,魏道青,去点几盏灯来,我替安王殿下处理下大腿的伤口,大家都学着点,一会互相帮忙处理一下,不然容易溃烂。”
众侍卫发现一路大大咧咧的安王殿下破天荒红了脸,扭扭捏捏道:“让他们帮忙就行了,百户大人何须亲自动手。”
李敏看他一眼,淡淡说道:“殿下,你有的我都有,有什么好害羞的?”
这李百户说话还挺逗,侍卫们憋不住嗤嗤发笑,唯一知道真相的高珏心情十分复杂,这女人……
“这里,有水泡的,一定要挑开,药膏抹匀,然后拿这干净的布条缠好,注意不能缠的太紧,像我这样就行。”
高珩无奈的看着面前一堆埋头学习的头颅,突然想起一个月前他去补牙,牙医带着一拨实习医生,兴致勃勃的指着他大涨的嘴巴,向自己的学生传授经验:“看,这里有个洞中洞,如果没注意的话,只补一个洞可没用。”
医院那股味道,怕是这辈子也闻不到了。
高珏有些感伤,手撑着长凳仰起头,天空明明暗暗的星河,真美……
处理完伤口,李敏宣布了今天唯一一个好消息——因为要养好腿上的伤口才能骑马,明天开始坐马车。
侍卫们有气无力的欢呼了一声,李敏挥挥手宣布解散:“四个人一间房,自由组合,都早点休息,明天辰时出发。”
侍卫们听到休息两个字,便条件反射的打了个哈欠,只觉得上下眼皮开始打架,也没劲再去抱怨了,按着平日里的关系,三三两两往客房走。
田骐刘易暗地里交换了个眼色,拽着郑茂行和丁仲琅,占了一间房。
李敏抱着胳膊看着他们的背影,田骐丁仲琅,一个是定国公侄儿,一个是内阁次辅的嫡孙,在这一帮公子哥儿中家族势力最大,刘易和郑茂行,一个蔫坏,一个油滑,向来是出主意的,这四个聚到了一处……
她嘴角扬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高珏看看她,脑后生凉:“别笑了,怪渗人的……”
李敏反手拉住高珏:“走,去我房里。”
“你想干什么,我还是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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