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的艾尔弗兰特
超小超大

第十四章蚂蚁与大象下

  *4

  雨依旧烦人地下个不停。

  伴随着淅淅沥沥的恼人声音,视野里所见的并非逐渐焕发出生机的绿意盎然,反而是枯草遍地、黄叶连天的萧条景象。气温也跟着雨滴噼里啪啦地直线往下坠落,其结果就是十月份才刚过了一半出头,人们就不得不一边从嘴边呵出哆哆嗦嗦的白气,一边赶忙披上过冬时才会用得上的衣物了。

  不知为何,今年的秋天不仅雨季来得晚,而且气温下降得也非常快。虽然只要不是出现极端的大暴雨天气就基本不会影响已经埋进地里的马铃薯的收成,但原本秋冬季就没有鲜嫩可口的草料可以享用的牛羊等家畜在这种寒冷天气当中无疑遭了不少殃。如果这种不乐观的趋势一直延续下去的话,那么今年的冬天很有可能就要变得非常难熬了——尤其是对于那些靠给地主、贵族、领主或者教会放牧牛羊为生的牧牛人、牧羊人们来说,这种恶劣天气往往会将他们辛辛苦苦养大养肥的牲畜折磨得面黄肌瘦,而他们所能领到的本来就微薄的薪水想必就会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变本加厉地大打折扣吧。

  但幸好我们的领主大人对这些方面似乎并不怎么在意呢——牧羊少女苏珊最后用充满感激的声音补充上了这么一句,被冷风吹得略带潮红的脸上也描绘出一抹微笑。垂在脑后的亚麻色麻花辫依旧湿漉漉地贴在后颈上,这让她稍微感到有些不舒适地频频伸手拨弄着长度已经超过一纳尔的辫子,但至少她现在已经谢天谢地地不用再淋雨了,因此她并没有不识趣地出言抱怨几句,而是稍稍侧过脑袋,饶有兴趣地向走在自己身边的人提问到:

  “您又是怎么会被困在那种地方的呢,夏尔先生?”

  “咦?啊,这个啊……”

  冷不丁地被人尊称了一句“先生”,夏尔先是愣愣地发出了一声傻呵呵的疑问,接着才像是对自己刚才的奇怪反应感到羞愧似的垂下目光,吞吞吐吐地回答道:

  “大、大概就是跑着跑着就迷路了,然后又突然遇到暴雨和山洪,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状况就已经是你所看见的那副狼狈样子了。”

  说完,他又急忙抬起头来,向走在自己另一侧的薇儿抛出了一个“这样说没问题吧?”的询问。结果薇儿却不知为何似乎有些不满地鼓起了脸颊,接着“哼”地一声甩过头去,没有理会夏尔的求救信号。

  (为、为什么啊……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

  见自己抛出的橄榄枝被无情拒绝,夏尔只得狼狈地长长叹了口气,结果却引来了对刚才这幕夭折的小剧场毫不知情的苏珊天真无邪地关心:

  “那个,夏尔先生您不要紧吧?我看您好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果然还是被雨淋到之后着凉感冒了吧?”

  牧羊女将亚麻色的脑袋凑过来,脸上写满了关切之情。在这种距离之下,几乎都已经能够数清楚偶尔洒落在苏珊脸上的点点雀斑,而且鼻腔里还不知不觉间飘进来类似花草香味与肥皂气味所混合而成的芬芳味道,这让夏尔反而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而率先移开了视线。

  “啊,没、没——”

  他伸手挠了挠有些发烫的脸颊,刚想要开口打消对方的担忧,但还没等他说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旁边就有一个仿佛南下的冷空气一般冰冷的声音毫不客气地打断了他的支支吾吾:

  “苏珊就不用担心哥了,哥只对漂亮女孩子没有抵抗力,其余的抗性都是最大值。”

  “抗、抗性?”

  看样子是压根就听不懂薇儿的冷嘲热讽究竟是什么意思,只见牧羊女孩微微歪过头来,右手的食指也在不知不觉之间送到了冻得稍微有点发紫的嘴唇旁边,而她那如同晴天一样清纯的双眼像是夜空的星星般闪烁个不停,琥珀色的瞳孔当中则似乎有两个大大的问号正在一起一伏地悬浮着,里面隐约还有好奇的光芒积蓄于其中。

  见状,夏尔只得露出一个如同抽筋一样的苦笑暂时先安抚一下紧紧盯着这边的苏珊,接着便转过头去,以只有兄妹两人能够意会的眼神交流术对着装作一脸无辜的妹妹递过去一个抱怨的眼神:

  “(喂,我说你都胡说八道些什么呢。)”

  “(薇儿才没有胡说八道呢,薇儿敢对《圣言录》发誓,薇儿说的全都是事实。)”

  “(你又不是圣十字教信徒,就算你对那本书发誓,神明大人恐怕也不会理你吧。)”

  “(神明这种东西,只要在需要的时候凑合着信奉一下就可以了。)”

  “(不要把宗教说得好像是用来擦桌子的抹布一样理所当然好不好!)”

  “(咦?难道不是吗?)”

  “(你的这番言论要是被那些虔诚的圣职者们听去了,他们可是会当场哭鼻子的哦。)”

  “(薇儿才不管那些披着法袍的禽兽怎么想呢!)”

  “(你跟教会之间到底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啊……)”

  “(薇儿跟教会倒是无冤无仇,薇儿只不过是替那些心甘情愿被骗走血汗钱捐给教会的广大信众们打抱不平而已。)”

  “(你管的还真宽泛啊……)”

  “(至高无上的神明啊,薇儿在此诚心向您祈祷——)”

  “(而且这变卦变得竟然比翻书还快!上一秒明明还在痛骂教会,现在居然已经开始煞有介事地祈祷起来了!)”

  “(伟大圣明的神明大人啊,薇儿的哥哥是个花心大萝卜,恳求您赐予薇儿能够治疗花心的毒——良药。)”

  “(而且你刚刚是不是想说毒药的!是不是!)”

  “(抱歉,咬到舌头了!)”

  “(我才不信呢!)”

  “(抱歉,咬到鞋头(舌头)了!)”

  “(咦?居然是真的——才怪!)”

  “那、那个……”

  在距离互啄的兄妹二人似乎很远的地方,飘来一阵充满了无奈的胆怯声音。

  看着兄妹二人像是抢夺地盘的山猫一样大眼瞪小眼地互相威吓着对方,完全无法理解两人复杂无比的眼神交流的苏珊似乎有些被吓倒了的样子,原本看上去就有些弱不禁风的娇小身体也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就好像只要靠近争吵中的两人就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仿佛是为了让自己安心似的,她用常年劳动而布满了厚茧的细瘦手指不停地揉搓着披在身上的褐色羊毛披肩的一角——这件做工精良的温暖衣物是去年领主大人送给她的,但如今已被雨水沾湿,只是蔫头耷脑地披散在肩膀上而已。

  这时,原本走在三人前方负责开路的露琪亚忽然回过头来,不知为何对着一脸困扰地踌躇着的牧羊少女竖起了大拇指,而且还露出了一副胸有成竹的爽朗笑容:

  “放心吧,苏珊,那两个家伙你不用担心——他们俩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就像磁石和铁块一样总是紧紧黏在一起、形影不离,所以你就不用费心管他们了。”

  “哦,原来是这样啊……”

  在露琪亚莫名其妙的笑容攻势之下,可怜的牧羊少女露出仿若惊弓之鸟般的表情,接着一边再度向后退缩了半步,一边勉勉强强地从常年经受日晒而颜色变深的脸庞上挤出一个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屈打成招的尴尬笑容。

  “喂喂喂,汝可不能如此欺负这位少女哟。”

  之前一直哼着谜之曲调优哉游哉地走在露琪亚旁边的辉夜此时也回过头来,同时还维持着一如既往慢条斯理的速度继续倒退着向前走着。只见她先是略带责备地瞥了被苏珊的反应搞得只能“啊哈哈”地挠着头苦笑的露琪亚一眼,随后便像是认命了似的叹了口气,在苏珊和露琪亚的惊讶目光之下有气无力地将右臂举到与耳朵齐平的高度,然后被白色绷带层层裹住的纤细手指如同检查新磨的面粉质量如何一样轻轻捻了一下,她的手中登时多出了一架白色的纸飞机。

  “!”

  牧羊女苏珊是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仿佛魔术一般的手法,只见她惊讶得瞪大了由于脸庞偏瘦而显得格外大的双眼,张开的嘴开开合合地翕动着,却始终连半个字都没有说出来。

  “?”

  而对此差不多已经见怪不怪的露琪亚显得就比较镇定。她只是感到迷惑地眨了眨眼睛,接着脑袋上那对弯曲的深灰色犄角便好奇地凑了过去。

  “辉夜,你这是要做什么呀?”

  然而辉夜却并未回答。她只是像嫌烦一样伸直另一只手臂顶到露琪亚的额头上,如同在推一口沉重的箱子似的将呜呜嚷嚷的吵闹家伙使劲推开。完成这件并不轻松的工作之后,她像是如释重负般叹了口气,随后便一脸神清气爽地抬起头来,把纸飞机凑到嘴边并向着三角形的尖端轻轻呵了一口气,接着她便猛地向前甩出右腕,利箭一样脱手而出的纸飞机在空中一边打着转儿一边冲着将额头紧紧贴在一起互相瞪着眼珠子顶牛的夏尔和薇儿摇摇晃晃地飞了过去,那如同喝醉酒般踉踉跄跄的轨迹让只能目光发直地目送着它往前翱翔的苏珊和露琪亚的心中不禁捏了一把汗,生怕这只轻飘飘的纸飞机会被一阵不识趣的秋风给直接吹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

  幸运的是,似乎是三个人对于这架小小的纸飞机所倾注的祝福准确地传达到了秋风之神的耳朵当中,因此直到纸飞机撞到目标物体为止,她们所担心的坠机事件终究没有发生,这个季节经常会出现的怪风也难得地没有前来搅局。

  接着,承载着众人的祝福与希望的小小纸片飞越大概10纳尔左右的天空,如同锥子般锋利的尖端径直撞上了夏尔的太阳穴,当场贯穿——事实上并不会发生。夏尔只是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从太阳穴上传来了一阵轻微的刺痛——大概也就相当于被地上随处可见的微小沙粒砸了一下的感觉,虽然还不至于到“不痛不痒”的程度,但当时正忙着和薇儿较劲的夏尔也是愣了好半天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受到了某种莫名其妙的“攻击”,于是后知后觉的他这才急忙转过头去,看向痛觉传来的方向——

  牧羊女苏珊像是只受到了惊吓的土拨鼠一样瞪大了眼睛并拼命摆动着双手,慌里慌张的神色也不知道是想要表达“不是我干的”呢,还是些别的什么意思;

  露琪亚恍然大悟似的“哦”了一声,就好像自己刚刚亲眼目睹了什么了不起的奇迹就发生在自己的眼前似的,并且不知为何还鼓起了掌;

  辉夜则是将帽檐压低、双手背到身后,把自己的表情隐藏到了魔法师帽所投射出来的阴影之下,然后不自然地将视线瞥向了空无一物的旁边。

  ——三个人做出了各自不同的反应。

  夏尔摇了摇头,蹲下身去捡起了那只戳到自己头上的纸飞机。他把这个小孩子常常会叠来玩的小巧手工制作擎到眼前仔细端详了一会儿,但不久后就失望地叹了口气,似乎并未从纸飞机上面发现什么可疑的线索。接下来,夏尔又转过头去望向应该没有嫌疑的薇儿——他的妹妹正一脸好奇地望向夏尔手中的白色纸飞机。当她感知到夏尔询问的目光时,她先是充满了困惑地歪过脑袋快速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随即又像是在否认什么似的轻轻摇了摇头,同时耸了耸肩、摊开双掌,给自己的哥哥递去了一个无可奈何的眼神。

  接收到薇儿传送过来的讯号之后,夏尔不禁捻着并没有长出胡须来的光滑下巴,低下头陷入了沉思当中。

  (嗯……看样子薇儿并没有嫌疑啊……说实话,最大嫌疑人一旦被排除了的话,局势往往就会变得扑朔迷离起来了……)

  他像个货真价实的侦探一样开始踱起了步子,或许手中还需要一个放大镜或者是烟斗之类的小物件形象才算完美,但光是装出侦探的样子并不会让问题自动迎刃而解,所以尽管当初无数次被薇儿半是揶揄地奉劝最好买上一个烟斗,不过夏尔最终并没有付诸行动。

  反正就算真的乔装打扮成了一般人概念中的“侦探”的形象,对于提升自己的推理能力也是毫无作用。再说,现在摆在夏尔眼前的问题其实还算简单——排除掉似乎是真的无辜的薇儿的话,剩下的可能人选就只有牧羊女苏珊、奇妙生物露琪亚以及可疑人士辉夜三个人了。

  看苏珊刚才那副仿佛受到狼嚎惊吓的温驯绵羊般的神态,大致已经可以不用考虑这个路上偶遇的内向姑娘的嫌疑了——换言之,如果她刚才的表现真的是演技的话,那么她无疑拥有着足以进入帝国剧院演出的天赋,在这个偏僻乡村地区当牧羊女完全就是大材小用了。至于露琪亚的话,按照她那直来直去、不假思索的性格来看,她若是想要引起夏尔他们的注意,大概不会使用这么拐弯抹角又费力不讨好的办法,而是会直接走上来拍拍他的肩膀,或者干脆大声呼喊些什么蠢话——所以这么一看的话,露琪亚的嫌疑基本上也可以排除了。

  至于使用排除法筛选出的剩下的那个的话——

  “凶手就是你,辉夜!”

  夏尔猛地抬起头来大喝道,同时以几乎要一跃而起的架势笔直地伸出右臂,如同军刀一样锋利地指向辉夜。他的双眼像是被填充了魔法材料一样散发出熠熠生辉的光芒,而那道仿佛会自动追踪的目光则径直投向身边那个黑黢黢的帽檐,试图窥视隐藏在阴影之下的表情。

  但察觉到夏尔咄咄逼人视线的辉夜却像是早有防备一般再度撇过头去,同时还伸手使劲往下拽了拽原本就已经压得很低的帽檐,就差把这顶帽子当做沙漠地区常见的头巾一样裹住整个脑袋了。自然,在这样的严防死守之下,就算夏尔的视线真的能像是施展了什么魔法一样拐弯,恐怕也无法对辉夜掩藏在帽檐下面的表情一探究竟了吧。

  见状,就算是顽强如夏尔也只剩下摇头叹气的份儿了:

  “唉,你拿纸飞机丢我也就算了,毕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我又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跟你动真格的生气——我要是胸襟窄小到那种程度的话,我早就被薇儿给气死了,哪还轮得到你啊。但事到如今你还故意摆出这么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来,我说你这是何苦啊。还不如干脆痛痛快快地坦白从宽多好,这样还能省下不少工夫,否则直到太阳下山的时候我们恐怕还是没法找到那几只走丢了的绵羊的。”

  他的口气活像是苦口婆心规劝人们切勿犯罪的年老修道士一样,让身后的薇儿不禁掩面叹息了一句“唉,又来了”。但产生这种反应的貌似只有薇儿一个人而已——只见辉夜依旧像是一只沉默的茶壶一样低头不语,应该是目击了整个过程的牧羊女苏珊和她旁边的露琪亚则纷纷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那、那个……”

  经常脸红的牧羊女怯生生地举起如同刚刚出生的小羊羔一样颤颤微微的小手,就像是个好不容易鼓起勇气主动回答问题的害羞学生般战战兢兢地率先发问:

  “夏尔先生,您刚才说的那个‘纸飞机’到、到底是什么啊?难、难道是辉夜小姐扔出去的那个用纸片叠成的东西吗?”

  “啊?”

  冷不丁被人提问道,夏尔一时之间没有反应过来苏珊的问题究竟想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因此他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像个生了锈的铁皮盔甲一样僵硬地缓缓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凝固成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见到夏尔露出这幅神情,牧羊女像是慌了一样急忙连连摆手,满脸通红地解释道:

  “不不不不不不是这样的!我我我我我我我没有那个意思!请请请请请请请请您千万不要误会!”

  “哥,‘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啊?”

  一旁的薇儿斜着眼看过来,如同黑曜石般的双眼当中透出露骨的怀疑之色。沐浴在这道比仙人掌上面的刺都要扎人的狐疑视线当中,就连夏尔自己的心里都不禁冒出了诸如“我以前没有得罪过那孩子吧?”之类的疑问,但他随即就使劲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这种不自信的想法——夏尔•普雷可是一个人品端正的人,可是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就做出一些不检点或者不负责任的行为的,大概吧。

  于是他叹了口气: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

  “咦?薇儿还以为哥又在什么不为人知的时间和地点干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了呢。”

  “怎么可能啊……”

  薇儿假惺惺地用纤细的手指抵在樱唇上,瞪大眼睛装出一副大惊小怪的样子。夏尔则是掩面长叹一声,接着将视线转回依旧处于慌乱状态的苏珊,尽可能摆出一副和善友好的样子,像是准备悄无声息地从后方接近一只充满了警戒心的小鸟一样轻声细语地说道:

  “我说这位小姐啊,我又不是什么会吃人的大灰狼,你能不能不要这么害怕我啊,我现在可是感到有些受伤的说。再说,我个人是觉得咱俩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吧?所以说我以前可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吧?”

  “哥,为什么是疑问句啊?”

  “你、你少管!”

  夏尔像是驱赶缠着人不停问各种刁钻古怪问题的问题学生的乡村教师一样不耐烦地转过头去狠狠瞪了薇儿一眼,这让后者心存不满地撅起了嘴,但她终究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用眼神比划出一个“咱们走着瞧”的威胁。

  (嘛,这里就先得过且过,等过后再想办法安抚这只心情不好的野猫吧。)

  夏尔在心里无奈地摇了摇头,决定至少还是把别人的提问给回答了才好——更何况关于苏珊的问题他的心里是有数的,只不过不太清楚该怎么表达就是了。

  万幸的是,就在这时某个笨蛋竟然唐突地来了这么一句:

  “嗯……‘纸飞机’是吗?好吃吗?”

  “还没等别人解释一下你就擅自把它认定为能吃的东西了是吗!”

  “咦?既然不能吃的话,那么这个‘纸飞机’还有什么存在意义啊?”

  “难道在你的眼里就只有‘能吃’的东西才有意义吗!”

  夏尔竭尽全力地吐槽不知为何盯着捻在他手中的纸飞机兴奋得两眼放光的露琪亚,顿时有一种不可名状的脱力感如同潮水一样涌上心头。如果露琪亚再这么旁若无人、特立独行地卖傻下去的话,总有一天她会到达一个就连他这个专门负责吐槽的都跟不上的曲高和寡的崭新而遥远的境界的——不禁有这么一种无比真实的不祥预感如同纠缠不放的怨魂一样弥漫萦绕在夏尔的心中,让他真想找到那个传说中写出了《人体解剖》这样公然与教会叫板的划时代大作的马歇尔先生,然后介时就算要自己下跪磕头也一定要让他想办法把那个长着山羊角的家伙的脑袋给撬开,看看里面到底出了什么毛病才会导致她的智商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幸好,还不用他继续为露琪亚的无脑言行头疼,就又有人站出来吐槽她了:

  “汝啊,并非所有事物都是能够食用之物哦。”

  “哦……”

  面对辉夜难得一见的谆谆教诲,甚至就连一贯大大咧咧的露琪亚也罕见地露出了洗耳恭听的表情频频点头。但还没等夏尔开口夸辉夜一句,她接下来的追加攻击就差点让夏尔整个人重心不稳跌倒在地:

  “若要食用的话,也请先将其弄熟之后才可以吃哦。”

  “哦……”

  “‘哦’你个头啊!”

  夏尔不禁感到绝望地大叫了起来:

  “就算做熟了,有些东西还是不能吃的好吗!再说了,还有不少光看上去就知道根本弄不熟的东西存在吧!那些东西可不是用来给你吃的!”

  接着,在察觉到露琪亚脸上那丝依依不舍的神情之后,他又急忙补上了一句:

  “就算做熟了也不行!”

  “呜呜……人生好艰辛……”

  “难道你的人生就只剩下吃了么……”

  “还有睡觉。”

  “不要回答得那么理直气壮好不好!至少也先给‘吃’否定掉啊!”

  “吃和睡才是人生的真谛。”

  “你的人生果然已经完蛋了……”

  “但是吃和睡都是维持生命所必需的事项吧?总不能说它不重要、不值一提不是吗?没有人可以不吃不喝不睡觉地活下去,所以我说的又有什么错误吗?”

  “你这是已经放弃治疗了的说法啊……”

  “我吃故我在。”

  “不要说得好像那真是一句什么名言一样!”

  “那么就——‘带腿儿的不吃板凳,带爪儿的不吃土鳖’这样?”

  “就算是传说中以活生生的人类为食的食人魔的菜谱也没有你这么广泛好吗!再说,我甚至都怀疑你知道土鳖是什么东西吗?”

  “嗯……我记得是一种小小的黑色的虫子,口感有点酥脆,但是味道又苦又臭很不好,一口咬下去的话——”

  “我求求你了,我以后一定会对你好一点的,所以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那、那个,我、我是不是被、被人给忽略了……”

  *5

  所谓的“纸飞机”,其实就如同字面的意思一样,是用纸张折叠成飞机的形状,大概可以归类为“手工艺品”的范畴内吧。一般是小孩子们喜欢有事没事就折这些东西,然后大家伙儿凑到一起一块放飞纸飞机,比比看谁的飞得更远。

  那架小小的纸飞机上,可是承载着孩子们大大的梦想。他们是纸飞机的驾驶员,纸飞机则带着没有翅膀的孩子们飞上光凭跳跃永远无法触及的高空。

  所以纸飞机是百玩不腻的玩具。每一次的起飞都伴随着喜悦与期待,让孩子们银铃般的欢声笑语伴随着它一起飞得很远很远。

  至于“飞机”是什么东西嘛——大概就是所谓的“飞行机械”的简称了吧?

  这是一种工具,一种能够允许人们征服蓝天的工具。

  古往今来,没有翅膀、无法飞上天空的人们从来没有中断过如同鸟儿一样自由翱翔在天空之上的梦想,而这种乍看之下不切实际的白日梦驱动着一代又一代聪明智慧的人类将全身心投入于研制出一种可以让他们实现这个梦想的工具上面——没错,工具。尽管人类的先天身体条件在整个艾尔弗兰特大陆的芸芸众生当中并不算出众——甚至可以说相当弱小,但是或许是为了弥补身体条件上的先天不足吧,人类进化出了足以睥睨世上众生的智慧。

  而这种智慧的绝佳体现,就是所谓的“工具”了。

  比如说,受到大自然恩泽的精灵族只需要饮用露水并让身体沐浴于阳光之下,他们就可以维持他们那漫长的寿命。然而,对于人类来说,大量的进食是无论如何都需要的,没有这些食物所转化而来的能量,人类就无以为生——偏偏人类无法直接食用野生植物或者生肉来获取生命所需的能量,所以人们才会耕种、打猎和畜牧,才会发明烧烤架、炊具、磨坊乃至现今出现的载人收割机甲,以代替他们自己来更好更有效率地完成这些必要的劳动。

  只要有自己做不到的事情,那么只要想办法利用某种工具来做到就可以了——这就是人类社会在长期进化当中所形成的思维定式,亦即“创造”的积极性。人类能够主管地创造出原本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事物,这是大部分其他生物都无法比拟的智慧,也是人类赖以生存于艾尔弗兰特的根本。

  所以,当人们仰望着头顶那辽远的天空之时,心中萌生出的那种想要飞上天空的渴望就成为了无穷无尽的创造才能的下一个课题,而最终的成果便是所谓的“飞机”了。

  其实如果严格按照“飞行机械”的定义来搜索的话,人类其实发明出了很多能够将自己送上天空去——先不管能够在天上停留多久——的装置。比如说热气球、滑翔翼、火箭机以及后来出现的巨大飞艇等等这些应该都可以称之为“飞机”。不过,热气球不够灵活,滑翔机和火箭机过于危险,飞艇又过于庞大笨重,所以这些千奇百怪的玩意儿都只能算是半成品。

  但这并未阻止人类继续在“飞行”这个课题上孜孜不倦地苦心钻研。

  后来有人想到,既然想要飞上天空,那么为何不去仔细观察一下可以自由自在飞翔的鸟儿的生态,然后依据鸟儿飞翔的原理制作出一架模仿鸟儿飞行动作的“飞机”呢?在这个灵机一动的想法的催促下,人们很快就完成了试做品,结果却发现造出来的“人造鸟”根本就无法飞上天空。

  原因就在于这架“飞机”的翅膀部分过于沉重和复杂——实际上想要利用机关部件来驱动两块金属板在天空上上下运动几乎是不可能的,在飞上去之前飞机就会彻底解体,无论这些部件拼装得有多么牢固结局都是相同的。也就是说,想要依靠自力——而不是使用特殊气体或者火箭——来飞上天空的飞机的构想基本宣告失败,真正的飞机的研发陷入瓶颈当中,搁置了不知道多少年。

  在这期间,结构简单、性能稳定的飞艇开始渐渐成为空中交通系统的主流,人们可以前往城市当中的空港,然后乘坐飞艇飞向自己想要去的远方——当然这是只有在东艾尔弗兰特大陆上才能够目睹的壮观景象,而对于西艾尔弗兰特的人们来说,别说是飞艇了,他们甚至就连热气球都不曾有见过。

  双方文明发展相差了如此悬殊的等级,恐怕与西方那持续了六百年的混沌动乱有关系吧。从前的繁荣富足在战争的烈焰当中灰飞烟灭,古老的智慧也付诸东流,留下的就只有劫后余生的人们与千疮百孔的家园。

  自然,据称拥有相当水平的魔法文明也全部在这场延续了六百年的浩劫当中消失殆尽。而新建立的埃尼斯帝国想要从头再来重拾辉煌的话,前方等待着这些新人类的道路却依旧是任重而道远。

  不过这种状况并未发生在东方大陆之上——至少就夏尔所知的东大陆历史上并未发生过会对整个文明产生如此重大影响的事件,因此这个大陆的文明得以代代薪火相传,而想要飞上天空的梦想也在这接力的火炬当中越烧越旺。

  直到又有一个人冒出了一个比模仿飞在天空的鸟儿更加异想天开的主意——既然拥有飞行能力的物种并不止鸟类一种,那么我们为什么就不能放弃模仿鸟类,转而去模仿一些别的什么物种呢?

  随后这个人便将他那天才的目光投向了高远的天空,以及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翱翔于天空之上的那些——龙。

  在此之前要先说明一下,学术上普遍认为,这个艾尔弗兰特大陆上——当然包括了东和西两块虽然连接在一起却相对独立的部分——总共分布着三大种类的龙:亚龙、真龙和魔龙。其中亚龙指的是那些体型较小的龙类——比如翼龙、迅猛龙和各种草食龙之类的,它们的分布范围十分广泛,可以说横贯整个艾尔弗兰特大陆都能够找到它们的身影。真龙的目击报告只出现在东方大陆上,这些神秘的巨龙往往伴随着剧烈的天气现象现身于人界,而它们的血脉据说也与东大陆的龙族有着很深的渊源。至于魔龙则与西方传说中那些身披黑鳞、口吐火焰并有着巨大翅膀的怪物别无二致,它们甚至只要轻轻呵出一点鼻息就足以引发天灾——当然这些可怕的生物也十分罕见就是了。

  真龙与魔龙由于数量实在太少,别说拿来研究了,甚至就连亲眼目睹一次它们现身的场景都是千载难逢的,所以根本就不具有参考价值。因此,这位天才最后选择的是比较常见也比较容易捕捉——相对于其他龙类来说——的亚龙,而且是能够靠着没有羽毛的翅膀翱翔于天际之间的翼龙。

  翼龙就算不频繁拍动翅膀,也能够长时间地维持高速飞行的状态——这个人就是想要探寻出这一点的秘密,然后将其应用到自己的飞机上面来。

  研究过程在此就不赘述了,我们直接来看结论——成功。最新型的飞行机器不仅结合了当时颇有缺陷的滑翔机和火箭机的原理,而且还在当中融入了最先进的魔工技术,使得最终完成的试验机获得了无与伦比的成功。新型飞机利用魔法装置制造出强风——而不是火箭机那样的猛烈火焰——来推动机体完成上升与下降、加速与减速、前进与转弯等动作,至于其他时候则是借助大自然的风力来在空中滑翔,这样既能够节省贵重的魔晶燃料,也可以大幅度精简机体结构,让它免于变成飞艇那样的臃肿身材。

  试验既然已经成功,那么剩下的就是精益求精、不断完善的过程了。受到这位天才的划时代发明所鼓舞而重拾梦想的人类再度团结起来,纷纷为这个承载了多少年、多少代人们的希望的项目贡献出自己的一份智慧和力量,最后终于完成了更为完美和成熟的作品。

  也就是现在所说的“飞机”了。

  虽然它和机动车一样都属于造价昂贵到寻常民众根本无缘的高科技产品,但这些从尾部喷射出洁白云雾的漂亮机械还是赢得了东大陆人们的赞美与喝彩。有关于“飞机”的各种各样的故事和说法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甚至就连小孩子们也不甘示弱地充分发挥了想象力,用随处可见的纸张制作出了微型版本的“纸飞机”,把他们关于天空的梦想也放飞到了空中。

  “咦?东、东大陆竟然真、真的存在?我、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个传、传说呢!”

  结果这就是听众苏珊所给出的感想。既没有“哇,好帅哦”的感叹,也没有“哇,好棒哦”的赞扬,就只是这么一个让夏尔出乎意料的感想。

  对此,夏尔就像是好心办了坏事之后遭人训斥的可怜孩子一样沮丧地垂下了头,连同周围的空气都跟着黯淡消沉了下来。好在辉夜及时伸出援手,代替他解答了苏珊的这个新问题:

  “东方大陆当然存在。正确来说,千年之前东西双方仍有相当程度之交流,不过后来魔族入侵之后,连接双方之陆路通道便受到魔族破坏而中断,海上交通也于埃尼斯帝国颁布封港令之后断绝,因此汝就算对东方一无所知亦为常理。”

  “咦?是、是、是这样吗?我我我我我简直不敢相信……”

  “汝就当是被骗了,相信一次好了。”

  “喂,别用这么可疑的说法蒙骗善良的孩子,辉夜亲。”

  薇儿适时插话进来,打断了辉夜的传教。

  “再说了,咱们现在的任务不是讨论飞机的发展历程或者东西方文明交流史,而是要帮助苏珊寻找被泥石流冲走了的羊才对吧?”

  “可是,说归说,咱们已经沿着山路走了大半天了,别说是羊了,就连一个活物都没有见到过不是吗?”

  就连一贯没心没肺的露琪亚也难得地叹了口气,露出了有些忧愁的神色。但刚开口就被当头泼冷水的薇儿可没那么好对付,只见她像是要挖掉树皮上生长的疮疤一般投过去一个“说什么丧气话呢”的恶狠狠的眼神,然后故意以恍然大悟般的口气故作惊讶地说道:

  “啊呀,说起来薇儿直到现在才想到,薇儿旁边的这位露琪小姐不也是一只羊吗,那么既然同样身为羊,露琪小姐难道就没有什么与其它羊儿心灵沟通的手段吗?”

  “咦?露露露露露露琪亚小姐是羊吗?”

  不明真相的苏珊一脸惊讶地转头看向露琪亚,而后者的脸颊迅速蹿红,以不亚于打碎玻璃杯的响度尖锐地吼道:

  “老娘才不是什么羊!”

  她一边像是示威一样猛烈摇晃着脑袋上的角,一边用手指着它们,悲愤地喊道:

  “这明明是恶魔的角才对!这可是恶魔的血统啊!恶魔啊!怎么能与那些整日只知道安安静静闷头吃草的羊并驾齐驱啊!”

  “不,奴家所听到之传说是这样的:从前恶魔亦分好坏善恶,两派观念截然相反,故而互相对立和敌视。后来邪恶之恶魔施展奸计,对善良之恶魔施加诅咒,将他们变成生有软绵绵体毛、只能靠食用青草为生之弱小生物,但不知为何只有头上双角保留了下来。再后来,这些惨遭变形之恶魔所受诅咒不断于血脉中延续,最终演化成为了汝等如今所见之羊。”

  “咦?真真真真真的是这样吗?”

  苏珊惊讶地瞪大了双眼,那双通透清澈的眸子里映满了问号。随后她又开始紧张兮兮地左顾右盼了起来,就好像是希望赶紧找来一只羊,然后当面亲口问问它到底是不是恶魔变的。不过,就算真的去询问羊的话,它恐怕也不会给自己一个能够理解的答案吧。

  这时,仿佛是感觉钢材的说明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的说法的正确性似的,辉夜又竖起一根纤细的手指连连摇晃着,继续补充说明道:

  “根据奴家之知识,教会曾将牧羊女诬蔑为‘魔女’并加以大肆迫害。此种现象自教会伊始之时便已有之,后又延续至帝国时期。直至百年之前,在当时之皇帝出面干涉之下,教会方才停止了此种无端迫害。”

  “魔、魔魔魔魔魔魔魔女?!怎怎怎怎怎么会呢?!”

  听完辉夜的说明后,苏珊已经开始踉踉跄跄了起来,两只眼睛看上去也变成了奇妙的旋涡状不断旋转着,就好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棍子导致脚步不稳似的。想必在她这样的寻常平凡之人眼中,所谓的“魔女”是个几乎无法理解的概念吧?

  不,她在脑海中所浮现出来的“魔女”的形象,或许应该就是教会一直以来都在不遗余力地刻意宣传出来的那种极尽妖孽、扭曲、丑陋、诡异、邪恶的可怖样子吧。至于几乎可以肯定同样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魔女”的教会为什么会将“魔女”的形象规定成那个样子,恐怕是因为这样一来比较便于拿来处理那些“异端”吧——就像人们会把穷凶极恶之徒骂作“恶魔”一样,真正重要的并不是他们口中的这个“恶魔”究竟长什么样子、做过什么坏事,只要这个词语听上去足够邪恶、恐怖和令人生厌就已经足够了,接下来听到这个词的人就会在脑中自动生成符合自己要求的邪恶形象,“恶魔”真正的形态也就无关紧要了。

  “不过,有些传闻我倒确实有所耳闻,”

  就在苏珊如同丢了魂儿一样两眼发直地杵在原地碎碎念着“我不是魔女”之类的自我催眠类句子时,似乎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出声的夏尔忽然像是突然复活的僵尸一样猛地抬起头来,脸上则挂着“我的那些没什么用的小知识终于可以派上用场了”的得意表情。只见他也有样学样地竖起一根手指,随后以在半夜讲鬼故事般的奇怪语气一脸神秘兮兮地说道:

  “据说牧羊女之所以被指控为‘魔女’,除了有‘羊是由恶魔变化而成的’这样的原因之外,其实最主要还是因为牧羊女手中的那根牧羊杖。牧羊女单单凭着这一根上面拴着铃铛的木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着被视为恶魔的羊群的行动,这种能耐除了魔女之外,恐怕再也没有其他人能够做到了吧?” 虽然此时手里并未拿着自己常用的那根手杖,但苏珊还是下意识地举起双手拼命地左右摇晃以示自己并没有使用什么可疑的巫术:

  “可可可可可可是,牧羊杖其实是用来呼唤和引导牧羊犬的啊。如、如果没有牧羊犬的帮助的话,我们牧羊人其实是无法完成羊群的管理和保护的。”

  “但是薇儿觉得,只要是教会认准的事,就算跟他们讲道理也讲不清楚的吧。”

  薇儿也半是无奈半是揶揄地嘟起嘴耸了耸肩,跟着发表了一下自己的见解,

  “不是有句俗语叫‘对牛弹琴’吗,在薇儿看来,教会那些人就和顽冥不化、倔犟强硬的蛮牛没什么区别,只不过他们在吃草之前还要妆模作样地向天上的神明祈祷一番罢了。”

  “喂喂喂,我记得这里的教会可没得罪过你吧?”

  “啊,当然没那回事儿,薇儿只不过是想要稍稍替那些惨遭教会迫害、至今仍未讨回公道的人们打抱不平罢了。”

  “不过,你说的也确实有道理就是了……”

  夏尔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依旧灰蒙蒙的天空,眼前顿时浮现出了在安提斯克罗亚教堂地下室里发现的那尊里面装满了金币的石膏神像。除了虚伪的教会之外,这世上其实还有许多东西都像那尊神像一样,外表虽然套上了真善美的巧妙伪装,但在那一碰就碎的谎言背后,隐藏的却是无尽的自私、贪婪与恶意。

  自诩为正义与真理的圣十字教会颁布了各种各样的条令来规定社会的伦理道德规范,但谁又能够保证他们口中所言的真的是符合绝大多数人的“多数的正义”,而不是只顾着自己攫取暴利的“少数的正义”呢?

  换言之,就算真的是神明制定了这个世界的规则,那么假如神明也犯错误了的话,又该由谁来站出来纠正神明所犯下的错误呢?

  不知道——这就是夏尔所给出的答案。

  “我说,我们还是赶紧去找羊吧,我肚子饿了。”

  露琪亚的一句嘀咕将夏尔的思绪再次拽回现实,他看到的是那个刚才被薇儿诬蔑为“羊”的少女一脸不满地鼓着脸颊的样子。但还没等他开口数落两句,和自己心灵相通的妹妹薇儿就率先以一种“真受不了你”的语气开口了:

  “露琪,辉夜亲的魔法不是说就在附近了吗?你就先忍着点吧。”

  “可是我肚子饿了啊。如果找不到羊的话,咱们不就没法回到机动车那里去了吗?如果回不去的话,那岂不是没办法吃东西了吗?”

  “露琪还是少吃点吧,会发胖的。”

  薇儿难得一脸认真地忠告了一句,但露琪亚却摇了摇头并不领情:

  “肚子饿了就是饿了,该吃饭还是要吃饭。若是因为想要一味地保持纤细苗条的身材而饿得出了什么毛病的话,那不就是本末倒置、得不偿失了吗?”

  “但是汝未免也太能吃了吧?奴家记得那辆车里贮藏的食物有一大半皆是装到了汝之胃袋里了吧?”

  似乎是看不下去了的样子,辉夜也掺和了进来,

  “若是按照如今之物价行情来计算的话,汝所吃之食物已经大致等值于一匹高大壮实之优良战马了哦。”

  可惜的是,一听到“马”这个字,看样子真的饿得不轻的露琪亚立马露出了一脸蠢相,嘴里甚至还发出了吞咽口水的诡异声音:

  “马?哪里有马可以吃?”

  “哪来的马给你吃啊!”

  夏尔终于忍不住一手刀敲在了露琪亚的脑袋上。原本他以为这家伙会像以前那样双手捂住脑袋之后在泪眼汪汪地抗议,但似乎她的整个大脑已经被想要吃东西的可怕欲望给全部占领了的样子,只见她毫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接着露出了自打认识她以来最为一本正经的表情:

  “就算没有马也没关系,只要是能吃的就行,我不在意的!”

  “你的食谱实在是太过诡异了所以绝对没门!”

  “只要始终坚信口中嚼的东西鸡肉味、嘎嘣脆,这世上就没有什么不能吃的东西!”

  “不要把你的雄心壮志用在这种光是听上去就会让人禁不住反胃的可怕想法上!”

  “哥,还是算了吧,露琪这个样子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就是,汝就认命吧,少年。吾等只需要静静地守望着她一个人犯傻就可以了。”

  “你们还真是得过且过啊……”

  “肚子饿了!肚子饿了!肚子饿了!”

  “我说你好吵啊,真的神烦!”

  “再不给我吃东西的话,我就表演当场饿死给你们看!”

  “放心吧,露琪,薇儿会把你制作成标本然后拿到最近的市集上出售的。”

  “绝对卖不出去的吧……喂,话说你难道还随身携带着那种诡异的防腐药剂吗?”

  “防腐药剂?好吃吗?”

  “为什么无论什么听上去很危险的东西到了你这里都会直接跳过‘能吃吗’这一步而直接变成‘好吃吗’呢!”

  “大概是我的适应力非常强吧。”

  “这绝不是在表扬你哟,露琪……”

  “唉,我觉得还是不要管她为妙,让她自己吵去吧。实在不行的话,就让辉夜施个法把她的嘴堵上就行了。”

  “这种事情对奴家来说可是小菜一碟哟。”

  “不,现如今我已经开始深深地怀疑你的魔法水平了……”

  “顶多会有让人不断从口中吐出活蟾蜍之负面效果罢了。”

  “这已经是很严重的问题了好吗!”

  “薇儿觉得辉夜亲只要能保证不把露琪的脑袋炸掉就已经算是谢天谢地了……”

  “汝这对兄妹还真是乖戾……”

  “还不都是拜你所赐……算了,先不说这些了,我说你那个什么可疑的搜寻魔法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够找到那些羊——啊,麻烦了……”

  夏尔说到一半的时候恍然意识到了什么问题,于是话音戛然而止。但等他急忙捂住自己的嘴的时候已经为时已晚,只见刚才好不容易安静了一会儿的露琪亚这时忽然浑身上下冒出漆黑的恐怖气息,嘴角向上咧得老大,双眼也通红得仿佛两盏挂在黑夜中的灯笼一样闪烁着妖异的光芒。这个身影就像是被轻风摇曳的烛光一般扭曲着、飘忽不定着迅速凑到夏尔跟前,弯成月牙状的血盆大口里面喷吐出炽热的蒸汽:

  “羊……你刚才说了‘羊’对吧……对啊,我真傻,真的。我们明明正在找羊的途中,结果我竟然在这里烦恼晚饭吃什么。呵,呵呵,呵呵呵……”

  “呜哇,露琪好像坏掉了的样子。”

  “少年,需要奴家使用一发就可以解决问题之‘烈焰轰击’来阻止这丫头继续暴走吗?”

  “不、不需要,我觉得如果真让你用出来那个什么‘烈焰轰击’的话,似乎反而会引起更大的问题……”

  “羊……羊……我要吃……我饿了……”

  “那些羊不是用来给你吃的!你给我冷静冷静!”

  梆!

  夏尔的手刀再次精准地命中了露琪亚的脑袋正中央。

  “那、那个……”

  只有一个如同虫鸣一般纤细的声音躲在角落里悄悄地响起:

  “该、该不会大家又、又把我给忽略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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