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冬日里和雪佶在酒楼里吃酒，紧裹在身上的天青泞丝貂鼠

氅衣和热气朦胧的肉圆子混沌鸡蛋头脑汤驱走了寒意，似乎也赶走了心里的寒冷，对面的雪佶肉嘟嘟的脸一动一动的吃着肉圆子，眼睛里是快要溢出来的满足和快乐，酒楼里人声鼎沸，歌女弹曲卖艺，她难得的觉着这冬日也不是太难挨。

窗子开了条小缝，看着孩童在街上追逐打闹，远远的看见顾时宴径直往狮子街来，戴着毡忠靖巾，貂鼠暖耳，绿绒补子氅褶，粉底皂靴，正是才刚十七的鲜衣怒马少年郎，旁边是两个个拿着糖葫芦的小丫头，左边的梳着双螺髻，戴了两朵石榴红绢花，鎏金八宝葫芦耳坠，粉荷色万字绉紧身棉袄，白挖云青缎裙，皮肤极为白腻如同上好鹅脂，低眉顺眼的模样，很容易让人生出好感，那是他的庶妹顾二娘，连个正经名字都没有，在家里也是不受宠的，但顾时宴却从不在意这些，把她当亲妹妹看。

右边的那个穿了紫红色青缎子沿边春绸丝棉袄，领子上灰鼠脊子的出锋绒绒的拂着那张芙蓉美面，外头罩了件双绦子万字不到头葱绿背心，头上戴了两只银鎏金嵌宝玉鸳鸯的小插和一只镶了红宝的金镶玉赶蝶钗，十分端庄，是她的嫡亲妹妹顾蔓茵。顾时宴的脸上是很美好的笑容，美好到她想要去小心守护。

可是他虽然对自己很好，但是他在思念着什么人，他并不开心。

那天她看见了他挂在书房的画，是西湖的烟雨。

“篁叶菁菁布满山，微风飒飒串其间。弯弯曲径通幽境，万里迢迢念佼颜。”他是在思念谁呢？

后来，她查到那是顾时宴在杭州求学时结识的女子，本来打算在考取功名后娶回家，却被自己横插一脚。

她想自己是疯了，才会踩下自己的脸面，用自己身体不好为由，给他纳了叫玲珑的女人。可是，顾时宴，他自那时起就真的很高兴。

那个叫玲珑的妾室，她从没正眼看过，而她也从未打扰过自己，两人正经的交集也不过是和女眷们打牌时缺人她恰巧从院子口路过，把她叫了进来。

黑漆彭牙四方桌上是备好的牙牌，她行了礼规规矩矩的坐在玫瑰椅上，许是害怕自己磋磨她很是拘谨。

她摸好了牌，一张斧头，一张高脚七，一张梅牌，一张杂九。手气不错。

严夫人“一张地牌，一张大头六。”

汤夫人“一张人牌，一张杂八。”

邓夫人“一张红头，一张杂七。”

“一张杂八，一张杂七。”忠勇侯夫人喝了口茶“最近出了件奇事，你们听说了吗？”

温夫人“一张长三，一张丁三。”

“什么事？”她出牌“一张斧头，一张高脚七。”

忠勇侯夫人摇头晃脑的吊人胃口。“你快说吧。”邓夫人急道。

玲珑“一张人牌，一张杂九。”

严夫人笑道：“你可别卖关子了，等会儿我们打的起兴，可没人听你说了。”

“听说前阵子南边村子里一个人撞鬼了。那个人咱们就叫他张生吧。张生这个人十分的嗜睡，有天早晨一觉醒来，招呼家人，没人应他，又招呼了好几遍，还是没人接话。”

沈夫人“一张杂五，一张梅牌。”

“这开头真是千篇一律。”汤夫人忍不住笑。

“还没完呢！汤夫人输一局，邓夫人输一局，我输一局，温夫人胜一局，殿下平局，孟姨娘输一局，沈夫人输一局。”

“该第二局了，庄家出牌吧。”温夫人目不转睛的盯着牌局“接着说，别听她捣乱。”

严夫人“地高九。接着怎么了？”

“她这人，竟把那对地牌生生拆了。”汤夫人笑着打她，接着掀了自己的“一张板凳，一张杂三。这回我手气不好。”

邓夫人也笑“一张和牌，一张杂五。那我比你就更不如了，该你了，顺便把那故事讲完。”

“人家同你们讲真事儿，你们却说是故事。一张板凳，一张和牌。”

“好姐姐，你快讲吧，别吊着我们了。”温夫人用扇子打了她一下。“两张天牌。”

“果然是极好的牌。”忠勇侯夫人继续说故事“这张生去院子里查看，只见水还在壶里咕嘟着，院里的落叶也扫了一半。

他也不急，只当是出去了，便出去查看。谁知街上空无一人，店铺都开着，小摊上也都摆了东西，可就是没有一个活物。”

“一张梅牌，一张杂九。”她出牌“这倒像是灵异之事。”

玲珑“一张零霖六，一张红头。”

忠勇侯夫人又接着道“你切听我说，张生找了半晌仍然不见一个活物，就像这镇里除他之外，全都蒸发殆尽。他心里害怕就赶紧回家拿了盘缠口粮要逃跑，却发现一个熟人沿着条线走，过去一看，原来是卡在了路枬之间。他这好容易见了个活物还是熟人，便不管不顾的扑了上去，想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结果一瞧这人，脸色铁青，双眼紧闭，眉毛紧锁，一声不吭，浑身像个铁板一般，十分的诡异。那人推开他躲开路枬，继续走，这张生也是个傻得，跟着他就走，到了镇子北边的路口，一眼就瞅见了一个大沟，那个人突然就冲进了那个沟里，张生拦不住，颇有些懊恼，便往下瞅去，想着把他弄上了，结果这一瞅，吓得一个屁墩坐在了地上。”

她停下喝茶，汤夫人出牌“一张零霖六，一张斧头。”

忠勇侯夫人歇够了“全镇的人畜都在那沟里，血水沸腾，血肉横飞，实在是人间炼狱般的情形。张生终于缓过劲来，吓得屁滚尿流，飞也似地往北方逃窜，约摸一个时辰，那小镇处天崩地裂，地动山摇，不久消失在烟尘之中。那张生吓得傻了，呆坐半晌，才北上而来，给咱们带来了这么个奇闻异事。”

汤夫人拿帕子掩着嘴笑：“可不是奇闻异事，这么大的事也没听我家老爷说过，想必是这张生睡得糊涂把梦见的胡乱说出来了。”

忠勇侯夫人不理她“行了，算算这局胜负吧。”

玲珑便一个一个的算了过去，“汤夫人输一局，邓夫人输一局，忠勇侯夫人输一局，温夫人胜一局，殿下输一局，我输一局，沈夫人也输一局。”

“那便是除了温妹妹，余者都输给了庄家！”邓夫人道，大家便纷纷互相给着银子。

几局下来，她都在小心翼翼地让自己输得一塌糊涂，她终于打量起这个叫玲珑的姑娘，如香坠般娇小，配得上玲珑这个名字。

家常挽着一窝丝杭州攒，金缕丝钗，翠梅花钿儿，珠子箍儿，耳朵上赤金镶翡翠水滴坠儿颤悠悠的晃在颊边，更映的她肤光如雪，妩媚撩人。

她总看着眼熟，却也无甚在意，直到看账本时才想起自己在杭州时见过她，那时她还是正五品奉议大夫的女儿，在后花园里撑着把伞，乌黑的头发挽了个纂儿，插了支仙人的缠丝赤金簪子，看上去秀丽端庄，但眼睛里的生机活泼和一点点野性藏不住的跑了出来，蹦跳着去追在细密雨丝里冒出的青蛙，青石板里的积水打湿了她的裙摆，她也并不在意，那个有些莽撞的小丫头也终究被磨平了棱角，成了这深宅大院里的妇人。

那年上巳节，秦淮河畔放了绚丽的烟火，一簇簇火树银花在夜空中绽开，无数的火光如流星雨飘落。她隐于闹市一角，看那人与玲珑执手相看泪眼。

端坐于花舫中的乐女奏响丝弦，“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她去了少时爱吃的林家铺子，老板已经不是记忆里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他变得苍老瘦削，那个陪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的妇人也不见了踪迹。他的笑容如同一朵萎缩的菊花，弓着身子微抬了头低眉顺眼的：“这位夫人，想来点什么？”

她略略的看了一圈，饽饽、火烧、寿桃、蒸角儿、艾窝窝、荷花饼、乳饼、玫瑰元宵饼⋯”

“来盒芙蓉糕吧。”

上巳节后，她查出来顾家是寿王一党，在谋害父王一事上出了大力，于是她给顾时宴下了洛生给的慢性毒药，任谁也查不出什么。

只是她心软了，她用尽积攒许久的勇气和忤逆，准备告诉他一切，准备和他过完余生，准备永远被困在这只鱼缸里。

去国公府时，得知玲珑也在，她一个人藏在院外的角落里，看着玲珑渐行渐近，那天天阴，不见阳光，迎面吹来的风已满含萧瑟秋意，她轻柔地行走在石子路上，衣褫轻扬，朱锦罗裙的身影忽然显得有点凄艳而奇异，宛如一朵自水中慢慢浮升上来绽放着的血色芙蓉。

进了院子，顾时宴穿着墨绿色菖蒲纹杭绸直裰坐在摇椅上，神色悲伤，原本有些圆润的脸也因病痛瘦的塌陷下去，见自己过来，想要起来，她摆手示意他不用起身，打量一圈确定没人，准备说出那些准备许久的话。

只是还没有等她开口，“玲珑她有孩子了。”他面色有些惭愧，“我知道这对殿下来讲是极大的侮辱，但还请殿下留这孩子一命。”

她微微的晃了一下，空气中黄金坠子的香气四溢，甜美而清新，越发衬得她内心苦涩。看着他挣扎着起身跪下，她眼角有点热“殿下，顾家嫡系只有臣一个男子了，臣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望您能给顾家留个后。”

她最后只是冲他笑着点头，疯了一样远远的跑到河边，在暴雨里哭的撕心裂肺。

大概是一个月后，顾时宴就死了，到了他的两个妹妹蔓茵和二娘时，她终于为自己早就动了的恶毒想法找到了理由，顾家的人都不能有好下场。于是逼着顾时宴的母亲将她们两个远远的嫁给了外省自己的人，让他们好好照拂，而他的母亲也因着丈夫撒手而去，儿子英年早逝，女儿远嫁，理所当然的随着去了。

尘埃落定后她想起了那个大着肚子的女人，她回到了只剩下个空壳子的顾家看她，在院门口徘徊了一会儿终究没有进去，只是在树后悄悄地看她抚着肚子和那个未出世的孩子说话。怀孕的女人都是丑的，脸黄的可怕，那样黄的容色，像在书中见过的佛妆。

她最终还是没有下手，只是派人密切盯着她，几个月后玲珑生下了一个女儿，她在广东给玲珑置办了一个宅院，给了她一笔钱，几家铺子，又派了信得过的人呆在玲珑身边帮她料理诸事，而这些到了众人口里就成了她心善大度。顾蔓茵和顾二娘过的虽说不错，却因为自己临行前的药没了子嗣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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