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之一字

如果一个人影响到了你的情绪，你的焦点应该放在控制自己的情绪上，而不是影响你情绪的人身上。

……

陈殊被带走的当天，凌晨三点十分。

韩梅静静的坐在万达广场南门前的长椅上，用小拇指稍稍整理了一下被吹乱的头发。

柏油马路旁的白色路灯与黑色的天空形成了鲜明的差异。街上的路人少了很多，让她不禁感到一阵凄凉。

她抬手又拍死了一只烦人的蚊子。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辆银灰色的轿车停在路边。司机借助车灯的辅助，一眼就看到了女人。

所以他下车后没有丝毫地停留，直往韩梅那儿去。

女人低着头，双手放在大腿上，十指相互扣动，眼睛注视前方，像是在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发呆。

她后知后觉地感到旁边站了人，才缓缓抬头，对着男人浅浅一笑。

“老婆，你大半夜的不在家里睡觉，跑这来干嘛？”见女人没事，程炫榜下意识地长松一口气，旋即抓住女人的右手手腕，想带她回家。

“……”韩梅不为所动，左手紧抓长椅的一边，右手也抵触着男人。

“怎么了？”程炫榜回头看她，表情有些不悦。

“没事，陪我坐会儿吧。”韩梅轻笑着用双手反过来抓住他的左手，想拉他坐在自己旁边。

程炫榜不解其意，但还是依言坐下，韩梅顺势两手挽住他的左臂，脑袋稍稍一偏，轻轻地靠在男人结实的肩膀上。

“……，你怎么了？”

“……”

程炫榜不由得皱眉，明显察觉到今晚的女人很不一样。然而，韩梅并没有回话，小鸟依人般依靠着他。

冷风不断吹来，忽强忽弱，让人不禁感到寒冷。程炫榜吸了吸鼻子，口腔一阵冰凉，他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见女人穿的单薄，当即便把自己的皮夹克外衣脱下，毫不犹豫地披在她的身上。

刚一披好，韩梅就立刻赖上了他，两手抱得更紧了。

“咱们回去吧，天亮我还要去上班啊。”

“……”

“唉…，那就再坐一会儿吧。”程炫榜无奈地说，放弃了离开的想法。

“……”

……

四年前，五月二十八号。

晚上二十三点十六分，浮月市第一人民医院被救护车送来了一个出了车祸的女人。

她满脸是血，额头肉眼可见的凹下去一部分，右臂像雨伞伞骨一样弯着……情况不容乐观。

深入检查后，才知道有一根断裂的肋骨插在了女人的肺部，所幸没有贯穿。但仪器的显示屏中的画面，还是让医生们倍感压力。

警察很快通过调查出租车的车牌号码查清了女人的身份，并且在第一时间联系了她的家属。

医生们也是为女人商量出了当下最好的医疗方法:手术。主刀医生为:韩梅。

此时被同行称为‘医科圣手’的韩梅也难免心情复杂。她或许早已看惯了生离死别，但出于对生命的尊重，她必须严格要求自己，不能出任何的差错。

做了一组深呼吸后，做好准备工作的韩梅快步走到手术室。

“病人心房衰竭，颅内大出血，体内还有大量淤血……”

“病人呼吸微弱……”

“病人除肺部，其它器官均有轻微损伤……”

“……”韩梅站在女人旁边，一一对身边的人吩咐对策，下达命令。她能慌，但不能乱。

即使心里知道这场手术的成功率微乎其微，病人的希望十分渺茫……。她还是要竭尽全力，去拼那一线生机。

然而，偏偏事与愿违。有些事情不是努力过后，就能得到想要的结果。

手术室内六名医生的全力以赴，还是没能改变什么，他们相继走出去，都不敢面对在外面等候的病人家属。

“……”

最后走出来的韩梅仿佛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气。再强大的心理素质，也不代表她会像个没事人一样。

她停在手术室门口，抬头看到一个男人正紧抓一个医生的双臂，焦急地说着什么。

“……”韩梅深吸了一口气，快步离开。

口罩后面，是复杂，苍白的脸。她低着头，像是一个失败者一样，一心只想快点‘逃离’此地。

此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了。

……

南路的一个呈‘T’字的路上，两辆相撞的车已经被拖走了，好像从未有过一样。

一身便装的韩梅站在两车相撞的地方，蹲下身，一边用手指摸了摸半干涸的血迹，一边看血迹的形状和方向。

再加上听到来医院的警察和病人家属的对话，她很快便在脑中大概拟了一个场景:

正在驾驶中的出租车被突然出现的私家车给撞了，因为是一个撞，一个被撞。所以私家车的司机情况好一些，但因为不想承担责任，所以逃跑了。

“……”韩梅站起来，边拍手边走到路边，看向‘T’字路口的死角，不禁皱起了眉头。

这个路口因为路边的店面很多，所以提示安全和警戒的一些路标往往会被忽略。前些年也是在这里，被撞死了一个小孩。

好像也是被送到第一人民医院，但并不是她主刀，她当时因为女儿家长会的原因请假了。

想起女儿，韩梅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混乱的记忆。她最后看了一眼这路口的视线死角处的唯一路灯。

居然是坏的，是早就坏了吗？

“……”韩梅回过头，双手放在衣兜里，缓缓离开，下意识的打个哈欠，冰凉的空气顿时蹿入她的口腔。

……

天色已晚，韩梅懒得回家折腾晚饭了，便走到不远处的小广场，随便找了家地摊烧烤。

拿了十串烧烤递给老板后，就走到红色棚子靠外面的位置上坐下等着了。

“美女，一个人啊？”

“……”

头顶忽然传来声音，坐在塑料凳子上打瞌睡的韩梅被吓了一跳，抬头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脑袋昏昏沉沉地点了点。

男人见状，轻声笑了笑，坐在了她旁边。

韩梅狠心掐了一下大腿，脑袋清醒了不少，这次才看清男人的模样，偏瘦，挺普通的。她快速收回目光。

“你们医生挺辛苦的啊，这个点了才下班。”

“……”韩梅看向他，眼中露出疑惑的样子，她能确定，自己和他是第一次见面。

“你身上有药水的味道。”男人不紧不慢地说。

“……”韩梅心中一惊，当下对着自己的衣服闻了闻，她的女儿有过敏性鼻炎，所以她每次下班都会尽可能的清理掉身上的药水味。

味道很淡，不凑近仔细闻的话，几乎等同于没有，韩梅顿时松了口气，旋即想到了哪里不对。

皱着眉头看向一旁的男人。后者连忙摆了摆手，“不是，美女你别误会，我只是天生嗅觉比一般人好，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

韩梅有些厌恶地换了个座位，完全把他的解释当成了做贼心虚。

男人跟着坐在她旁边，韩梅无奈地摇了摇头，起身让老板把烧烤打包。她付了钱后便快步走了。

身后的男人再次跟了上来，韩梅走了一段路，停在路边，叹了一口气，头也不回地说:“你这样不怕我报警啊？”

“……”男人没有说什么，自顾自的走到她面前，抬起左手摊开。“你的手机忘拿了。”

“啊?”韩梅顿时有些尴尬，拿过手机，道了声谢谢后便要离开。同时自己又没有拿出手机的印象。

（难道是我太累了，忘记了?）

她有些无语，刚走没几步，身后却传来一声闷响。回头一看，那个男人不知什么原因倒在了地上。

出于职业病，韩梅靠近过去，蹲下身为他查看，很快就知道了原因。

“你有贫血，还有胃病，最好去医院，输液就没事了。”

“……”

男人没有回话，身体侧躺在冰冷的地上，全身痛苦地蜷曲着，额头也冒出了细汗。

“不是，你……”韩梅无奈扶额，伸手去摸他的口袋，片刻后，被气笑了，“你这人出门不带手机的啊？”

“……”

“算了，算我倒霉。”她无奈吐槽，扶起男人走到酒店，用自己的身份证给他开了间房。

把男人放在床上，韩梅被累得靠坐在床边，对着他没好气地说:“你就在这里对付一晚吧，天亮了就去医院，我先走了。”

“等等。”

“……，还有事?”

“留个联系方式吧，我把钱还你。”

“不用”

“不行，我……”

……

“哈……”

“什么事这么好笑啊？”旁边的韩梅忍不住笑出声，程炫榜好奇地问。

“没事没事。”

“哈?”程炫榜不依不饶，双手捧着她的脸，让她面对着自己，“说来听听，快点。”

“没有，”韩梅看着眼前的男人，努力地憋笑，最后忍不住了，缴械投降。“想起当初我俩第一次遇到的时候，在酒店里，你为了要我的联系方式，从床上倒在地上的样子，哈哈，头先着地的。”

“……”

闻言，程炫榜有些尴尬，但又不想失了面子，便赌气般地松开她，双手环抱在胸口，一脸严肃地盯着前方。

“干嘛?生气了?”

“……”

韩梅故意凑到他面前，程炫榜故意偏开了头。她也是被气笑了，坐回去没好气地说:

“你还生上气了?当初不知道是谁，酒店一别后三天两头地往第一人民医院跑，天天被你烦的我都心烦。”

“呵……，”片刻后，程炫榜松了手，轻笑道，“那不是为了有理由去见你嘛。”

“切，有毛病，”韩梅白了他一眼，“哪个正常人会天天装病啊？真是有钱烧的。”

“我愿意。”

“无语，霍霍完自己，又霍霍儿子，你那儿子不知道该怎么恨你呢。”

“哈哈……”程炫榜尴尬地笑了笑。

韩梅叹了一口气，低着头，话锋一转，轻声道:“所以，第一次见面时，你生的病也是你故意弄出来，为了接近我的手段咯?”

“呃……”

程炫榜本想开个玩笑就翻篇的，但看到韩梅似笑非笑的表情时，心中顿时感到一阵不妙。但是，表面上却不动声色。

“怎么了吗？”

“没什么，”韩梅抬头注视前方，俏脸越发的淡漠，声音也变冷了许多。“我只是很好奇，我们怎么会在那么晚的地摊相遇。”

“……”

“你要生病遇见我，那么生病的时间和找我的时间相差不会太大，那就是说，你早就知道我会……”

“哈哈哈，老婆你糊涂了呀，”程炫榜双手牵起女人不知道何时松开的手，“当时第一人民医院的医生上晚班的时候，都会到小广场附近的地摊上吃宵夜啊，我就是看到过，所以才会去地摊上找你啊。”

“……”

韩梅的双手没有动作，依旧注视着前方，沉默片刻后，缓缓地说:“我的意思是，你怎么会知道，我那天会在凌晨去吃地摊。”

“我……”

程炫榜刚想说什么，却被韩梅突然伸手捂住了嘴。她随后站起，指了指前面。

“……”他也站起来，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有个人影正在走过来。

街边的路灯逐渐照亮那人的样子。

“……妈?”

“……”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程炫榜皱眉快步靠近老人，语气中满是责怪。然而老人并没有理会他，径直朝韩梅走去。

程炫榜见状，内心慌得一批，急忙抓住老人的右臂，一边阻止她过去，一边低头对着她的耳朵小声说:“你干嘛？想害死我吗？”

“……”老人闻言，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眼眶中的热泪顺着原先的泪痕滑下，“我这是在救你啊！”

“……你，你在说什么啊？”

“……”老人奋力地甩着手臂，无奈根本甩不掉男人的手。

韩梅一脸淡漠地坐下，掏出手机，默默地打开一段录音，并且把声音开到了最大。

“……”

此时的一段纯音乐就像是正确的钥匙插进了正确的锁孔，轻而易举地打开了潘多拉魔盒，释放出了一个人的罪恶。

程炫榜先是一愣，旋即满脸震惊地看着长椅上的女人，接着，他的表情扭曲起来，双手掐住旁边母亲的脖子。

老人的呼吸越发的困难，双腿渐渐发软，整个人瘫在地上，程炫榜俯下身，继续掐着老人的脖子。

“老公！”

“……”

“老公！……”

“……”程炫榜的身体顿时一僵，双手和脸上有了挣扎的意思。

韩梅无奈摇了摇头，关了录音。

“呼，……”程炫榜跪在一旁，双手撑地，大口地喘着气，像是经历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一样，呆呆的盯着地面。

“咳咳……”

老人看着儿子这幅模样，当下也是心痛不已，泣不成声，心中的悔恨越发的浓郁。

“对不起，儿子，对不起……”

“……”韩梅默默地站起，走到男人旁边停下，低着头看这个和自己生活了四年的男人，心情也是复杂起来。

“去自首吧，或者，把我杀了。”

“呼……，”程炫榜的喘息渐渐变弱，“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音乐的?”

“还重要吗？”

“……”

“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知道你就是十年前的‘莱巾村连环杀人案’的凶手的，有三个人。”

“……”程炫榜慢慢站起，看着一脸冷漠的女人。身体忍不住发抖。

“一个是我，一个是妈，一个，是你的学生。”

“什么?”

“他的妈妈被你杀了，他记住了你左撇子的特征以及杀人的习惯，所以，这十年来强迫自己去变成你，然后，一个月前杀了王铭浩，就是为了引你出来。”

“……”

“呵，看来你对这个人不止是怀疑的程度啊，你知道他是谁了?”韩梅冷笑道。

程炫榜沉思了一会儿，目光与女人相对，看不出他有什么表情。

“怎么？”

“你是怎么知道，我就是……”

“女儿被网曝，我也动手查了，我比你先找到那个学生，用了点手段，他就告诉我了。”

“……”

“呵呵，”韩梅移开目光，思绪不禁回到某处，惨然一笑，“自从我知道这件事后，以前的好多事都解释的通了。”

“……对不起。”

“不用道歉，反正都是假的。”

“你怀疑我?”

“不是吗？你和我结婚，不就是看中了我当时医生的身份嘛，其实十年前的警方还忽略了一个线索，那就是你有严重的哮喘，所以才来找我，让我帮你解除这个隐患吧?”

“随你怎么说吧。”程炫榜的表情不由得落寞起来，再看了眼女人的侧脸后，转身去车上拿来什么东西。

“这是离婚协议，你签个字就好了。”

“……早有准备啊？你预料到我会知道真相?”

“……，”程炫榜神色复杂地看着韩梅，她也看着他，“现在不管我说什么，你都不会相信是吧？”

“你瞒了我四年，你觉得呢？”

“……”程炫榜心中一痛，强忍下脱口而出的解释，双手不自觉地捏紧，离婚协议褶皱了一边。

“……”

韩梅也没再说话，接过协议，从自己的裤兜里拿出笔，用左手撑着，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程炫榜拿过协议，看着上面两人的名字，莫名的有些心安，旋即又有些痛楚。（对你，我一直都是真心的啊。）

“萧儿和莹儿就由我抚养吧，你呢？准备怎么办？”

“天一亮，我就去自首。”

“嗯……，”韩梅点点头，声音不自觉的有些颤抖，“这么自觉啊？”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做？”程炫榜嘴角露出轻笑，看着面前的女人。

“干嘛这么听我的，我可以为你会像杀了前妻一样，杀了我呢。”

“……”

“诶，没有没有，我儿子他没有杀他前妻啊，你弄错了。”坐在一边的老人闻言，立马站起来否认。

“啊?不是吗？”

“哈，”程炫榜被整笑了，“你查不到我前妻的事，就以为我是因为她知道了我的事，所以我把她杀了?”

“呃，不是吗？”韩梅有些诧异。

程炫榜苦笑着摇了摇头，无奈地说:“我说的是真的啊，我不喜欢她，当初和她结婚也只是为了应付妈罢了，后来离婚也是因为她爱上了别人，她主动和我提的罢了。”

“这样吗？”

“不然呢？”

“好吧，”韩梅干咳了几声，心中暗道（真相是什么，现在还重要吗？）

“哈哈……”

“那我走了。”

“嗯，对不起。”

“……，最后，再抱一下吧。”韩梅对着男人张开双臂。

“……好啊。”

程炫榜也不犹豫，小跑过去紧紧抱住女人，发热的眼眶渗出泪水。

“我爱你。”

“哼，下辈子，我们遇到得再早一点吧。”

……

你说的谎话多了，我就不知道该相信你哪句话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从始至终，我都相信你说的那句，我爱你啊。

“后悔吗？”

“后悔没有早一点遇到你，不后悔遇到你。”

程炫榜开着车，老人坐在后面，韩梅坐在副驾驶，一手撑着脑袋，看着窗外的风景。

耳机里重复放着，四年前两人在一起时的一次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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