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师姐也来了!”
人群兴奋地哄传着,或情愿或被迫地推挤着让出一条路来。
原本,按规矩,他们这些没拜师没名分的外门弟子,是不够格论资排辈,称什么师兄弟师姐妹的,光是出口就叫人忍不住鄙薄嘲笑——但美人总是额外有些特权的。
花云莺并非穿越者,是山下一个廪生的掌上明珠,去年才上的山,年纪不过十五六七,在绣坊里却连管事都要让她三分,好似她才是整个绣坊的头头。
不为别的,实在是她在一众营养不良的豆芽菜里美得鹤立鸡群,美得见惯了网红明星的穿越者也惊艳不已,美得人人默认她迟早是要进内门当真仙女去的,故而提前尊称一句“师姐”。
“徐师兄有礼。”花云莺莲步轻移,从人群中越出来,盈盈道了个万福,“听闻徐师兄将言悟道之途,小女子冒昧前来,不知可否允我等侧立旁听?”
整个外门的女神纡尊降贵同自己说话,一口一个“师兄”唤得徐宏骨头都酥了,从脸一路红到了脖子,话也说不出来,只是连连点头。
于是乾字号饭堂涌进了更多的人。
这座简陋的木制食堂,大概从建成起就没有想过,统共置办了八张条桌的自己,有一天可以容得下近千人同时在内。
用饭自然是不要想了,除了徐宏和花云莺由专人捧着冷碟酒水充当人肉桌子服侍吃喝,所有的桌椅板凳都被挪了出去,以供更多的人进入。
男女弟子不分彼此地挤在一起,以前所未有地亲密姿势紧紧相贴,不时还有斥责旁人趁机揩油吃豆腐的娇喝。
就连房梁上,都在一个杂耍团出身的弟子的牵引帮助下,坐了排身材娇小的少男少女。
饭堂里说话的人其实不多,就算说也多是同身旁人低声耳语,只等着徐宏一开尊口就闭嘴,可嗡嗡的杂响始终不绝于耳,在狭窄的屋子里来回振荡,反而更嘈杂不堪了。
黎默悔得肠子都青了,早知是这么个踩踏事件高危现场,自己就是被褚怀策扳断整条手臂都不会来的。
自从多来了花云莺这另一个外门宝贝,两人就一路被从徐宏身边挤到了西南墙角,若不是实在人多得连门都出不去,黎默早趁机跑了,也不用在这跟汗渍渍的人肉较劲。
“难受吧——你叫我声爸爸,我驮你上肩膀透透气。”褚怀策被挤得脸都变形了,还不忘活动着唯一能移动的脖子回头同黎默开玩笑。
“徐宏最好是真的能讲出什么重大消息,”黎默并不想理他,死鱼般地仰着头,呼出一口浊气,心道,“不然今儿三更,我一定让你知道什么叫父爱的铁拳。”
褚怀策讨了个没趣,并不死心,黑黝黝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转,再次笑嘻嘻地转过脸:“爹——要不你驮我也可以——”
“滚。”黎默忍无可忍,艰难而有力地吐出了一个简短的气音。
而徐宏也终于餍足地在女神和狗腿子的彩虹屁中开始了自己的悟道体验分享:“其实,我不识字。”
徐宏的声音并不大,起初甚至在嗡嗡的人声里分辨不清。
但他一开口,寂静便如水波般迅速在密密麻麻的人声中散开,很快便只余了他一个人的声音。
“所以墙上的功法我一直看不懂,大家又藏私,没人愿意讲给我听。”
黎默有些惭愧地将目光从正前方的后脑勺移到了头顶的鞋底子上——他也是懒得给文盲念经的人中的一个。
“但是,我有诚心!我每天都去练功房跪拜上香,然后对着神仙经文念佛。”
念佛?
念佛?!
黎默怀疑自己耳朵出了什么毛病——或者是眼睛有问题——这里特么的不是道观吗?!
说起来……方才王管事在房里说自己的什么碎了来着?
观音像?
是观音像吧?!
外门弟子里领头的道人,居然在自己房间供奉观音像!!
“啊,不是,不是什么佛经,我不会什么佛经,就是念阿弥陀佛。”人群中似乎有谁问了一嘴,徐宏忙忙摆手回答道。
四字佛号震得黎默脑瓜子嗡嗡作响,目光逡巡着扫过一张张认真而向往的人脸,察觉不对的似乎只有自己……和前面那个嬉皮笑脸挑眉毛的“儿子”。
“我的诚心感动了神仙,所以,今 天,他特地从梦里把真经传给我了!”
黎默已经彻底麻了,耳朵里除了灌进徐宏零零碎碎的憨厚声音,甚至隐隐弥绕着“西~天~取~经~上~大~路~”的旋律。
“对,我本来像以前一样下了工就去练功房上香的,然后不知怎地,跪着就睡着了……”
“不是,不是仙女——仙女哪有花师姐……师妹好看,是一个白胡子老神仙。”
“他一句一句教我背的,教好了还让我再完整背一遍给他听……”
“啊,内容啊……不是不是,方便的方便的……好好好,那我就给花师、师妹背一遍……”
“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常养万物;吾不知其名,强名曰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
众人的脸上不约而同地露出了失望之色。
他梦中所得与众人所知并无殊异,正是墙上贴着的那张《太上清静练气经》的原文。
徐宏背着、念着,脸上却逐渐逸散出一种狂热的虔诚和激动:“然后、然后我就感觉,身上痒痒的、麻麻的,肚子里慢慢有热乎乎的东西在拱,神仙老爷说,那就是灵气。灵气入体,以后我就可以修炼了……”
黎默简直不知道最后这场人肉对对碰是怎么散场的,后面那些不知所云的吹捧和胡说八道的许诺也都渺渺如尘烟在人山远处飘荡,根本不曾入耳。
只记得自己如行尸走肉般被人潮带动着,踩着宵禁的钟声归于袇房通铺,直到三更的月光中,褚怀策悄无声息地爬起来,把他从床上薅到了后院里。
冷清清的夜风一吹,黎默打了个激灵,终于清醒了几分,目光灼灼地射向了褚怀策。
褚怀策却优哉游哉地伸了个懒腰,一副沉浸夜景月色而茫茫然不知外界的模样。
黎默又困又乏,实在没有闲心跟他看星星看月亮地打哑谜,索性直言道:“练功房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了?”
褚怀策打了一半的哈欠登时卡住了,瞪圆了眼睛吃惊不已:“你、你怎么知道?”
黎默没有回答,只是忧心地又望了一眼屋内:“其实很明显了——你好像对徐宏的所谓成仙经验并没有什么兴趣,但又对他的遭遇太过热情。”
说着,黎默叹了口气,瞟了褚怀策一眼:“你是不是想救他?”
褚怀策终于托着自己的下巴把嘴合上了,顺便倒抽了一口凉气:“不愧是我看中的好队友啊。”
黎默微微垂眸,低声嘀咕:“我也并不是很想做你的队友……满嘴跑火车……”
褚怀策偏偏耳朵灵光得紧,笑嘻嘻把手往黎默肩上一搭,把人往自己身边一拉:“没事,我又不嫌弃你!至少三观还是合得来嘛~你都猜到了还愿意半夜睡一半爬起来听我吹牛,还不是想救人?”
老实说,徐宏虽然并非穿越者,也跟他们不相熟,但本质上是个老实的好人。
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当然要竭尽所能地救上一救。
这是人之所以为人起码的善意良心。
这也是尽管性格差异巨大,而黎默仍愿意继续与褚怀策相处和交换信息的原因之一。
黎默再次叹了口气:“我现在知道的信息太少了,对这个世界的了解也不如你这个老住户,有什么要做的事你直说就行。”
黎默的声音很轻,唯独在“老住户”几个字上咬了重音。
“我也没全瞎说啊,我确实是别的门派割地赔款过来的嘛……”褚怀策心虚地松了松手上的劲儿,打了个哈哈,转而提起别的话头,“安排做事之前,我还是有一些问题要确认……”
说着,他收起了嬉笑之色,竖起了一根手指,严肃而认真地盯着黎默的眼睛:“第一个问题,你觉得你现在在哪?”
黎默只觉得莫名其妙,如果不是褚怀策的神色足够认真,他甚至觉得这是褚怀策新发明的玩笑,只能试探性地把心中的几个答案都扔出去:“道观?清晖宫?木头房子?你这问题也太宽泛了,没法回答啊。”
褚怀策却似乎对这个答案非常满意,整个眼神都亮了起来:“第二个问题,你不觉得徐宏和主管的信仰有问题吗?”
黎默微微一怔,想起那个让自己无语的“阿弥陀佛”和观音像,皱起了眉头:“其实还好吧,这种荒山野岭的,普通老百姓什么都信一点很正常,反正有用就行了呗……啊,可能就是得小心点,别让那些狂热信徒知道就行,多少有点不尊重人家了。”
“第三个问题,你觉得这里的夜晚有什么不同?”褚怀策紧张地几乎屏住了呼吸,轻声问道。
“没什么不同吧?少了光污染少了噪音什么的?还有就是晚上隔几天就有轿子抬人上来吧,我记得你说过抬轿子的东西最好别看,可能这也是他们不让人夜里出来的原因之一吧?”
褚怀策神色一松,整个人又恢复了吊儿郎当的状态,笑眯眯地搂了搂黎默的肩:“好,很好,你果然不容易被知识污染。”
?
黎默的头顶彷佛缓缓升腾起一个巨大问号。
他是在骂我吧?
他绝对是在骂我吧?
都特么不是本地人,谁不知道“没有被九年义务教育污染过”这个梗?
褚怀策看着黎默逐渐由疑惑转愤怒的眼神,恍然明白了什么,没忍住先笑出了声。
随即又顾忌着一旁屋内睡着的同门们似的,赶忙捂住了嘴,无声地前仰后合了好一阵,才勉强压着笑意道:“不是,我观察你好久了——我是说,你的认知很稳定。”
黎默穿越前也算得上个小资文青,爱好广泛,稍有名声的小众文化都有所了解,“认知”一词一出,几乎转瞬就明白了褚怀策的意思:“你是说……”
褚怀策微一点头,竖起食指在唇边“嘘”了一声:“不谈论,不接触,不想象,不探索,不深究。”
黎默了然地点点头,沉默了半晌:“现在这出算是正式结盟前最后的测试?”
褚怀策耸了耸肩:“这破地方很危险。我不希望我还有救的时候就被队友毫不犹豫地当炮灰用了,也不希望身边有个只会指望我伸手的队友。”
妈了个巴子的你那时候在轿子里跟老子说可是这破地方不吃人!
黎默在心里臭骂了一通,却也不影响他理解褚怀策的心思。
心中正谋划着解救的方案,余光扫过褚怀策欲语还休的神态,黎默忽地福至心灵,问出了今夜最后一个问题:“队友还有哪几个?”
褚怀策的脸上又现出初见时那种骚贱的笑容,眼里满满写着“你一定会满意”的特殊神采,轻声答道:“花云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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