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谜夜

褚怀策很健谈，加上确实他给出了不少有用的信息，黎默又被勾起了兴趣，倒也不那么在意这人的无礼了。

诚如他所说，在这个陌生而又令人不安的世界，老乡总是有几分亲切感的。

说着话时间就过得很快了，连轿子不知何时停下来都没察觉。

直到一只青白的手掌猛地掀开了轿帘。

“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下来！”一个粗粝的声音冲着轿内咆哮道。

褚怀策一改吊儿郎当的做派，几乎立时就闭了嘴，老老实实往轿外钻，还不忘飞给黎默一个眼神示意。

显然这是需要服从的人。

黎默没有在陌生地界给自己找麻烦的爱好，同样闭口不言，跟着褚怀策钻了出去。

轿外站了个铁塔似的中年男人，青衣白冠大胡子，铜铃般的大眼瞪得溜圆，随时都像是要发火的样子：“站后边去！”

大胡子身后稀稀落落立着四五个同样粗布麻衣的少年少女，净是惊惶而茫然的神色，从体态与举止看来，多半也是穿越者了。

回头再一看轿子，果然如褚怀策所说，看着不过一丈见方的简陋木轿整齐地坐落成一排，任何一个看起来塞进一个人都够呛，实在很难想象刚刚里面坐着两人还绰绰有余。

至于鬼轿夫，此时已经不见踪影了，大概是完成任务后飘然而去了？

黎默想着，又将目光落回到费劲扳着手指头点数的大胡子身上。

“人齐了，我就一道说了——我姓王，接下来的一月就是你们的管事了。”王玄晋捋了捋自己的一把大胡子，摇头晃脑地说道。

“王管事好。”褚怀策机灵地躬下身，像模像样地做了个揖，口音也全然收起来了。

王玄晋“唔”了一声，赞赏地看了褚怀策一眼，接着道：“一会我先带你们去袇房休息，同舍的老人会告诉你们规矩，明儿参观一天，后儿就要开始干活了——听明白没有？”

“明白！”又是褚怀策先行答了。

过了好一会儿，其他人才在王玄晋的眼神扫射下，不情不愿陆续应了声：

“明白……”

“知道了……”

王玄晋点点头，指了褚怀策到前面去：“你机灵，排前头领队去。”

褚怀策连笑带答应，顺手扯了黎默的袖子一块往前走。

王玄晋瞪着眼睛盯了两人好一会，却也没出声阻止，显然是默认了。

两人站定的功夫，王玄晋已将后队拉扯着理成了一列，他自己站在了最后方，指挥着褚怀策带路：“前面进门，贴左边廊桥。”

“过了院子往北。

“前面再进道门，往里走、走、走……

“女的停一下，出列，右转，进去吧。”

“你们看什么？！继续走、走、走……”

“左转，进院子。”

“喏，西边就是，进去自己找位置睡吧。”

眼前却是一个大厢房，只有一个门，并未分出四个人的房间来。

不会是通铺吧……

黎默有些绝望，又觉得以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这个时代的生产力来看好像也理所应当。

褚怀策倒是坦然，管事一发话，一出溜就钻进去了，看准中间两个床位就扑上去了，幸福地打了个滚。

“哎哟！”

“看着点！”

“没长眼啊——”

土炕上灰蓝色的褥子里七零八落传来的抱怨声。

褚怀策连连道歉，好容易找着个空位躺下了，赶忙招呼着还在观察环境的黎默跟上：“这儿，这儿还有个空……”

“大晚上吵什么！还让不让人睡了？！”不料隔壁轰然爆出个大嗓门，震得墙灰都掉了一层。

一时众人都静下来，动作都轻了许多。

黎默也顾不得嫌弃什么，抢在门外来人的前一步，躺倒在褚怀策身边。

挤挤挨挨的汗臭味和棉絮草席的霉臭味登时扑面而来，熏得他好悬没背过气去。

好容易“久在鲍鱼之肆不闻其臭”，打嗝放屁扯鼾声又此起彼伏地响起来。

大概也是白天在老农家里睡多了，黎默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只盯着房梁上的黑影发愣。

“闭眼，快睡，夜猫子的活动时间还没到。”绵长而稳定的呼吸声中，见缝插针的一句低语，轻得几乎让黎默以为是自己幻听。

身旁的褚怀策似乎睡得很香，迷迷糊糊咕哝着什么翻了个身，指尖不动声色地在黎默的手背上戳了戳。

黎默心中一动，正在再问些什么，忽觉不对——太静了。

屋中依旧有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更衬得屋外的黑暗格外安静。

黎默迅速地闭上眼，调整着呼吸，好像真的睡着了一般。

安静持续着，什么也没有发生。

渐渐地，黎默的意识模糊了，睡着了。

“叮——”

铜铃声渐次响起，王玄晋的大嗓门在院中炸开：“起来！起来！都起来！报数！”

先一步住进这里的人们陆续醒来，或粗暴或温和地叫起了众人，指点了洗漱的大缸和用具，催促着铺床叠被之余，有人扯着嗓子向外喊道：“满员！”

像是得了信号一般，“满员”的声浪一层层扩散开去。

“缺一！”

远处似乎有些不和谐的声音，王玄晋耳力极佳，皱了皱眉，大步走了过去。

黎默也起了身，一边随着众人行动，一边留心观察着，倾听着。

这一屋子住了十个人，恰好一半是穿越者，另一半则是本地原住民——这其实很好分辨，穿越来的明显在卫生习惯、待人处事和讲话用语上比原住民好得多。

而围着这个库房式样的大院子一共有九个这样的厢房，只有坐北朝南最宽敞那个房不住人，是类似于客厅一样的集会场所。

这一片几乎都是类似的院落厢房，约莫数十个，前半截是女人住，后半截是男人住，中间以一个花园和两个门洞隔开，算是个防君子不防小人的简易装置。

还有一个宵禁的制度算是为男女大防的事上了最后一道保险。除了当值的管事和新上山的穿越者，过了戌时是不许任何人出房门一步，也不许在外走动。

新人上山后就算是这个山头的修真门派的外门弟子了。

除了被热情的当地居民捆送上山的疑似穿越者，一般的穿越者通常是夜里被轿子接上去的，而原住民则多是白天自己爬上来求仙问道拜入门的——还得千求万恳送礼通融才能获得一个查验修真天赋的资格，若是不幸没有资质，那也只好哪来回哪儿去了。

黎默目前所在的这个山头属于上古大派静一门的附庸仙门，名为清晖宫，以其为中心方圆百里的地界都受其管辖荫庇。

也就是说，这一片产的穿越者和有资质修仙的人只有清晖宫能收，别的仙门不能跨地界抢人——至少不能明目张胆地抢人。

刚收入门内的外门弟子不过是说着好听些的勤杂工，统一归袇房管辖，负责整个门派的扫洒、做饭、洗衣、种地、房屋修缮等一切杂活，新人上山后在每个部门轮转，最后由每个部门的管事确定你是否有某方面活计的天分，以留下你在某部干活。

而一旦修行有成，成功筑基，便可迈入内门弟子的行列，拜入门内传功长老的门下，自此与杂活说再见，可以十指不沾阳春水，专心向着修仙之路进发了。

如果修行上一直没有长进，那么袇房就是他们修真路上的终点了。

外门弟子可以在袇房某部坊一直一直干下去，每日卯时起戌时息，直到资历够了，升迁为袇房管事，做到五十五岁，下山养老。当然，也不排除有不会钻营又没背景的倒霉鬼，干了一辈子都还是普通的外门弟子，最后连养老钱都凑不齐，灰溜溜下山等死。

“别听他们瞎胡说，”褚怀策站在大厅里听着训话还不老实，不时戳一下腰怼一肘子，偷偷跟黎默咬耳朵，“啥子勤修炼多干活都是假的，依我看，还是要把关系都走通，才进得去内门。”

黎默很不喜欢这样过于亲密的交互姿势，也很不习惯有人讲话时在下面说小话的行为，只是不愿恶了这个陌生世界里唯一还算相熟的老乡，一边隐蔽地躲闪，一边敷衍地点头摇头。

“嘁，你懂什么？内门外门都一样，第一要义是活着。有气才能谈以后，人没了啥也不是！”

跟褚怀策一样对训话演讲不感兴趣的还有同屋的另一个人，黎默依稀记得他叫马飞剑，是个土著修真者，家里老父是山下平安县县尉，多少算得上个小二代了。

褚怀策眼睛一亮，可算找着一个话痨同盟了——跟黎默说话属实费劲：“哦？马哥？这话咋个说？您老有经验，多教教我们噻！”

“知道为什么要宵禁吗？知道我为什么上山吗？我们这地界，不太平着呢！”马飞剑故作神秘地撇了撇嘴，用气音低声道。

“仙门也不太平吗？”

“仙门当然要好些，不然我爹吃多了给我送山上来？还不是想给我家留个种，不至于被妖魔鬼怪吃绝后……”

“妖魔鬼怪？这地方还有妖魔鬼怪？”

“你这话说的，有仙就有魔，哪有单占一个的？”

“再说了，就算没有妖魔鬼怪，那些豪强府衙，哪个不吃人的？”又一个原住民加入了小话讨论组——徐宏，农户出身，很有几分愤世嫉俗的气质，“不上山，不饿死也要被朱门大户逼死了！”

这个话题就有点沉重了。

并没有造反想法的褚怀策跳过了民生疾苦，继续向马飞剑追问道：“你有见过鬼怪吗？”

“你不也见过？远的不说，抬你们上山就是清晖宫收服的恶鬼。”

褚怀策说着话，眼风有意无意地扫过黎默，打趣谁似的地笑道：“我胆儿小，没敢看轿子外头。”

黎默更懒得搭理他了。

“……好，今 天就讲到这里，昨天新来的留下，一会跟我出去转转，把咱们外门的地界都熟悉熟悉，其他人干活去！”

王玄晋的长篇大论也进入了尾声，拍拍手示意大家解散。

刚认识还没混脸熟的马飞剑和徐宏意犹未尽地拖着步子离开了，不住地跟褚怀策打着眼色交流，示意晚上接着聊。

而屋外，飘渺的晨雾已经散开，明亮而不刺眼的阳光中，一切事物都清晰地展露出自己原本的模样，青松绿草间透出勃勃生机。

不远处，天边飞过数道剑影，是清晖宫内门弟子下山游历红尘炼心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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