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来的道歉

夏念正往火锅里下第三盘肥牛卷。电视里跨年晚会的主持人说着吉祥话，阳台玻璃映出一家人举杯欢庆的影子。

一年一度的元旦还是如期而至了，夏念心中不知是欢喜更多一点还是压力更多一点。高考愈发迫近，再没心没肺的人也无法坐视不理。

将近十一点时，爸妈撑不住去睡了，夏念百无聊赖地坐在沙发上看着晚会，窗外的烟火声慢慢响起来，班群里大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她看了一眼，关上手机。

去年元旦，还是和尹澈之一起过的呢。两个人跑到河对面放烟花，在凌晨的小摊前吃夜宵，那时候没有感觉跨年的时间过得那么慢。

门铃响起时铜锅又经历了新一轮的沸腾，乳白汤底咕嘟咕嘟冒着泡。夏念趿着毛绒拖鞋跑去开门，楼道感应灯下站着个雪人——尹澈之裹着及膝的白色羽绒服，睫毛上凝着细小的冰晶，拉杆箱轮子还在往下滴水。

"元旦快乐！"她呵着白气把纸袋塞进夏念怀里，十二只糖葫芦在透明盒子里撞得叮当响，"哈尔滨中央大街买的，每个口味都要了一支。"

夏念摸着糖葫芦玻璃纸上的霜花，突然想起六年级那年平安夜。当时尹澈之翻墙去给她买漫画，结果被保安追得摔进月季花丛。此刻对方左颊还沾着机舱干燥的浮粉，发梢却已经结起细小的冰碴。

"不是说要去上海集训？"夏念扯过毛巾给她擦头发，羊绒围巾浸了雪水沉甸甸的。尹澈之的行李箱摊在玄关，贴着许多花里胡哨的托运标签。

"是啊，但是也不耽误我跑去哈尔滨看看雪"，她咬着山楂含混不清地说，糖衣在暖光灯下泛着琥珀色光泽，"南方又不下雪，一点都没有冬天的气氛"。不愧是我们来去自由的风向星座，夏念看着艰难下咽的动作，递了杯水给她。

“集训成果怎么样？”

“不怎么样，还差远了”尹澈之盘腿坐在沙发上，打开了话匣子。

“天天不是练仪态就是练口条，我服了，每天大早上爬起来晨练，天天吹冷风，哎哟……”

说到激动处的她手舞足蹈，活脱脱一副被摧残已久的模样。夏念有些失笑。

十一点三十七分，尹澈之神秘兮兮地在包里摸出瓶起泡酒，淡金色酒液在玻璃杯里冒着细泡。

“你疯啦，未成年人能喝酒吗你就买？”夏念伸手打她，又被她反手拍掉。

“怕什么，这才几度，算是庆祝咱俩今天重逢了呗。姑奶奶我什么时候在意过这些乱七八糟的条条框框？”尹澈之满不在乎，还给夏念也满了一杯。

“咱俩才多久没见……”

夏念揶揄了一句，抿了一口，还不错，微微酸涩，后劲是一股淡淡的酒精味儿。

窗外的烟火声渐浓，黑夜宛如白昼。两人正聊的起劲，门口突然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夏念手一抖，起泡酒差点泼在尹澈之新买的羊绒裙上。打开门，她看见吴起站在声控灯下，黑色大衣肩头积着薄雪，手里拎着的便利店塑料袋沙沙作响。

“你这是？”夏念不解地开口。

"新年礼物。"他把袋子放在鞋柜上时，夏念闻到了硝烟的味道。透明包装里露出红纸包装的摔炮，吴起的耳尖在走廊灯光下泛红，像是小时候他们偷喝梅子酒时的颜色。

“给你发消息你没回，我就自顾自上来了，不好意思。”

“没有没有！”夏念有些惊慌，身后的尹澈之闻声也跳出来，吓了吴起一跳。

“你小子，真会过节呀！要不是今天我回来匆忙，怎么也轮不到你买了。”尹澈之总是见缝插针地揶揄几句，吴起倒是没和她一般见识，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那既然买都买了，我们去把它放掉吧！”

尹澈之主动当起了气氛担当。

——

三人溜出小区，来到夏念和尹澈之去年放烟花的河岸。河堤荒草覆着薄雪，踩上去有细碎的咔嚓声。吴起点燃仙女棒时，夏念看见他冻红的手指在颤抖。远处传来寺庙的钟声，第一簇蓝色烟火窜上夜空时，尹澈之突然指着东南方喊："看！是我们的秘密基地唉！"

那曾是一片金黄的麦田，田边有一棵巨大的香樟树，儿时的他们总爱在天边撒欢，直到太阳落下山去才舍得回家。

十岁的夏天在此刻破雪而出。那年他们用银杏叶当书签，在树下捉迷藏。此刻老树枯枝上挂满冰凌，吴起却变魔术般摸出把小刀。树皮剥落的瞬间，夏念看见三道歪扭的刻痕——那是他们用美工刀留下的身高标记。

中间那道略矮些，其余两道差不多高度。

“你是，那个小男孩儿？”尹澈之愣了愣，望着吴起开口。

不应该呀，那个男孩子聪明又调皮，如今的吴起哪有那时一半的叛逆劲儿？

尹澈之想要从夏念的眼神里试图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而对方只是笑笑不说话。

要不是那天在吴起家里亲眼看到了那张合照，她也不相信好吗！

直到吴起哈出热气暖了暖手，笑着对她点了点头。尹澈之才认命般的接受这个事实。

十，九，八，七……

手机里的倒计时响起，天空中早已浸满烟火绽放的硝烟味。

"对不起。"吴起突然说，混合着周围人群的欢呼声，在第二簇烟火炸开的瞬间，夏念看清他掌心的银杏叶书签，叶脉间嵌着细小字迹："给永远勇敢的夏天"。起泡酒的后劲漫上来时，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安藤忠雄论建筑》，扉页上自己儿时的字迹正在慢慢褪色。

“没关系，都过去了。”她抬眼冲着吴起笑，然后大声朝着人群中央喊道:“新 年 快 乐！”

新的一年，要努力，要勇敢，更要平安顺遂。

尹澈之把摔炮扔进结冰的河面，闷响惊起夜栖的寒鸦。三个人的影子在雪地上拉得很长，渐渐与树洞里的旧时光重叠。

——

彻底收拾完躺着床上时已经接近一点，尹澈之可能是累着了，一躺下便呼呼大睡。夏念却是愈发清醒。

夏念摸出枕头下的手机，冷白屏幕刺得她眯起眼。知乎图标在凌晨一点十七分亮起小红点，特别关注的风起时刚更新了动态——是跨年夜的万家灯火。

她点开对话框，最后停留的对话还是三天前讨论的《挪威的森林》。指尖悬在输入框上方许久，终于打下："新年快乐。想和你请教一个问题，你说人真的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吗？"

发送完立刻把手机扣在胸口。窗外雪光透过纱帘在吊顶投下波纹，尹澈之翻了个身，羊绒睡裙在被子上窸窣作响。手机震动时惊得她差点摔下床。

风起时："赫拉克利特说不能，但博尔赫斯认为时间会分岔。怎么突然哲学起来了？"

夏念蜷进鹅绒枕垒起的堡垒，空调暖风熏得眼角发烫:“怎么说呢，之前和你提到过的那个我喜欢的男生，我明明说过要放弃他了，可还是会控制不住被他吸引。我的心就好像像被暴风雪冻住的旋转木马，随时准备要挣脱束缚。"

“明明在我心中一直是自己的前途比较重要，我知道此时应该好好学习的，可内心不受我控制。”

“抱歉呀，大过年的让你帮我分析上情感问题了哈哈哈。”

对方显示正在输入中，夏念看着他的动漫头像，惊讶于自己居然能和一个陌生人如此敞开心扉——要知道，她的这些想法暂时连尹澈之都还没有说。

"小时候我在树洞里埋过时光胶囊。本来是五年之约，可我一直拖着没去，想着再等等。"风起时的消息弹出来，"结果去年除夕想挖出来，却发现找不到了。"

“不知道是被人拿走了，还是原来的树早已不在了，反正是找不到了。我现在再回想，也早已想不起当年的自己到底写了什么了。”

夏念猛地坐直。

“你是想说，顺应自己的内心去做是吗？因为时过境迁，曾经在意的事物也许再不会给你留住它的机会了。”

“是啊”，那边接着回复到:“但其实你换个角度想，那些得不到的，也是注定不属于你的，这样想会不会释怀一点。”

手机光晕里漂浮的细小灰尘突然凝成三年级的某个午后，穿背带裤的小女孩正踮脚在树皮上画歪歪扭扭的美羊羊。男孩儿抱着装满蝉蜕的玻璃罐在旁边笑，沾着泥巴的球鞋把蒲公英踩得汁液四溅。

曾经分开的朋友还能相遇已是缘分，可这缘分也不知道会产生多少羁绊，倒不如不纠结，顺其自然，走到哪算哪。

"所以我应该相信命运的回声"，她小心翼翼地敲击键盘，"就像站在雪地里喊话，要等很久才能听到山谷传来的应答。"

“即使等不到，也不必落寞，因为等待的过程也足够美好。”

夏念赤脚踩上飘窗，哈气在结霜的玻璃上晕开圆斑。对楼便利店的红绿招牌在雪幕中洇成水彩，像极了吴起拎着的塑料袋里露出的摔炮包装。

夏念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扉页泛黄的书，铅笔歪歪扭扭批注里藏着"要在家乡建一座光之教堂"的少女梦想。

是啊，有些事情就让他顺其自然吧，毕竟，我们经历的每一件事，遇见的每一个人，不是得到，就是学到。

经历过，便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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