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指认了我的心脏。
——Ich habe mein Herz identifiziert.
(一)
恋旧太苦了。
故事定格在胶卷,不可翻越的旧日刻进掌纹。
一把生了锈的刃,焦黄的报纸,蒙尘卡顿的收音机,我坐在篝火旁,听见远在巴黎的法国人,喋喋不休。我说他很吵,法兰西在电话那头被冷却的声音一点点显出起伏,他嗤笑,嘲弄,却又无比轻松的说:“整个世界都应为之欢庆。”
柏林时代冷潮,却在城墙坍塌之际无声消散。
旧胶卷的人物熙熙攘攘、络绎不绝,街景慢慢地后退,看着,我却陡然生出无措感。急切地亡羊补牢,平仄迭起,猛的却发现眼前种种也不过是浮光掠影。
风入骨,厮混。
靡靡雪蕊要挟着他入春。
细腻的掌纹间泛出蹉跎,是非常时期,是旧日证明。
——哥哥,是我,要挟着窃取了你的心脏。
怀念吗?怀念。
回去吗?回不去了。
恋旧,他恋痛。
——海因里希,我怀念,你的薄情。
——Ostdeutschland, ich vermisse deine Freundlichkeit.
(二)
爱在他们之间仿佛是个违禁词。
“其实我没有之类的妄想。”
我点烟,那些飘渺的烟雾一点点将我拢进去,那些点点的火星逐渐在冬日的风里冷却了。风太大了,激得我一呛。
自主性的,我很没有风度地骂了句脏话。
我想,我没有想过做他的爱人。
爱这个字太重了,太沉,所以我情愿去亲吻他呼吸的起伏,在随着恶到极点的颤抖成型。在无数个黑夜里,兄长摸出枕下藏匿的监听器,带着恶意的话语,碾碎丢弃。
但。
我本没想过要做你的爱人的,我本来,不相信温存的甜言的,我们是被柏林分割的孩子啊,天然由着恨意而生,是时代冷潮下的产物,我们甚至算不得有人性,算不得兄弟,更见不出伦理。东德的声音是凉薄的,他阐述,他动情,翻一翻德国人薄眼皮,露出那双晶冰样的蓝来,他不是个好人,他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人。有时候,我总觉得东德的眼神麻木又冷却,德国人冰凉的嗓音,阐述反驳,不容置喙。但,碎蓝色的矢车菊,在周一准时来临我窗前,带着花体的细腻文字,以一张镀金的卡纸,递到我的门前。
你问我爱会是什么请求, 我说是莫比乌斯环:
因为你,我爱上了禁忌,爱上了背离。
——Wegen dir habe ich mich in Tabus und Abweichungen verliebt.
“Ich widerspreche nie meiner Ideologie.(我从不违背我的意识形态。)”
他这么说。
可你抓住了我,所以,我决定指认一次我的心脏。
(三)
“爱上他,无疑是审视我的卑劣。”
东德约等于禁忌,在圣诞夜里,他背离了东欧人的眼睛,脱下脏冷的外衣,轻蹭着我柔软的唇,一遍又一遍。毫无耐心,未进门就环抱着去吻。
——我想,爱上他,无疑是照一面棱镜。
我的罪恶,我的卑鄙,在这面棱镜里一览无遗。
我象征罪恶的火烛在他面前一览无余,无处藏匿。东德,他轻轻凝视着俄国人的眼,声音温和又带着冷,说:“我会让他成为他。”
“这不是请求,烦请认清。”
他制造了霍乱里的一场潮湿,一生只一次的雨季,我看向他审视着自己的那面棱镜,一生只一次,再也没办法回头。
我的眼泪沉闷又闭塞,在今日夜里,柏林墙塌陷,一切的一切,便荡然无存。枯黄的信纸中,写下那个心照不宣的秘密,我提笔,不知写给谁,但我写:
我想我爱你,我愿在命悬一线时,指认我们共有的心脏为脏物。
我想我爱你,但我只愿做你渺小的情人,看你指尖点燃的香烟一根接一根。
我想。
我们算不上是爱人。
也算不上是兄弟。
——我们都不坦荡。
(四)
眼睛是从那片柏林的迷雾中向我走来的。城市还留着断墙的痕迹,白雪,缚住了山。
我脚下踩着厚实的土地,柏林的沃土,它像茧一样把我包裹起来,严丝密合,难叫人挣脱。我站在长街,柏林久违的场景,曾经只出现于梦,人潮如涌,举国为之欢庆。
德国人的蓝眼睛,从迷雾中向我走来。
他像付诸山川的冰晶,冰冷,透亮,显出上世纪的冷潮。
我蠕动干燥的嘴唇,试图开口碾去旧日的疤痕。
我想说:“哥,海因里希,我很想你 。”
但终是止住了。
——他眼湿着,是咸涩的孤雏。
根本不必算来由,我总觉得闻起来像爱。
蠢货如我。
(五)
他瘦缺的肋骨在拥抱时曾经硌过我的肌肤,疼痛。
从前我总觉得他在眼里掺杂着恨,麻木,我便给他安上以社会为名的罪。但他总凑过来,小猫一样地来咬我的唇,声音细微,但我还是听见了。
他说:“亲爱的,你要记住我。”
我当然会记住他。
昨夜,今日,我展开我们为数不多的合照。
黑白照,那时他穿着一身劲装,挽住我的手,笑得温和。这总让我不由的想起一些旧日时光,那些梦幻的,美好的,处不可及的。我要说,我留恋。
“我留恋你。”
我留念他的薄情,留恋他的温存,留恋他会上的每一次咄咄逼人,我甚至开始留恋起送达我窗前的矢车菊,他衣角的软化剂的味道。
然后,在动情时,留恋时,或许下一刻眼眶濡湿,但在下一瞬,我听见了,阴冷的,恶寒的一声轻笑。
——他剐蹭了一场暴雪,化作末日信号。
——多悲哀,我不再汲取氧气。
(六)
的的确确,先生,我不会忘记你。
Ja, Dongde, ich werde dich nicht vergess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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