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我亲爱的八兄,你是黑暗森林遮天蔽日的大乌,是深秋掉落铺洒满地的梧桐花,是巍巍岩壁上蛰伏的王蛇,是未被善良污染过的净土……”
什么乱七八糟的。
我黑着脸接过十弟派驿使千里迢迢送来的“大作”,未好利索的身体被这诗气得发抖。
那冗长的墨色字迹因为“夸赞”的内容太多,写了整整一尺的布,到末尾才看到他邀请我开春去泰山参加封禅的本意。
不就得了一个破鼎么,还封禅,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有什么意思。
我烦闷地扔了布帛,火炉里头的火大了些,沸腾着热汤的铜壶被侍婢提起,注满了为我暖身的暖壶,室内一片祥和和安定。
冬里王宫内的碳火很足,很暖和,王都之外的雪很大,很冷。
不晓得今岁这场大雪又会冻死多少流民呢。
我看着窗外一绺雪滑落下来,无能为力地叹了口气。
无能为力。
我与皇帝斗了一辈子,也作了一辈子的对,这四十年来多少官吏因此被害被杀,我残忍恶毒的名声天下无人不知,我心里都清楚。
只是那位董国相所言不错,我乃是无后之人,活着的意义正在于此,我多活一日,王地便太平一日,我若是死了,所辖的庶民该遭罪了。
不过我即便再不想死,也快要死了。
“八兄病恙,本已是奔波辛苦,你来了就好。”
皇帝分明比我小几岁,看起来比我老很多,花白的蓄发就像霜打过的猪鬃,黑漆漆的眼睛很锋利,带着戒备和冷酷,比以前威势更甚了。
只是此时收敛了一些气势:“随我进去坐坐吧。”
泰山脚下的宫邸还算热闹,只是今夕不同昨日,我的十来兄弟死的只剩下我与赵王和他,其余是稀稀拉拉的子侄辈,实在没有什么好理睬的。
晓得我这些年愈发内敛低调的脾气,十弟已将宫人赶了出去。
室内只剩我俩,他打量了我一会儿,语气听着像是打翻了的醋坛子:“这么多年过去,八兄有五十出头了吧?生得还是这么年轻。”
他拆下我头上的冠帽,又取下簪,仔细寻了好久,都没寻出来一根白发。
十弟嫉妒地揉着我的发,嘴里咕哝着:“为什么,凭什么你比我大,还要比我生得年轻,凭什么?”
一把年纪的人,竟有些小孩子气。
我斜了眼十弟,笑吟吟地把那毛躁的手拍下来:“无欲则刚,大约是我不爱纵欲的缘故吧。”
十弟默了默,圆溜溜的黑眼珠子转过两圈,一亮。
“也是,八兄阳痿嘛,朕前不久还生了个儿子,你嘛生不了孩子,也就没有地方将精气贡献出去,是以看起来年轻许多。”
这么说着自个儿琢磨出来的道理,十弟颇有些自恋地夸赞起了自己:“唉,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为了孩子们哪!”
都当爷爷的人了,还孩子。
我咳嗽两声以示对他此番贬损的抗议。
十弟吓忙抛开自恋的嘴脸拍我的背。
待消停下来,十弟也没了打趣的兴致,颇有些难过和自责道:“我这次邀请你来不是为了炫耀什么,只是希望你也能看看,我也是有本事禀告上天,自己是与秦皇一样厉害的人……后来才知你病了,已是开春,你病还未好吗?”
“老毛病了,”我疲惫地靠在他身上,心想着再厉害的皇帝不还是我的弟弟,面上寂寥且悲叹道:“我好不了了,这次一见,下次怕只能在地下见了。”
不待他伤心我又摆摆手,左右无人又开始揶揄他:“你厉不厉害我又不瞎,自然看得到,只是劳烦得人太多,这阵仗太大了,显得你像只热爱打鸣的公鸡,你晓得我王宫里从前养的那只叫‘堂弟’的公鸡吗?早上不打鸣,专在晚上打,折腾得人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如此你一句我一句的讽刺,我与皇帝之间难得的婉约烟消云散。
他却也没被我的比方气到,抱住我哈哈大笑起来:“八兄,你这公鸡真有意思。”
旋即反应过来什么,不大高兴质问我:“你什么时候养的公鸡?我怎么不知道,怎没人告诉我这事?还有,他怎么叫堂弟,你跟哪个堂弟有私情?往年来往的信我怎不记得有此人?”
这是审犯人审惯了吧,还审到我头上来了。
我同是奇怪看他,就要嘲笑:“我那个堂弟死得早,他幼时就说他愿意当我的小鸡,我就给鸡起的这名字,十弟你堂堂一个皇帝,我难不成也给鸡起你的名?”
这般已是清楚分明,十弟被我说得讷讷,总算是恢复了些许理智,冷静了下来。
“也是,朕可是皇帝,朕不与一个死人计较。”
说罢如不战而胜的将军,单方面宣布了和解:“八兄既然病了,这封禅你不想去就不去了,你便呆在此处,我封禅回来再看你。”
这般看着还有些体贴,像个人呢。
我本不想折腾,近来又愈发厌恶在人前抛头露面或是演戏,他赦了我,我自然谢过了他。
再聊了一会儿皇帝便忙去了别处,我呆得无趣,生了困意,寻了个枕倒头便睡,竟转眼入了不知名的梦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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